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蘭的警告如同在艾薇沸騰的復仇心頭澆下了一盆冰水,刺骨的寒意讓她獲得了片刻的清醒,卻也帶來了更深的迷茫與癱瘓感。接下來的幾天,她如同夢遊般在書店裡移動,機械地完成著日常工作,對外界的反應遲鈍了許多。瑪雅擔憂地來探望過,卻被她以持續的「身體不適」為由勉強搪塞過去。利蘭沈默地觀察著她,沒有再追問或說教,只是將一杯杯熱茶和簡單的食物默默放在她手邊,眼神中混合著理解、憂慮與一種深沈的、近乎悲憫的耐心。
復仇的單一目標,在利蘭揭示的「複雜真相」面前,似乎變得蒼白而幼稚。她一直以來的行動綱領——找到證據,扳倒沃爾特——在可能存在的、更龐大的人性糾葛面前,顯得如此片面和無力。但就此放棄嗎?讓母親的死永遠籠罩在迷霧與各種曖昧的可能性之中?她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尖叫著拒絕。利蘭說過,真相是沈重的。她現在確實感受到了那份重量,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但即使是沈重的、令人痛苦的真相,也勝過活在虛構的、由單一仇恨支撐的脆弱安穩中。她需要一個錨點,一個能讓她重新評估這一切混亂的立足點。
她的父親,大衛·林,在她年幼時便因病去世,在她的記憶中只留下一個模糊而溫和的、近乎背景板的輪廓。母親極少談及他,家中的照片也寥寥無幾,仿彿他的存在被刻意輕描淡寫。他始終是一個遙遠的、安靜的、與眼前這場激烈衝突似乎毫無關聯的存在。難道他,正如利蘭隱晦暗示的那樣,也與這一切有著某種未被言說的關聯?
這個疑問如同黑暗中滋生出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她的心臟。它驅使著她,將搜索的目標從對沃爾特的單方面「狩獵」,悄然轉向。她開始在書店和樓上起居室的各個角落裡,更加細緻地尋找任何可能屬於父親的、被遺忘的遺物。母親是個細緻的整理者,但或許,總有些屬於父親的、帶著他個人印記的私人物品,在歲月的縫隙中被保留了下來,等待著被發現。
尋找並不容易。幾天過去了,她翻遍了所有明顯的抽屜、櫃子,一無所獲。就在她幾乎要放棄,認為母親已經將父親的痕跡徹底清理乾淨,或者它們早已在一次次搬遷整理中遺失時,一個午後,她在母親臥室衣櫃最頂層,一個被厚重冬衣和柔軟圍巾塞得滿滿當當的硬紙盒底部,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有別於織物的邊角。
她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加速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撥開層層柔軟的織物,一個深棕色皮革封面、邊角嚴重磨損甚至有些開裂的舊記事本,顯露了出來。它沒有標題,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看起來像一本極其私人的日記或工作手劄。封面的皮革觸感細膩而溫潤,帶著經年累月摩挲才能形成的光澤,這絕不是母親那種偏好簡潔實用風格會選擇的物品。
她捧著這本日記本,感覺它異常沈重,仿彿承載著一個靈魂的重量。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拉上窗簾,檯燈成為唯一的光源,仿彿要進行一場與過去對話的秘密儀式。光線下,皮革封面泛著柔和而古老的光澤。她能感覺到上面附著著微弱但確實存在的「迴響」,一種屬於男性的、沈靜而略帶憂鬱的、與母親和沃爾特都截然不同的氣息。
她深吸一口氣,利蘭關於「迷失」和「真相重量」的警告再次在腦海中尖銳地響起,但探究的欲望,以及一種想要理解父親、理解這個家庭完整圖景的渴望,最終壓倒了一切。她必須知道。她輕輕翻開封面,扉頁上,是父親流暢而略帶花體的簽名——大衛·林。
真的是他。那個模糊的父親,此刻以一種具體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她調整呼吸,努力讓自己進入那種平和的、接納的狀態,然後將指尖輕輕按在第一頁的空白處。
起初是模糊而溫暖的片段——剛接手「迴廊」書店時的躊躇滿志與小心翼翼;與母親伊蓮恩初識時那種羞澀而巨大的喜悅,將她視為照亮他平凡生活的光芒;得知她懷孕時那種近乎惶恐的幸福與強烈的責任感。這些「迴響」真實而鮮活,描繪出一個努力經營生活、深愛妻女、對未來充滿希望的男人形象。這與艾薇記憶中那個模糊但溫和的父親印象吻合,讓她心頭泛起一陣酸楚的暖意,眼眶微微濕潤。
她繼續向後翻閱,觸碰著不同的頁面。日記並非每日記錄,更像是有感而發時的心情抒寫,斷斷續續。時間在書頁間流逝,她開始感受到父親對書店經營的日益疲憊,對文學理想與現實生存壓力之間難以調和矛盾的深深迷茫。微薄的利潤,日益減少的客流,堆積的帳單……這些現實的巨石,一點點磨損著他最初的熱情。然後,一個名字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帶著複雜色彩出現在「迴響」中——塞繆爾。
起初是帶著光芒的欣賞。父親欽佩塞繆爾的商業頭腦、勃勃野心和似乎無窮無盡的精力,認為他能為略顯陳腐、困頓的「迴廊」注入急需的活力與現代經營理念。他們曾一起暢談書店的未來,塞繆爾甚至提出過具體的合作想法,描繪過融合傳統與創新的藍圖。艾薇能「感覺」到父親當時的真誠期待與對塞繆爾的信任,仿彿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戰友。
