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宥承的桌上堆著幾份報告,都是 Muse 自動生成的數據分析。流量曲線漂亮得近乎完美,但他卻沒有打開影片頁面,只是用手指反覆摩擦著紙角。
佳怡走進來,把早餐放在桌邊。
「你一整晚沒睡吧?」
「差不多。」宥承壓低聲音。
她盯著螢幕,眉頭微蹙,「這是最新的影片?」
「是分身的。」宥承回答。
「那你自己的呢?」
宥承沉默了一下,才說:「上個月停更後,還沒錄新的。」
佳怡嘆了口氣,在他對面坐下,「你到底打算拖多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宥承攤開雙手,「那些片子都很完美,但輪到我要講的時候,我腦子一片空白。」
螢幕裡的分身繼續講解電影的場面調度,底下的留言滾動著:「分析好清楚」「這才是專業」「求下一集!」
佳怡看了半晌,冷冷開口:「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版本的你。」
宥承猛地把螢幕關掉。
「那不是我。」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下午,他出門散步。台北的天陰沉沉的,騎樓下的攤販忙著收拾,雨點滴在柏油地上。宥承掏出手機,點開自己的頻道後台,粉絲數字依然穩定上升,分身影片保持著高點閱。唯獨他親手拍的舊片,曲線停在低谷。
他喃喃自語:「我好像必須做點什麼……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晚上,佳怡遞給他一個便當盒,邊收拾邊說:「明天要不要試著錄點什麼?不用完整影片,就一段心情分享也好。」
宥承點點頭。
他終於打開攝影機。房間燈光單純,背景只是白牆。他看著鏡頭,開口的聲音卻顯得乾澀:
「大家好,好久不見。嗯……其實這段時間,我沒有什麼電影要談。或者說,有些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談。」
他停頓一下,勉強笑了笑,「所以這支影片,只是想跟大家打聲招呼。也許……我需要一點時間。」
影片上傳後,他立刻關掉電腦。
隔天,他才打開後台檢視反應。播放數不高,留言卻異常踴躍。
「宥承哥,你還好嗎?」
「我們等你,不用急。」
「雖然沒講電影,但能聽到你的聲音就好。」
還有一則特別醒目:
「要不要乾脆辦個實體小聚?想聽你面對面聊聊。」
宥承盯著那則留言,良久不語。
佳怡靠過來,「他們其實在意的,是你這個人。」
宥承合上筆電,低聲回:「可他們只剩二十幾個。」
「對你來說,夠重要嗎?」佳怡反問。
窗外的雨聲淅瀝不斷,房間裡卻靜得能聽見彼此呼吸。宥承抬起頭,看向佳怡的眼睛。她沒有再多說,只是靜靜等待他的回答。
(2)
清晨的街頭,有種說不出的寂靜。
宥承戴著帽子與口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一路走到巷口的早餐店。電子看板上正輪播一則新聞:
「前人氣影評人宥承自爆與 AI 合作破局,流量暴跌九成。」
「多部影片疑似合成造假,他本人未出面澄清。」
畫面切換到某知名頻道主持人面帶微笑地評論:「這很可惜啊,但也算合理。沒有演算法的人,很難活在演算法裡。」
宥承停下腳步。那句話像被釘在他腦裡。
他點了杯豆漿、兩個蛋餅,坐在角落,打開手機。通知欄仍在瘋狂閃爍。
Instagram、MVL、郵件——
退訂通知、合作終止信、媒體邀約取消。
短短一夜之間,像有人替他的人生按下「清空」鍵。
佳怡傳來訊息:【別回網友。先吃早餐。】
他回:【他們罵我沒關係,我只是想知道,他們罵的是「我」,還是那個假的我。】
佳怡既已讀,也沒回。
豆漿喝到一半,有人坐到他隔壁桌。
「你是那個……影評人吧?」
宥承抬起頭,是個穿著黑外套的年輕男生。
「可以跟你拍張照嗎?」
宥承愣了兩秒,「呃……現在嗎?」
「沒事啦,我想傳給朋友看。她以前超愛你的頻道。」
對方舉起手機,鏡頭對準兩人。「笑一個。」
快門聲響。
「謝啦!」男生離開前補了一句,「雖然你最近有點亂,不過我覺得你講電影還不錯啦。」
宥承笑了笑,點點頭。他看到對方手機螢幕亮著——那張照片,已經被上傳到論壇,標題是:
「他本人看起來真的很糟哈哈哈哈」
下午,他走到信義區的行人天橋。電子看板上播放著各式娛樂新聞,街頭的 LED 招牌偶爾閃過他過去的合作品牌,如今都換成別人。
一位女學生經過,忽然停下,試探性地問:「你是宥承嗎?」
他點頭。
女孩有點緊張,「我爸媽前幾天在看新聞說你造假,但我覺得他們誤會你了。」
「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我有看過你講《藍色情人節》,那個情緒只有真人才講得出來。」
她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揮揮手走了。
宥承站在原地,風從高樓縫隙裡灌進來,吹得他睫毛發痛。
晚上,他回到住處。
桌上放著幾封寄來的信,全是退約通知。
佳怡在陽台晾衣服,聽見他進門,語氣平淡:「又一堆合作撤了?」
「嗯。大概都不想沾這個爭議。」
「能理解。」她收起晾衣架,「現在誰都怕被演算法誤傷。」
宥承坐在沙發上,翻看郵件。
「你知道嗎,昨天那支假影片,點閱比我原本的真影片還高三倍。」
佳怡拿著茶走過來,「你想說什麼?」
「我突然有點明白 Muse 為什麼能贏。它不在乎真假,只在乎反應。」
「那你呢?」
「我……」他停頓了一下,「我只是想讓人知道那不是真的我。」
「那你就得讓他們看見真的你。」佳怡放下茶杯,「不是靠辯解,而是靠行動。」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始。」
「就從回應那些留下來的人吧。」她的語氣很平靜,「你現在看到的世界,也許只剩百分之一是站在你這邊的,但至少那百分之一是活的。」
宥承點開 MVL,最新影片底下滿是嘲諷留言:
「笑死,AI 不要他了嗎?」
「自導自演的懺悔劇?」
「還以為他會退圈。」
但也有少數留言不同。
「我不管真假,我喜歡他講《羅馬》的那集。」
「那支談人生與剪接的影片救過我。」
「他講話雖然慢,可是有讓人想繼續聽的節奏。」
他滑著滑著,突然停下。
留言的使用者都是早期的觀眾,熟悉的頭像、熟悉的語氣。
他開始回覆,一個一個打字。
「謝謝你還在。」
「那支影片我也很喜歡。」
「我會繼續拍。」
一開始只有幾個人回應,後來留言串開始出現對話,觀眾互相交流,甚至有人發起「重看舊影片」活動。
短短幾個小時,宥承的社群又浮起了微弱的熱度。
夜深了,佳怡坐在窗邊看著他。
「你還在回留言?」
「嗯。有人說,他希望能有一天真的見我。」
「那你就讓他見啊。」
宥承停下手,抬頭望向她。
「你是說辦聚會?」
「不一定要正式活動,」她笑了笑,「就像你以前那樣,找個地方,聊電影。也許會冷清一點,但至少是真的。」
宥承沒立刻回答。他看著筆電螢幕,滑到那句留言——
「希望有機會面對面聊電影。」
手指停了幾秒,最後點下「愛心」符號。
窗外的街燈亮著,城市像一張過曝的底片,所有光都刺眼卻模糊。
宥承靠在椅背上,輕聲說:「也許我不該消失太久。」
佳怡沒回,只輕輕點頭。
那一刻,寂靜中有了些微的回音。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