媽媽傳Line告訴我她確診肺腺癌末期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新工作的錄取通知。
和先前的工作相比,新工作要做的事較少、錢較多、離家較近,算是我在眾家血汗工廠工作多年之後終於找到的理想工作。我一度掙扎我是否該辭退工作,專心照顧媽媽,但考慮到我如果做出這樣的犧牲(媽媽也知道我找到新工作了),除了以後可能會有所怨懟,對於凡事以孩子為優先的媽媽也會是很大的心理負擔。
於是我選擇和老闆、主管溝通:日後雖然會常請假,但我會負起責任做好我該做的每一件事,我無法預估要花多久時間,但請她們給我這個機會陪伴媽媽走完最後一程。非常幸運的是,她們都能理解也願意給予支持。我一直覺得這是老天爺的慈悲,讓我不至於蠟燭兩頭燒之外,還有餘裕可以陪伴媽媽,也讓媽媽能在我的陪伴下好好離開。
媽媽對年之後,爸爸的身體也開始出狀況。然而,爸爸的情況和媽媽完全不同。
- 爸爸很難相處。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有自己的決定;除非他要聽了,否則不輕易聽進別人說的話。凡事以自我為優先,需要的時候才會聯繫。(弟弟曾經送過爸爸一張父親節卡片,被爸爸和顏悅色地拒收了,理由是我不需要,你們不用花時間做卡片、寫卡片給我。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這個男人心裡只有自己。)
- 我很難和爸爸相處。為了追尋、實現夢想,爸爸長年在外工作,所謂參與總是人在心不在。即使最後幾年回歸家庭,然而如同大多數的傳統男性,爸爸自以為把家交給另一半打理就萬事OK了,他從未在乎過妻子、兒女也需要他關愛的眼神,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想要解鎖的人生目標。即使一路走來妻子、兒女向他有所反應,他還是能夠催眠自己,一切都很好。我無法原諒這樣的爸爸。
「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都需要感情的基礎,感情基礎來自於我們雙方的互動和連結,愛不是因為對方的角色或者血緣而發生,愛是一個學習的過程,需要雙方的參與才可能會產生的結果。
最讓我困擾的是,爸爸的所作所為,不至於千夫所指,不至於罪該萬死。他雖然像成龍一樣,犯了全天下男人都可能會犯的錯誤,但他外遇的對象是他的事業,他也沒有不良嗜好(如果說他創業不得其法,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散盡家財甚至負債累累,不算不良嗜好的話......我個人是覺得這跟賭博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啦),相形之下我有點像是小孩子在鬧脾氣了。
的確,我心裡有個悲憤交加的女孩始終無法長大。
如果不是媽媽含辛茹苦地把我們三個孩子拉拔長大,我想此時此刻的我應該會在外面顛沛流離、混吃等死,而不是坐在這裡奮力打字控訴自己的爸爸試圖修復壞掉的自己。
如果不是媽媽剛柔並濟地教養、從未放棄,我想此時此刻的我應該會更加憤世嫉俗,而不是在職場、在自己的家庭勤勤懇懇找到另一片天空,相信凡事操之在己。
「做為一個對親子關係很有興趣的觀察者,我其實覺得這些爸爸們儘管不是好父親,但是他們絕對不是冷血動物,甚至他們中大部分的人都很有熱情,只是他們沒有好好對待自己的子女。沒有善待自己的子女有很多的原因,但是像成龍這樣「絕情」的根本原因在於:他們沒有參與到孩子的成長,所以親子之間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也就不會有深厚的親情。如果本來就沒有以「愛」為存款的感情帳戶,就不會發生將存款全部提走或者轉帳到其他帳戶。也可以說,他們本來就沒有心在對方身上,那麼也就不存在變心。」
看著爸爸,雖然他不是毒親,但我心裡沒有絲毫孺慕之情。因為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參與我們的成長。這是他的選擇,沒有任何藉口。
如果我們的關係如果從來不存在父親對我的愛,我又如何能夠對他產生女兒應有的愛?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好了,我可以忽視他的忽視,我的人生不會因渴求父愛而又不可得而苦。如果爸爸可以像成龍對小龍女那樣,完全不存在於我的生活就好了,我們可以各過各的,保持距離,相安無事。
然而爸爸看似在又不在,彷彿人形立牌一樣,徒具虛名地存在於我的人生中,每每煞有其事地訴說對我的愛,讓我無從忽視他、拒絕他的需要,無論他是不是有意如此,這真的是非常狡猾的策略阿。
「感情來自於生活中的互動和共同回憶;每一個男人都可以變為爸爸,但是真正的「父親」並不多,因為這個神聖的角色需要爸爸們不斷的學習、反省和提升。只有在親子陪伴中,爸爸才有可能成長為名副其實的父親,只有成長為了父親,我們才有可能完全的領悟「愛」的真諦,只有領悟了「愛」的真諦,我們才有可能真正的活過了這個短暫、美麗又充滿了挑戰的人生。」
最讓我無法原諒爸爸的,是在我自己也有孩子之後,不知道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影響,其實我也是無法對孩子立即產生愛意的那種媽媽。懷胎十月,固然讓我在第一眼看到孩子時充滿感動,第一時間卻也是想逃避,覺得自己無法給予孩子應有的照顧。我努力學習、努力參與、努力調整心態,和孩子相處多年之後,我才覺得我有愛上她們。歷經這樣的過程,我更無法理解爸爸的選擇,或者,我害怕面對我早已知道的事實,其實他沒有那麼愛我們,他以為他很愛我們,但他最愛的還是自己。
面對爸爸的缺席,媽媽一開始也抗爭過,但最後也只能接受,哀莫大於心死。弟弟和妹妹更是就這樣接受了,「他畢竟是我們的爸爸阿」、「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好像這樣就可以解釋他為什麼可以理直氣壯地忽視我們,而我們為什麼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深深覺得我被道德綁架了,也覺得極度不公,這個男人可以選擇忽視他的女兒的需要,而我不能選擇忽視我的父親的需求。
我一定要照顧他嗎?
我想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這個問題。
也許我需要被討厭的勇氣。
也許我需要肯定自己不再需要他的肯定。
也許我需要接受他只需要我提供他需要的(而不是我想給他的)。
也許我需要走出他的陰影
勇敢地活出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