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精神鑑定團隊内部會議。
「你們交過來的報告我都看過了。」
錢永富雙手交疊,面前是一疊整齊的病歷,他目光如鷹,一一掃視每個人,以沉穩聲音進入主題:
「詹鑫的PANSS(陽性與陰性症狀量表)總分28分、MMSE(簡易智力狀態檢查量表)認知功能評分27分、腦部fMRI顯示前額葉活性恢復至常模水平,藥物血濃度五年穩定,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林德發率先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審慎地說:
「神經影像學上,沒有癲癇、腫瘤或退化性病變證據,EEG也正常。他的暴力行為確實源於十五年前急性精神病發作,非器質性病因。」
王尋梅迅速接話,語速平穩地報告檢查摘要:
「內科檢查顯示,他只有高血壓和輕度糖尿病——典型老年慢性病,與精神症狀無關。肝腎功能正常,證明十五年來服藥依從性極佳。」
孫碧貴戴上了眼鏡,看著自己徹夜寫好的報告,語氣罕見地嚴肅:
「心理評估部分,他完成了WCST執行功能測驗、BIS-11衝動控制量表、HCR-20再犯風險評估。結果顯示:現實檢驗能力完整,衝動控制能力高於平均水平,再犯風險評估為「低至中低」。」
她頓了頓,補充道:
「最關鍵的是——他對女兒的記憶清晰、情感真實。
當我問他;『如果能重來,你會怎麼做?』,他回答:『我會先殺了自己。慢慢太痛了,我寧願痛死的是我。』
這不是悔罪表演,確實是創傷後的自我懲罰。」
陳定華眉頭擰成川字,猛地坐直身,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筆:
「我理解他作案時發病,無法自控,但他畢竟殺了自己的女兒、前妻,還有一個無辜的律師!
就算他想自我懲罰也彌補不了什麼!
這樣的人該放出來嗎?這對受害者家屬太不公平!」
范得義原本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此刻卻忽然前傾,手肘支在桌面、十指交扣。
他收起慣常的嬉笑,神色凝重:
「陳醫生,如果今天坐在牢裡的是您父親,因為一場病失控殺人,十五年後清醒了、懺悔了、藥也吃了——您希望社會怎麼對他?」
陳定華臉色沉重,呼吸一滯,低頭盯著自己的筆,思索良久。
他緩緩鬆開手指,讓筆滾落在桌面:
「如果我是加害者的家屬,這個問題非常沉重……
身為加害者家屬,雖然殺人的不是自己,但對社會依然有愧疚感,同時又對親人存有羈絆。
所以,抱歉,我現在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任誰也難以回答!
葉凡樂將心比心,壓住了自己的左手:
「加害者家屬的負罪感問題一直為人所忽略,很少人意識到,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能是受害者……」
助理樂桃桃小聲跟旁邊的魯珊妮說:「他們怎麼會是受害者?應該是共犯吧?!」
魯珊妮點頭如搗蒜:「就是就是。」
「不可否認!」葉凡樂拆開一顆辣椒巧克力放入口中,她到現在都還沒吃任何東西,左手已微微顫抖,她嚼了兩口後繼續說:
「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能是共犯。
但反過来想,我們總說:『成年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全責』,卻又習慣把過錯延伸到加害者身邊人——覺得他們沒阻止犯罪,事後又過度共情……這難道不矛盾嗎?」
魯珊妮聽到這兒,放下正忙著速記的手,小聲對樂桃桃嘀咕:
「可我表姊就是律師同事的親戚……她說,詹鑫如果放出來,她真的會睡不好……」
「是嗎?為什麼?你表姊認識那個律師?」
「嗯,見過幾次。聽說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優秀,都要升合夥人了!那個律師本來是不會接離婚這種小案子的,是因為朋友的拜託才主動請求律所把案子分配給他……」
「真的啊……也太倒楣了吧!」
「你知道他朋友是誰嗎?」
「是誰?」
「聽說是……」會議室陷入一片沉寂,連空調的嗡鳴都顯得刺耳。
所有人都裝作一副不關心的樣子,假裝在忙自己的事,但每個人的耳朵都長到可以碰到天花板了。
「是政事堂總長司徒奔。」
「啊?真的假的?」
「啪!」一聲,陳定華的筆掉在桌上,范得義手機摔到地上,王尋梅瞬間張開的下巴闔不上來,林德發的眼珠快要彈出金邊眼鏡外,所有人面面相覷。
這是聽到了什麼大事啊!
魯珊妮眼神肯定地看著樂桃桃,毫無所覺繼續八卦:「嗯嗯!而且這好像還可能是場三角戀,詹鑫、他前妻、還有總長,他們……」
愈說愈離譜了!
錢永富心裡一驚,必須趕緊打斷。
有些人有些事最好別長舌,隨意評論有時要掉腦袋的!
