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豹:洄游》與《《流離之岸》1877 Cepo' 戰役》(簡稱《流離之岸》)都是關注台灣原住民族歷史事件,以殖民暴力與政治創傷為起點的作品,但兩部影片真正想談的不僅是悲情,而是「當代人怎麼面對遺忘、如何追溯過往、又如何面對『我是誰』的詰問」。兩部影片皆嘗試追尋祖先的足跡,試著讓被國家、殖民政權壓抑的聲音再度浮現,再進一步反思當代「我是誰」的存有問題。
《大豹:洄游》裡,是反對日本殖民統治的大豹社事件後,不同世代的後裔嘗試回到被日本殖民壓迫的原鄉的追尋之旅。在《流離之岸》中,則是阿美族後裔面對Cepo'事件(又稱大港口事件或靜浦事件)這段幾乎被抹去的清國屠殺原住民族之歷史,透過考古發掘與儀式等方法,嘗試修復人與土地過往之間的關係。
不過,看完兩部影片,都讓我覺得帶有一絲「動彈不得」的無奈。
大豹:洄游(Back to Topa)
本片追溯1900-1906年間發生的大豹社事件,以及導演家族的關係。作為一段被隱藏的歷史,「大豹社事件」就像突然闖入導演以及家族生命之中,被告知自己和大豹社事件的領導者瓦旦·燮促 Watan Syat之間的關係,便走上追尋歷史之路。
導演舅舅是一名退休警察,他對於大豹溪印象是很多靈異事件:「那是很多人溺斃的地方,那邊沒有原住民」。但是當「大豹社事件」進入認知之中時,才驚覺原來大豹溪竟然是過去祖先的傳統領域,原來那裏以前曾是我們的家。
日治時期大豹變成日本開發山林資源的據點,而大嵙崁地區擁有豐富樟腦資源,便成為治理對象。但在樟腦業者進入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同時,混亂也隨之到來,部落發生婦女遭工人強姦的事件,這導致族人群起抵抗,便引發更大規模的鎮壓與抗爭,死傷慘重,而大豹共同體的領導人便是總頭目瓦旦·燮促。經歷數年多次戰爭後,日軍成功使「大豹滅社」,並將餘族強制遷往今日桃園復興區。
瓦旦·燮促投降後,將僅十歲的長子樂信‧瓦旦做為人質交給日本政府,希望能換回回歸原社的承諾。樂信‧瓦旦先被改名為「渡井三郎」,受到總督府栽培成為治理樣板,進入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學醫,甚至安排入贅四國望族,改名為「日野三郎」,更被聘為臺灣總督府評議員。總督府的治理策略是「以蕃治蕃」,希望讓原住民族看到「只要服從總督府就能過光鮮亮麗的生活」,但翻閱檔案照片可以看到,樂信‧瓦旦幾乎沒有笑容。
日本殖民結束、國民黨政府渡台後,樂信‧瓦旦以漢名「林瑞昌」當選台灣省參議員。他希望能藉由政治位置得到返回原社的可能性,提交了《台北縣海山區三峽鎮大豹社原社復歸陳情書》,但因此舉而被中華民國視為宣揚共產主義的匪諜,1954年在「湯守仁案」中遭槍決。諷刺的是,他的父親瓦旦·燮促因抗日事蹟而被入祀忠烈祠。
作為帶有復返意象的「洄游」(back)一詞,我認為在影片中有四個層次:首先,是被遺忘的事件重新回到世人的認識之中;第二,大豹社離開三峽一帶後,樂信‧瓦旦及其後代嘗試回到原社的嘗試;第三是林東皥 Watan Kainu嘗試參選烏來區長,透過取得政治位置嘗試回復原住民族權利;第四,則是瓦旦·燮促的靈位從台中與高雄回到桃園的旅程。
整部影片的敘事都不斷呼應「洄游」的主題,沒有發散,是導演成功的安排。不過,「洄游」層次的豐富,其實也突顯本片稍嫌不足的地方,也就是對於重層殖民性缺少進一步的指認與拆解。
從目標來看,瓦旦·燮促與樂信‧瓦旦並無不同,都是希望能讓族人回到傳統領域。瓦旦·燮促面對日本政府,讓他在戰後入祀「忠烈祠」,受中華民國國族主義的收編。而樂信‧瓦旦同樣主張原社復歸,卻因為面對的是中華民國政府,反而被視為匪諜,遺族遭受汙名,直到2018年才由促轉會公告撤銷判決處分。
不論是清國、日本、中華民國,對於原住民族而言都是外來殖民政權,殖民治理邏輯不進相同,但是同樣造成許多難以平復的歷史創傷。從影片中來看,後代們似乎很歡迎瓦旦·燮促「回」到桃園忠烈祠(即便導演點出了「忠烈祠」竟位於為了觀光保留日本神社的建物之中的扞格),並大聲唱誦中華民國的國歌。迫害為了復返原社而犧牲的樂信‧瓦旦,同樣應該被檢視的中華民國政權,卻似乎沒有得到相對應的批判力道。而且這種狀態居然在影片後段就被擱置,卡在一個微妙的位置,沒有進一步梳理,稍感可惜。

