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半,桃園國際機場,來接一位老朋友。那班從深圳轉機的航班剛降落,旅客不多。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灰色西裝、黑皮鞋擦得發亮,手上提著舊公事包和一只隨身行李。
我揮手招呼,他微笑上前,我接過他的行李並打開客座門,迎他上車。 「林副總,好久不見~您這趟回來幾天?」我邊接過行李,邊問。 「差不多一週。看看老爸老媽,還有台灣公司那邊的文件要簽。」 我開出機場,雨刷還在偶爾抹去殘水。窗外的夜色像一張老照片,邊緣被時間磨糊了。 --- 我和林副總認識有十來年了,是老顧客。他總是準時,也總是一個人。 車子開上高速,他鬆開領帶,靠在座椅上,望著遠處的燈火。 「還是老樣子呢~深圳轉桃園,行李一個包。」我笑著說。 他點點頭:「是啊,半年又半年,一晃20年,時間過得真快。」 「一切都好嗎?」我問。 他嗯了一聲:「雖然那邊早不如當年,但總要有人守著。」 ---
「我是九〇年代初那批最早過去的台幹。那時候搭上改革開放的頭班車,滿心以為能改變世界。東莞,那時只是個農村,滿地泥巴、電也不穩。十年後成了世界工廠,再十年成了慾望之都。」 他語氣平靜,像在報告一個與己無關的歷史。 「再後來呢?」我問。 他笑了笑:「後來,就什麼都淡了。工廠走了,人散了,留下來的都是老面孔。年輕的早就往越南、印尼去了。我啊,老了,懶得動。海外拼搏的苦差事,留給年輕人吧。」 我看著他,想起過去幾年,每次他上車時都帶著一樣的神情——疲倦裡帶點溫柔。 「家人還在那嗎?」我問。 他搖搖頭:「早回來了。太太受不了那邊的空氣,孩子也大了,不喜歡那裡的生活模式。現在只剩我一個在那裡守著工廠,偶爾回來探望父母,像候鳥一樣。」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只是這鳥,飛得越來越慢了。」 靠近台北市,遠處的城市輪廓漸漸浮出。 「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在東莞那麼多年,看著它從無到有、從有到空,像一場夢。」 --- 下松江路匝道時,他打開公事包,遞給我一張照片,是一幅水彩速寫,夜裡的農田、鄉間小路,左上方有一輪明月伴隨著五顆星星,右方有個西裝客大跨步走向月亮。 「當年我到東莞時,啥都沒有,晚上閒得發慌,只能畫畫自娛娛人。」 他低頭整理公事包,裡面放著一本舊筆記本,書角磨白,還有幾張護貝相片,都是水彩速寫照。那是他每次回台都會帶著的東西。 「這裡面記著我在東莞的日子。」他輕聲說,「那時城市還未修建完成,窮鄉僻壤的,月亮特別亮。現在想想,那光就是我們那代人的信仰吧。」 我把車停在他熟悉的巷口。他下車前拍拍我肩:「半年後再見囉!」 我笑說:「一定。」 他走進巷口的那刻,背影被路燈拉得很長。灰西裝反著微光,像一段仍未散盡的旅程。 我將他送我的那張相片夾在冷氣出風口的手機架上。窗外的雲間正透出微微的月光。月亮正好—淡淡的、圓圓的,像遠方的東莞,也像他說的那場夢。 --- 🎧 今晚播放中:許美靜《城裡的月光》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溫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間聚散 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 請守護他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 司機筆記:
有些人不是不渴望安定,只是身擁漂泊的宿命。職場候鳥有些人半年回一次家,於是乾脆在兩邊都成家。人治社會創造的時代紅利有巨利,相對的也有巨毒。身為凡人,多數也只能在時代潮流中浮沉。
莫問前塵有悔?但求問心無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