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工業情境中的懷舊
這三部影片談論後/工業情境下,某些勞動、技術或生計型態面臨衝擊,不論是產業變遷、人口凋零、需求銳減,或是技術轉型,都是「舊」產業難以抵抗的趨勢。伴隨這種消逝,懷舊之情也因此生成。因為變遷所引發的實是更深層的人地關係、社會關係以及景觀等不同層面之變化,也因此,懷舊時常意味著對往昔「尚未被工業/資本主義汙染的社會」的追弔,是對熟悉地景感到即將消逝的哀嘆,是對於(即將)不復存在的「原真性」、「純樸」、「人情味」的輓歌,或是對「景色依舊、人事已非」的悲詠。
人類學與社會學對於這種懷舊情感並不陌生,許多人類學家致力於保護正在消失或已經滅絕的「他者」,並且對於它們的消逝保有遺憾之情;而社會學在奠基之初也大多秉持著現代性導致當代社會文化與政治崩解的立場,傾向對工業社會的興起保持批判態度。當我們更進一步思考「懷舊」的意義時,便發現不同脈絡中的「懷舊」,有時有強烈地拒絕改變的保守傾向,有時成為人們批判現況的改革動力。
不可否認的,懷舊之情時常是人們面對現況帶來的不安感與不確定性時,用來錨定、維繫、重構我們的身分認同,以及確認自身存在意義的機制。正如Angé and Berliner在Anthropology and Nostalgia (2015)的導論中所述,懷舊並非只是一種隱藏於個人內心深處的情感,而是一種「能夠產生效力的力量」,因此懷舊不只關於過去,它也揭示過去、現在與未來之間的關係。
本文介紹的影片中,《北鵜島村》探索凋零漁村的社會文化以及被都市生活所遺忘的,人與環境的共生關係;《奔走的老信使》看到有數百年傳統的信使逐漸被淘汰,碩果僅存的信使也面對自然老化的無情挑戰;《劃柴微光》則是以夕陽產業火柴工廠流水線帶出工業懷舊情調,以及追憶打火機普及前的「美好往昔」。本次影展中,《風沒有尾巴》在美學方面也展現對於游牧生活的某種依戀,不過該片在探討內部殖民主義與教育機構層面上更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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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鵜島村(Kitaushima/North Cormorant Island)
位於新潟外海佐渡島北端的北鵜島村,在過去只能倚賴船隻進出村落,如今道路修通後,許多年輕人往城市移動,導致人口僅剩下30人左右,老化狀況嚴重,既有村民多從事初級產業,依靠山、海、森林等自然資源維生。故事圍繞著北鵜島村的歲時祭儀、生計勞動,捕捉居民對自然與超自然的敬畏,也貼近漁民、農民,以及對森林資源的運用,細膩地描繪當地日常生活。
影片也記錄了北鵜島村的獨特習俗,從奈良時代傳承至今的「車田植」(螺旋式插秧)儀式,已被指定為國家重要無形民俗文化財。在插秧前,儀式執行者收集秧苗、供奉飯糰,並祭拜稻田之神。接著,面向被稱為「アド」的山坡,向稻田供奉神酒,由三位婦女將秧苗插成螺旋狀,讓它「看起來像太陽」。
據說車田植是用來祈求稻田之神降臨的豐收咒術,螺旋狀的秧苗是為神明引路的標記(或許可以視為某種奈良時代麥田圈?)。這種農業習俗是人類長久與自然共存所發展出的智慧,蘊含與天氣、環境協商的經驗。這呼應了社區長輩的書法作品,也就是本片海報中那醒目的「道」字。
「道」象徵著適應自然。這是受道家影響的文化所熟知的概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的生計必須順天應時,這是初級產業所面臨的條件限制。並且也意味著人對自然萬物懷抱敬畏感恩的倫理,如片中紀錄的,為漁夫祈福的儀式,或是一位老太太在摘除依附在高麗菜上的毛蟲時,提及過去人們會為了這些被農人殺死的昆蟲舉行蟲供養(虫供養),感謝萬物的生育之恩。這點從當地神社分布便可看出,這一個小小的村子竟然有七座神社,意味著人們對於超自然力量的崇敬。