導演曾宇平 Behuy Masao映後座談
《流離之岸》1877 Cepo' 戰役("The Homeless Coast" The 1877 Cepo' War)
相較於《大豹:洄游》,《流離之岸》在對過去歷史脈絡的講述與挖掘著墨較多。故事主軸圍繞著1877年,發生在今日花蓮豐濱鄉,因清國道路工程過程中對於阿美族人的勞力壓榨,以及傳統領域之侵害,所導致的軍事衝突。由於清兵無法在武力上取勝,竟設宴暗算,趁族人酒醉時「閉門屠殺」,幾乎將大港口部落阿美族青壯年男性趕盡殺絕。
然而除了文獻紀錄之外,過去比較少有其他的物質資料可以佐證耆老口述所說的「閉門屠殺」是真實存在的,因為這是耆老們最為氣憤、難以釋懷的部分。這部影片另一個軸線便是成功大學考古學研究所團隊,嘗試透過考古發掘的方式,尋找Cepo'事件的相關證據,試圖與部落達成共識的過程。對我而言,這個討論過程反而更具有民族誌況味。
部落對於是否要對古戰場靜浦國小進行考古發掘存在不同意見,一部分的人主張應該挖掘,否則過去口述無憑,或者有國小附近居民睡不安寧,他們認為可能是因為忽略祖靈的存在所導致的;另一部分的人則主張,應該就讓祖先在當地安眠,或是認為如果沒處理好而發生不好的事、部落生病,那要怎麼辦?挖掘之後要怎麼安置?甚至有人說,應該透過祖靈對話儀式,讓祖靈決定自己要不要被開挖。
不過在映後座談中也得知,因為無法取得部落共識,後來考古發掘計畫停擺。這實在是讓人有種無法前進又難以後退,卡在夾縫之中的感覺。在影片中,發掘團隊最大的成就是找到一枚可能是清國時期的子彈,儘管並非更直接的物質證據,但這枚子彈也已是與戰爭最有關連的文物了。
影片後段有趣的部份是,出現了多種不同信仰體系的儀式,嘗試與祖靈建立連結。不論是巫師、祭師,或是基督宗教的禱告,甚至是漢人民眾宗教的燒銀紙習俗,交錯呈現,反映族人如何在不同宗教信仰與傳統巫術之間尋找平衡,也彷彿象徵著Cepo'事件後族人遷居各地,開枝散葉,形成多元而非單一的樣貌。
本片想要強調的,是指出追尋歷史的重要性不僅止於對真相的發掘,更多是藉由這個過程來了解自己到底是甚麼人。正如同一場部落會議中,一位發言者表示自己做夢夢到祖先說自己不是「被殺死的人」,而是英雄,是為了保護大家而犧牲。就好像祖先在提醒後代:「不要將我們的死亡當成悲劇,而是你們存在的基礎」。

導演勒嘎‧舒米 Lekal Sumi Cilangasan映後座談
歷史創傷與鬼魅縈繞
在《大豹:洄游》與《流離之岸》中,那些負載著歷史創傷的土地,似乎總是鬼影幢幢。大豹溪成了鬼故事、靈異事件頻傳的地方,靜浦國小附近居民總是睡不安穩,好像土地中的某些存在還沒有被平息,仍在叨擾生靈。就像是昨天放映的《部落│對話》中,導演父親講述在都市工地遭遇的鬼故事一樣,這種午夜夢迴時出沒的存在,彷彿是在提醒活著的人,某些事情不該被我們遺忘。
民族誌影展「後/工業傳說」開幕:土味情話和生計故事《夜訪談愛》、《部落│對話》
過去也有一些民族誌影片或紀錄片,記錄下了不同地方的歷史創傷與鬼魅故事。如《天堂裡的惡魔》(Demons in Paradise)講述泰米爾人屠殺事件後,村民在午夜時會聽到鬼的聲音,那時他們在交叉路口,用輪胎套著一個青年,然後用火活活將他燒死。有時,鬼還會來討水喝。講述者沒辦法忘記那燃燒火焰中,奮力掙扎的雙腳。《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中,泰國人繪聲繪影地説,當年放著法政大學屠殺受害青年屍體的旅館,鬧鬼。那個紅色電梯,同樣也是鬧鬼。泰國人怕鬼,但從未想過「鬼」是怎麼出現的。
台灣各地也有相當多這種案例,西門町的「猛鬼大樓」獅子林大樓,正好就是白色恐怖時期刑求政治犯的場所(我記得2009年的民族誌影展,也是在獅子林的新光影城舉辦)。作為「政治感訓監獄」所在地的綠島,同樣是鬼影幢幢,靈異故事仍被傳誦至今。
人們面對無力處理的創傷時,或許也只能用鬼影將之覆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