但隨著時間推移,「迴響」的色調開始悄然改變,如同晴朗天空積聚起烏雲。欣賞中逐漸摻入了越來越多的自卑與不安。塞繆爾的事業蒸蒸日上,不斷擴張的商業版圖和日益增長的財富,反襯出「迴廊」的停滯不前與父親自身能力的局限。他開始覺得自己在自信滿滿、揮灑自如的塞繆爾面前相形見絀,覺得自己無法給予伊蓮恩塞繆爾所能許諾的那種「更廣闊的未來」、「更體面的生活」。他甚至開始偏執地懷疑,母親是否對當年選擇了他這個「普通的書店店主」而感到後悔,是否在無意識中將他與日益成功、魅力四射的塞繆爾進行著不利的比較。
一種深層次的、啃噬心靈的嫉妒與揮之不去的不安全感,激烈地透過「迴響」傳來,讓艾薇感到一陣窒息般的難受。這不是她所瞭解的那個溫和、模糊的父親形象!那個形象正在她心中快速崩塌,露出下面隱藏著的、脆弱而動搖的、充滿了自我懷疑的內核。她看到了一個被現實壓垮、被比較心理折磨的靈魂。
她顫抖著手指,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翻向後面的頁面。日期臨近母親去世前的那段時間。日記中的「迴響」變得越發黑暗、混亂,充滿了酒精的氣味和失眠的焦躁。父親陷入了一種偏執的痛苦中,他幾乎認定母親與塞繆爾之間存在著超越友誼的、他無法介入的情感連結(儘管艾薇從母親所有的「迴響」中,從未感知到任何超越舊識與理念衝突之外的曖昧),他覺得自己正在失去一切——他視若珍寶卻無力振興的書店,他深愛卻覺得無法滿足的妻子,甚至作為男人的自尊。
然後,她觸碰到了最致命、最讓她心碎的一段「迴響」。日期就在母親去世前不到一週。
視覺: 父親獨自坐在書店打烊後的黑暗裡,只有櫃檯上一盞孤燈照亮他痛苦扭曲的臉。手中拿著一瓶見底的威士忌,眼神渾濁。他面前攤著一份文件,標題是「合作意向書草案」,來自沃爾特傳媒,條款在當時的艾薇看來或許模糊,但其中隱含的控制意味和父親內心的屈辱感卻無比清晰。
聽覺: 他內心的獨白,充滿了酒精的麻痺和絕望的衝動,斷斷續續:「……他什麼都有……錢,地位,影響力……還有……伊蓮恩的欣賞?或許更多?我算什麼?這個破舊書店無能的看守人?一個連家都可能守不住的失敗者……如果……如果書店沒了,她是不是就會……不,我不能失去她。但如果我接受呢?接受塞繆爾的條件,把書店賣給他一部分,換取一點可悲的資金和解脫?至少……至少能保住一些表面的東西,至少能證明我沒那麼沒用,能為她做點什麼……或者……或者我該毀了這一切?誰也別想得到……連同這該死的書店,和我這失敗的人生……」
情感印記: 強烈的自我厭棄,被現實和比較吞噬的不安全感,毀滅性的嫉妒,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想要通過毀掉自己最珍愛之物(書店、家庭)來結束這無盡痛苦的衝動。在這一刻,他動搖了對書店、對家庭的守護誓言,甚至考慮接納那個他內心深處既嫉妒又恐懼的男人的提議,與虎謀皮。
艾薇猛地合上日記,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傷一樣,將它狠狠地扔了出去。日記本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沈悶的響聲,然後無力地落在地毯上,攤開著,像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
她渾身冰冷,止不住地劇烈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湧而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一種世界觀徹底崩塌帶來的巨大震撼、恐懼與一種被背叛的刺痛。她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無法呼吸。
不是沃爾特。
或者,不完全是沃爾特。
是父親。是父親的軟弱、猜忌、和不安全感,在母親最需要支持、最需要共同抵禦外部壓力的時候,從內部動搖了這個家的根基,製造了致命的裂痕。是他在酒精和絕望中,考慮過背叛母親視若生命的書店,考慮過向那個他們潛在的敵人妥協甚至合作。他的動搖本身,就是一種對母親守護之心的殘酷背棄。
她一直以為壁壘分明——母親是純粹的守護者,沃爾特是邪惡的掠奪者。而父親……父親幾乎不在這個等式裡,只是一個早逝的、無關緊要的旁觀者。現在她才知道,父親的內心掙紮與軟弱,本身就是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一道足以讓沃爾特的壓力乘虛而入、加劇衝突,並可能最終導致災難性後果的關鍵因素。母親在生命最後時刻,不僅要面對外部的威脅與掠奪,是否也承受著來自內部的、來自最親近之人的背叛感與深深的失望?那天晚上的爭執,母親在面對沃爾特的緊逼時,是否也同時清晰地意識到了父親的軟弱與動搖,那種雙重夾擊下的絕望?
利蘭是對的。真相遠比她想像的更沈重,更足以動搖她對過往一切——對父母、對家庭、對愛情與責任——的認知。她一直追尋的,是一個可以讓她簡單憎恨、集中火力的目標。但現在,她發現悲劇的根源盤根錯節,深植於人性的弱點、情感的複雜與命運的陰差陽錯之中。
復仇的目標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模糊,甚至有些荒謬。她該向誰復仇?向那個犯下致命錯誤、冷酷無情的沃爾特?還是向這個在痛苦中動搖、可能間接導致了災難的、她早已逝去、從未真正瞭解過的父親?或者,向那無法捉摸、殘酷的命運本身?
艾薇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絕望的嗚咽。她所築起的、由單一仇恨驅動的復仇高塔,在父親日記帶來的、關於人性複雜與脆弱的真相地震中,轟然倒塌,只剩下一片令人無所適從的廢墟與無盡的、冰冷的迷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