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印著「塞繆爾·沃爾特,沃爾特傳媒集團董事長兼執行長」的名片,被艾薇像處理燙手山芋般塞進了櫃檯抽屜的最深處,但它散發的無形壓力卻如放射性塵埃般彌漫在書店的每一個角落。那次短暫而充滿張力的正面交鋒,剝離了所有模糊的空間,將一場隱秘的戰爭清晰地推到了臺前。敵人不再只蟄伏於過去的「迴響」中,他存在於現在,強大、富有、耐心,並且毫不掩飾地渴望奪走她所守護的一切。那雙冰冷的藍眼睛,不再只是記憶中的幻影,它們帶著實體的重量,時常在艾薇整理書架或擦拭櫃檯時,於她眼角的餘光中一閃而過,帶來一陣心悸。
被動等待與無頭蒼蠅般的搜索不再是選項。復仇的念頭,最初只是一個被驚懼和悲傷包裹的種子,在沃爾特親自登門、確認其威脅性後,迅速生根發芽,長出了堅硬而冰冷的枝幹。艾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灼,她需要行動,需要系統性地武裝自己。她制定了一個初步的計畫,內部稱之為「記憶防衛計畫」。
她的武器,是她那尚不穩定卻日益清晰的天賦。她的獵場,是這間書店浩瀚的書海。她的目標,是塞繆爾·沃爾特——不僅是現在這個冷酷的商業巨頭,更是過去的他,那個可能留下更多情感破綻與弱點的、尚未完全築起心防的年輕沃爾特。
策略很明確:不再漫無目的地感應,而是有針對性地搜集與沃爾特相關的舊書,尤其是那些可能承載他商業決策邏輯、重要人際交往,甚至可能揭示其個人情感弱點的書籍。她需要情報,需要瞭解他的思維模式,他的合作夥伴與敵人,他的道德底線(如果還有的話),任何可以在未來對峙中,用以自衛或反擊的資訊。那本引發致命爭執的神秘「初版書」依然是核心謎團,但在找到它之前,她必須盡可能地瞭解她的敵人。
行動在沈默中展開。白天,她依舊打理書店,應付為數不多的客人,維持著表面的正常運轉,笑容勉強卻必要。但每當空閒下來,或是夜深人靜、書店徹底歸於沈寂時,她便化身為記憶的潛行者,瞳孔在昏暗中閃著執著的光,穿梭在高聳的、如同歷史紀念碑般的書架之間。
她首先聚焦於那些商業、管理和經濟類的書籍區域。這是一個枯燥、耗神且時常令人沮喪的過程。她觸摸一本又一本的管理學論著、市場分析報告、金融史傳記,大部分只能感受到一些模糊的、屬於陌生讀者的職業焦慮、枯燥的求知欲或投機的狂熱。但她堅持著,像一個在無邊沙海中耐心篩選金粒的淘金者,指尖劃過無數毫無反應或只有微弱雜訊的書脊。
幾天後,在一本關於上世紀末企業併購案例的精裝書中,她找到了第一個有明確價值、屬於沃爾特的「迴響」。觸碰書脊的瞬間,一股熟悉的、冰冷的計算感如寒流般湧來,伴隨著沃爾特清晰無比的、不帶任何情感的內心獨白,只有精密的評估與冷酷的決斷:
迴響內容: 「……資產負債表結構尚可,品牌價值被市場嚴重低估。主要障礙在於創始人頑固的情感依附與非理性忠誠。需要精準施加壓力,分化其內部股東,必要時可針對其個人弱點或家庭矛盾進行定點突破……」
情感印記: 絕對的冷靜,獵食者的耐心,對數字和策略的極度自信,以及對「情感」作為商業障礙的徹底蔑視與不耐。
這段「迴響」像一柄冰冷的手術刀,解剖著沃爾特的思維方式。它印證了艾薇的猜測。沃爾特就是這樣看待「迴廊」和她的母親的——一項被「情感依附」和非理性忠誠拖累的、價值被低估的資產。她將這本書單獨放在一個標記好的紙箱裡,作為潛在的「證據一號」,儘管她知道這些來自過去的低語無法在現實世界的法庭上使用,但對她理解敵人至關重要。
她的搜索範圍逐漸擴大。傳記區,她找到了一本某位已逝出版大亨的回憶錄,上面留下了沃爾特年輕時充滿仰慕與強烈野心的「迴響」,顯示他曾極度渴望得到這位業界元老的認可與提攜。文學區,她意外地在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捕捉到一絲極其短暫的、屬於沃爾特的複雜情緒——不是對文學藝術性的欣賞,而是一種對書中奢華場景、社會地位象徵以及蓋茨比那種不惜一切追逐夢幻的執念所產生的微妙共鳴與渴望。
這些碎片化的發現,開始在她腦海中拼湊出一個更立體的沃爾特形象:野心勃勃,精於算計,渴望世俗意義的成功與認可,對情感價值嗤之以鼻,內心深處或許隱藏著某種源自出身或過往的不安全感與補償心理。但這些,還遠遠不足以構成能與他龐大勢力抗衡的致命武器。
一個週末的午後,連日的陰霾終於被溫煦的陽光驅散。瑪雅·陳像一陣帶著清新劑和活力的風衝進了略顯沈悶的書店。她穿著亮黃色的寬鬆衛衣和磨白的牛仔褲,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手裡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紙袋,裡面裝滿了來自附近那家頗受歡迎的猶太熟食店的招牌三明治和凱撒沙拉。
「緊急補給行動!目標:拯救瀕臨營養不良及社交隔離的書店老闆!」她朗聲宣布,聲音清脆,瞬間打破了店內凝滯的空氣。「我敢用我新買的耳機打賭,你過去一週的午餐不是咖啡就是忘記吃!」