他清了清喉嚨,以字字鏗鏘的聲調道:
「我們是醫生,不是法官,更不是復仇者。
我們的職責,是用數據、量表、醫學證據說話,不是用『他該死』或『他可憐』這種情緒來作判斷。」
他目光如炬,一錘定音:
「詹鑫現在的精神狀態,符合《精神障礙者司法鑑定指南》中「緩解期」標準。
他有自知力、能服藥、無妄想、無攻擊行為——從醫學角度,他已不具備『無受審能力』或『無刑事責任能力』的條件。」
他停頓三秒,一字一句:
「我們給出的報告,只寫事實,不寫憤怒。判他死,或放他生——那是法官的事,不是我們的。」
全場肅然。
錢永富嘆了口氣:
「結論:當事人目前精神狀態穩定,再犯風險可控。建議若批准假釋需附帶強制社區治療與定期追蹤。」
他抬眼看向葉凡樂:「葉醫生,你是最後與他面談的人,有其它要補充的嗎?」
葉凡樂撥開瀏海,漆黑的眼圈裡眼神沉靜:
「他有提到想向女兒慢慢贖罪,但對受害者中的律師家屬,沒有任何表示。
大家可能都忘了,詹鑫是個天才,真正的天才!
所以讓我擔心的,不是他告訴我們的部分,而是他不告訴我們的部分。
他對女兒的態度很明確,但對律師一家人隻字不提,這倒有點令人玩味。
他的真實想法在腦子裡,而他的腦,深不可測。
聽獄方説,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靜坐,一天可以坐十幾個小時,連續十五年,這已超出正常人範圍。
這顯示了他異於常人的一面。
每天這十幾個小時裡,他腦子裡在想什麼?或者說……他的腦,究竟在『運作』什麼?
我在想,有沒有任何方法能預測或判斷出他申請假釋的真實動機?
畢竟假釋後,他只能孤身一人生活,沒有任何家人,比在獄中還孤單,還必須承受社會異樣的眼光、現實中求生不易。
這種情況下,他為何堅持要假釋呢?」
「我倒覺得……」孫碧貴立刻接話,她雙手交疊、身體向後往椅背上靠:
「這恰恰證明他情感聚焦的極端性。
對他而言,世界只有『慢慢』和『非慢慢』。
律師一家?只是『背景雜訊』。
這種思維模式,在高功能自閉或偏執型人格中,很常見。
他不是沒悔意,而是他的悔意只為特定對象存在。」
林德發冷靜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從神經科學角度來看,長期靜坐可能是一種自我調節機制——他的前額葉功能已恢復,但邊緣系統(情緒中樞)可能仍處於低活躍狀態。
靜坐,是他在壓制內在躁動的方式。
至於為何要假釋……」
陳定華幫他說下去:
「因為監獄是封閉系統,而社會是開放系統。
他可能相信,只有回到『案發地點』,才能完成某種儀式性贖罪——
比如,站在法院門口,對空氣說『對不起』。」
錢永富點頭,看向葉凡樂的眼神很溫和:
「葉醫生的疑慮很有價值,但我們必須區分『醫學評估』和『動機揣測』。
他為何要假釋?這問題沒有醫學答案。
但我們能確定的是:他沒有妄想、沒有攻擊計畫、服藥穩定。
至於他對律師家屬沉默——可能是羞愧到無法開口,也可能是創傷性解離,但這不等於危險。」
他環視眾人,語氣平靜:
「我們的任務,是評估『他能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猜測『他心裡在想什麼』。
醫學的邊界,就在這裡!」
范得義似懂非懂,但他對葉凡樂話裡的某件事特別感興趣,他插嘴問:
「法官會因為他靜坐而駁回假釋嗎?」
「不會。」錢永富斬釘截鐵。
孫碧貴也附和錢永富的說法:
「確實。以目前的醫學發展來看,我們很難預測他假釋後的行動,只能評估出他再犯風險極低。」
錢永富點頭:
「是的。我能明白葉醫生的意思,但目前醫學還有很多做不到的事。葉醫生可以將前述看法記錄至報告,以提醒法官特別留意詹鑫申請假釋的動機。」
范得義低頭看著腳上那雙CP牌白鞋,喃喃自語:
「……自古人心難測……動機測不到,善惡也量不出啊……」
#小說 #原創小說 #輕小說 #都市言情
#第11件蕁麻衣 #鑲涵 #平行架空世界
〈小說〉第11件蕁麻衣
〈作者〉鑲涵
〈簡介〉發生在平行架空世界「稷下國」的故事。
精神科醫師葉凡樂、律師冉炫出、霸總范得義——
聯手「羞羞紅臉戲劇社」的荒誕、「趙錢孫李小分隊」的醋海、「常出汗自律兄弟會」的笑淚,在瘋狂世界裡,用溫柔守護平凡,以幽默化解傷痛。
就算人心深不可測,就算醫學測量不出動機與善惡。
他們還是選擇為心點燃溫熱的燭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