然而,自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捕魚的渡和父親在船上作業,抱怨上漲的油價,並且依據長久以來累積的經驗嘆道,「海洋正在改變,鰤魚等魚類的時節也與過去不同」。改變前的美好、穩定,對比於衰頹、變化莫測、難以預料的現況,構成了對鄉村懷舊的敘事主軸。
一位長者說的話:「這裡的生活很辛苦,但擁有在都市已經消失的東西」,說明人們對鄉村感到懷舊的同時,預設了某種從鄉村到都市的發展假設,或者說認為社會的某種「原型」在都市已消失無蹤,但仍能在鄉村尋得。就彷彿過去社會進化論認為我們可以在「原始部落」中找到過去文化的遺存一樣,而在許多日本研究中,仍會認為研究者能從鄉村地區找到某種「日本社會運作的基本原則」。
都市或工業/資本主義的物質進步,反而意味著社會文化與心靈層次的某種衰退(這種基調也是《曙光家園》(Abode of Dawn)片中宗教團體吸引信眾的論述),那種被過去人們所拋棄的生活型態,反而被當代人們用來慰藉面對未來的不安感與不確定性。就像北村先生所言,在經濟繁榮時期,他對於過著跟別人不同的生活感到不安,許多人進到都會,受僱於企業、領取薪水,自己的生活卻是上山下海,做著「過時」的工作,看老天的臉面過日。但與此同時,在都市受挫的人們,只要勤勞打拼,也能在鄉村找到另一種維生方式。
這部影片動人之處,不僅是紀錄十年來在村莊中的時光流逝,也在於導演不斷將他在北鵜島的感受,連結到他與父親之間的關係課題。導演與父親的緊張關係,使他的行動不斷嘗試「逃離故鄉」,然而他在北鵜島村遭逢的相遇,卻讓他感覺到另一個「故鄉」,反而能回頭面對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在這層意義下,「懷舊」帶有療癒的可能性以及重生的希望,也呼應了布袋和尚著名禪詩〈插秧偈〉所云:「退步原來是向前」。
感官經驗會觸發我們的非自主記憶,攪動平靜的深層意識,讓記憶與感情翻騰湧現,正如普魯斯特筆下的「瑪德蓮時刻」。影片中,「夕陽」便是用以連結漁村凋零狀態、村民高齡化,以及自己父親亡故的意象。不論是引用狄倫湯瑪斯的詩說道: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或者是村民看著火紅的夕陽說道「每次看到都讓人讚嘆不已」,對於日暮、燃燒的意象再次與夕陽呼應。正如米蘭昆德拉所寫,「日暮時分的橙紅雲彩讓萬事萬物輝映著懷舊的魔力,甚至斷頭台毅然」,日語的「夕燒」呼應夕陽、燃燒,以及日落餘暉的審美經驗。鏡頭中夕陽下的北鵜島美麗動人,火紅的光輝灑落在山海之際,彷彿一切存在都在烈焰中燃燒,喜樂悲愁皆歸塵土,等待自餘燼中重新發芽的季節。
另一方面,水在影片中也帶來突出的感官經驗,導演講述故鄉威爾斯與父親共遊的那條鱒魚溪,看父親疏通小溪中的枯枝敗葉,就彷彿某種生命的開端儀式。而在父親死後,也是將他的骨灰撒入河裡,隨著水流奔往大海。北鵜島村民與水共生,鏡頭下的田水、海水,也似乎蘊含對生命循環、變幻莫測的感慨。
老實說,本片對於北鵜島的整體圖像,其實描繪不深,可能與導演未能如人類學家一樣,在一段時間中長期待在當地有關。不過針對當地關鍵人物跨越十年的追蹤訪談,也稍微彌補未能從事長期田野的不足,而村民在影片拍攝過程中流露的真摯情感,也讓懷舊之情更具重量。
奔走的老信使(The Last Run)

這部影片刻劃在印度西孟加拉邦Ajodhya山區仍維持運作的一種古老郵務服務,信使。自12世紀以來,信使便是印度郵政系統的基礎,在17世紀時,有超過2萬名信使穿梭各地,傳遞信件。但是到了當代,交通網絡逐漸遍布各地,需要依靠信史來傳遞信件的區域也逐漸退到偏鄉、山區,且在網際網路、行動電話與快遞服務普及後,越來越少人利用郵政系統,對於信使的需求也有所轉型。
如影片中所說,在過去,信使傳遞人們的悲傷、希望與夢想,而在當代,人們的需求和渴望隨著時間改變,現在許多信使交換的是球鞋、網購商品等象徵資本主義慾望的產品。在過去,這些信使所穿越的不是平穩的道路,而且各種崎嶇地形與羊腸獸徑,影片中有一段夜晚間進行的神秘戲劇,描繪了信使在叢林中擊退猛獸,保護信件順利送達的的事蹟,讓信使在當地神話和民間傳說中栩栩如生。而在當代,年邁的信使步履蹣跚,在同樣漫長的黃土道路上負重前行,穿過數個雞犬相聞的村落以及疏密交錯的樹林,駝著郵包的背影令人疼惜。
