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初到新公司,剛訓練完沒多久,那時候還帶著一點舊公司「餘威」,覺得自己還是個教官。第一次讓 FO 飛,落地、進坪、關車、空橋靠好——習慣性地就做了個講評。
一開始 FO 還禮貌地點頭,聽著聽著,臉色越來越鐵青。突然我才猛然醒悟:對吼,我已經不是訓練教官了啊!人家 FO 也是幾千小時飛時的老鳥,根本沒義務聽我在那裡大放厥詞。從此以後我學乖了,講評兩句就收工:「好!」「很好!」——語錄精簡到比安全簡報還短。
但人生嘛,總有那麼一兩次忍不住要多說兩句的時候。大晴天的「手飛練習曲」
事情發生在一個大晴天,能見度好得可以直接用肉眼數塔台的螺絲釘。FO 心情也跟天氣一樣敞亮,才一萬呎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動駕駛關掉,宣稱要「練習手飛技巧」。
我心裡想,行吧,總得給年輕人一些舞台,況且手飛偶爾練練也不是壞事。於是我點點頭:「沒意見。」
結果呢?最後我滿身大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下子,不說兩句,我真憋不住。
教官魂又上身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外型放太晚,減速也太晚!減速板要捨得用,空中巴士不像波音,少了減速板很難安穩落地的。」
這些話老生常談,我當教官時說過一百遍一千遍。結果 FO 給我來一句:「我只是想多省一點油嘛!」
哇,這下子火氣直衝腦門。堂堂有經驗的 FO,怎麼還有這種「錯誤觀念」?
我拍桌子(心裡的桌子啦)說:「省油?那是平飛的事!一旦下降點決定了,你能省的油頂多兩三百公斤。到頭來飛得那麼緊,一旦要重飛,全浪費光光!」
以前我的老教官說過一句話,真是經典到骨子裡:「滿地撿芝麻,潑一次油就全沒了!」只可惜我英文不夠好,翻不出那種既傳神又能嚇人的版本。
精準?是考駕照還是比奧運?
我還沒消氣,FO 又補一句:「我想飛得精準一點嘛!」
「精準?飛那麼精準要幹嘛?公司不會因為你少燒幾百公斤油就發獎金,也沒人會頒你『最佳精準落地獎』。你要比精準,不如去射箭比賽!」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我們是民航飛行員,不是戰鬥機飛行員!這裡沒有所謂『誰是 ACE、誰是菜鳥』。我們唯一的評分標準就是:安全落地,及格就好!」
FO 終於閉嘴,不吭聲了。
老鳥的嘮叨:半瓶水最吵
眼看場面安靜下來,我反而意猶未盡,補了一句中國古話:「一瓶水不響,半瓶水晃蕩。」
FO 一臉茫然,我只好換個例子:「你打球嗎?我打了快二十年網球。球場上球技高超的人都很謙虛,因為不用證明什麼;反而是中等水平的,最愛在場上比手劃腳,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會打球。你懂我的意思吧?」
FO 臉紅了,我心裡暗爽:總算進了一點去。
民航飛行的殘酷真相
事實上,我也不是要故意潑冷水。專業飛行員偶爾想試試極限,了解飛機性能能撐到哪裡,這很正常。但重點是:這不能當飯吃!
省油,沒人會感謝你。飛得漂亮,沒人會注意。但只要有一次「不及格」,全公司,甚至全世界都會知道。
判斷民航機飛行員的標準只有一個:及格 / 不及格。 沒有中間地帶。
宮本武藏的跑道哲學
宮本武藏在《五輪書》裡講過一個道理:一塊五寸寬的木條,放在一尺高,人人都能走得輕鬆;但放在兩丈高,就算還是一樣的木條,立刻人人心驚膽跳,腳都抖。為什麼?因為失敗的代價不同。
飛行也是如此。起飛、落地,看似每天都在做的事,但因為容錯率低,才顯得格外可怕。
想想看:兩萬小時的飛行生涯,要每一次都「及格」,除了技術、知識、紀律,還得靠一點運氣。說白了,飛行員要能飛到安安穩穩退休,靠的不是勇猛,而是 命長。
外界的放大鏡
更殘酷的是:任何重大失誤,民航局都不會輕輕放過。數據會被一條一條翻出來,放大到連呼吸頻率都能挑錯。社會壓力大到足以逼公司犧牲你來安撫輿論。
年輕飛行員若知道自己要接受的是這種長期考驗,還敢天天挑戰極限嗎?
真正可怕的不是「早放襟翼」
我現在的態度很簡單:學員或 FO 想早點放外型?沒問題。襟翼或輪子放早了?多燒點油而已,自己心裡有數,下次自然改。性能就是這樣慢慢摸出來的。
真正讓我怕的,是那種自信滿滿、急著想給教官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們飛得逼近極限——其實也是逼近我的底線。那時候,錯誤空間被壓縮到只剩零頭,一旦有環節出錯,後果往往很難收拾。
有朋友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完美總結了這一行:「這是一個玻璃飯碗。」再亮再美,一旦摔了,就碎得一塊不剩。
結語:多留一點空間
所以啊,飛行員最該學的,不是怎麼「秀精準」,也不是怎麼「省芝麻油錢」。而是怎麼給自己留一點空間。
這個飯碗再怎麼說也是玻璃做的,碎了沒得補。想飛得久,飛得安穩,靠的不是「英雄主義」,而是——懂得收斂。
✈️ 所以年輕人,記住一句話:
飛行員的最高境界,不是飛得帥,而是飛得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