本片與過往的影展片《寄藥包》有些許神似,「寄藥包」是台灣從日治時期開始發展的一種服務,原因是鄉村地區交通不便、醫療資源缺乏,因此業務員會在家戶放置各種家庭常備藥物,以「先使用後付款」的方式結帳。如今在城鄉變遷、交通運輸服務便利,且醫療資源強化的情況下,越來越少家戶採用寄藥包服務。但是在鄉村地區,寄藥包服務除了有彌補基礎醫療環境的功能之外,也具有用戶與業務員之間長年的情感聯繫意義,是這項服務所帶有的「人情味」,這種人際互動帶來的「關係療癒」是寄藥包服務所提供的,不在藥包內的無形藥物。
本片中,「人情味」是信使之間除了郵包之外所傳遞的另一項寶物,郵政人員以及信使之間的相互寒暄、日常問候,以及關心與照應,讓交換網絡之中的人們對工作乃至於自身存在產生意義。就像是影片中紀錄的老信使Kalipada一樣,即使沒有甚麼信件的時候,仍每天到郵局簽字報到,因為那就像是自己仍存在於世上的證明一樣。也因此,信使的流失不只表示一種過去被傳誦的職業的退隱,也意味著關係網絡的消失,以及榮譽與存在感的泯絕。對於存有意義的消逝,李宜澤老師的介紹描寫的很到位:
這裡的基礎設施不是即將到來的道路或電力,而是正在消逝的舊路徑。Kalipada的「最後一跑」不只是職業的謝幕,也是整個世界觀的退場。
「懷舊」在本片中是對於信使過往輝煌的追憶,對於長年為人們傳遞信件忍受日曬雨淋的信使的致敬,也是對已轉變的社會關係的慰留。奔走的老信使,不僅是為傳遞信件奔走,更是為了證明自身存在意義而奔走。
劃柴微光(Ggesek/Matchstick)
這部影片片長不到20分鐘,關注馬來西亞僅存的火柴工廠「辣椒牌」,就「夕陽產業」這點來說,本片蘊含的工業懷舊之情不言而喻,與《北鵜島村》和《奔走的老信使》放在一起正合適。在打火機普及的當代,火柴工廠是一種「看不到未來,卻又難以轉型」的產業,而在1998亞洲金融風暴後,火柴生意也逐漸下跌,這間工廠的員工數也從鼎盛時期的數百人,減至不到30名。
本片運了許多篇幅,以黑白畫面呈現火柴工廠流水線日復一日的日常運作,用非常細微的視角捕捉機械運作的重複節奏以及規律聲響,斑斑銹跡的齒輪與鏈條不斷咬合絞動,輸送著原料與不同階段的半成品,工人的手推動機器也被機器推動,十分帶有技術懷舊的韻味,也就是一種對於「過時技術」懷抱嚮往,認為「老技術」之中存在著某種原真性。這點我們可以在黑膠唱片、底片相機等「過時技術」在當代潮流中的回歸可以看到,不論是炒豆聲、手捲底片、對比較高的色調、相片沖洗,都被賦予「復古」的懷舊意義,因為人與物有更緊密的互動而顯得更為「真實」。
在影片中的生產線上,這被描述為一種「人與機器之間的情感律動」,而那些重複而有節奏的機具聲響,彷彿帶有ASMR白噪音的安定效果。在馬克思的分析中,流水線作業和分工的細化讓工人與他的勞動行為之間異化:他的勞動過程與成果不僅被資本家控制,片段又重複的作業使勞動成為對工人而言無意義的活動,使勞動成為控制工人並且與工人對立或敵對的力量。或許不用搬出馬克思,看卓別林名作《摩登時代》如何描繪工人被重複又單調的流水線控制,彷彿沒有人性的機械一樣,最後精神崩潰,便可知道對於流水線造成異化勞動的古典論述。
然而在本片中,在懷舊的視角,以及操作機器畫面從黑白切換至彩色的安排之下,流水線對於工人的意義似乎又有所不同。穩定的機具律動以及節奏,不僅帶來聽覺上的安定性,也帶給這些工人安定的生活。影片捕捉工人在工廠內做禮拜,如同宣示他們並未在重複而單調的流水線勞動中失去自身的某些價值。就像面對產業的暮色,老信使仍要每天到郵局簽字一樣,這些工人掌握著或將失傳的技術,能讓老舊機具持續運轉咆哮,也讓他們說服自己掌握了某種難以取代的價值。
即便很快就會熄滅,火柴總是能燃起一陣光亮,照耀某些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