艾薇被她誇張的語調逗得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接過還帶著溫度的紙袋。瑪雅的到來總能像強力清潔劑般,短暫地掃蕩她心頭的陰鬱,將她拉回煙火氣十足的現實。她們在櫃檯後方支起小折疊桌,食物的誘人香氣暫時驅散了舊書和塵埃的味道。
「怎麼樣?」瑪雅咬了一大口夾滿醃牛肉的三明治,含糊地問,關切的目光在艾薇臉上掃描,「那個西裝筆挺、看起來像金融吸血鬼的老傢夥之後還有沒有來找麻煩?」她指的是沃爾特的來訪,艾薇之前簡單跟她提過,只說對方想收購書店,被她堅決拒絕了。
「沒有。」艾薇搖搖頭,用叉子撥弄著沙拉裡的麵包塊,沒什麼胃口,「暫時沒有。大概在醞釀更『文明』的攻勢吧。」她試圖讓語氣輕鬆些,卻掩不住其中的疲憊。
「那就好。」瑪雅仔細觀察著她的臉,眉頭漸漸皺起,像發現了什麼嚴重問題,「艾薇,說真的,你看起來糟透了。比上週我見你時更憔悴。黑眼圈快掉到鎖骨了,眼神都是散的。你晚上到底在幹嘛?別騙我說你在通宵研讀《追憶似水年華》的七卷本。」
艾薇避開她犀利的目光,低頭看著沙拉碗裡糾結的生菜。「只是在整理一些……我媽媽留下的舊東西。比較……耗神。」她含糊其辭。
「整理東西?」瑪雅顯然不信這套說辭,她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身體前傾,壓低聲音,表情嚴肅起來,「是因為那個沃爾特嗎?你還在擔心他?聽著,如果他敢用什麼見不得光的手段,我們就去找最好的律師,把事情鬧大,發到網上!但你一個人在這裡鑽牛角尖,把自己搞得像個快要報廢的雷達螢幕,神經兮兮的,這只會正中他下懷!他在消耗你,你看不出來嗎?」
瑪雅的關切像溫暖的探照燈,照亮了艾薇試圖隱藏的角落,卻也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隔閡。她無法解釋「迴響」,無法描述那些夜間在記憶碎片中的潛行,無法訴說那雙藍眼睛帶來的夢魘。在瑪雅現實、直接、充滿行動力的世界觀裡,沒有超自然能力的位置,只有法律、輿論、面對面的對抗和向前看的生活。
「我知道,瑪雅。謝謝你,真的。」艾薇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更可信、更放鬆些,「我只是……需要先理清一些關於我媽媽過去的事情。這能幫助我更好地決定書店的未來。」她擡起頭,努力直視瑪雅的眼睛。
「弄清楚過去是好事,但別被過去給綁架了,好嗎?」瑪雅的語氣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擔憂,她伸出手用力握住艾薇冰涼的手指,「你看看你現在,整個人都繃得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吉他弦。復仇的戲碼只存在於B級片和漫畫裡,在現實生活中,它只會一點點啃噬掉你自己的生活!伊蓮恩阿姨最希望看到的,是你能好好生活,快樂地生活,不是被困在這間充滿回憶的書店裡,把自己一點點耗乾,變成另一個……另一個她不忍心看到的樣子。」
「好好生活」。多麼簡單,又多麼遙遠而沈重的詞。艾薇看著好友真誠而充滿憂慮的眼睛,內心一陣劇烈的酸楚與動搖。瑪雅說得對,母親絕不會希望看到她這樣被仇恨和執念吞噬。但母親也絕不會希望那個可能直接導致她死亡的人逍遙法外,甚至最終如願以償地奪走她傾注了一生心血與生命的書店。
「我明白,」艾薇輕聲說,這並非完全的謊言,她確實動搖了,「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等我理清頭緒,找到方向,就好了。我保證。」
瑪雅看著她,深深地嘆了口氣,知道無法在此刻徹底說服她,只能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答應我,按時吃飯,逼自己睡覺。如果需要打架——無論是嘴仗還是真幹架,叫我,我力氣大著呢。別一個人硬扛,聽見沒?」
送走瑪雅後,書店重新歸於寂靜,但那份溫暖的關切仍餘溫未散。溫暖的食物暫時慰藉了身體的饑渴,但心靈深處因真相未明和大敵當前而產生的焦灼卻更加熾烈。瑪雅的話像一面清晰無情的鏡子,照出了她逐漸被執念侵蝕、日漸偏離正常軌道的狀態。她說得對,復仇正在消耗她,從內而外。
但放下嗎?艾薇走到那個存放著「戰利品」的紙箱前,手指輕輕拂過那本《競爭戰略》冰冷粗糙的封面。裡面封存著沃爾特赤裸裸的威脅,母親無助的恐懼與堅定的抵抗。她閉上眼,就能清晰地「看」到那雙藍眼睛裡的冰冷貪婪,能「聽」到母親最後那聲絕望的低語。
不,她不能停下。至少現在不能。在獲得某種形式上的了結之前,她無法真正地「好好生活」。
夜幕降臨,艾薇沒有回到樓上那個能暫時隔絕書店氣息的起居室,而是再次走向那個如同潛意識深淵入口般的地下室。瑪雅的警告言猶在耳,像一個試圖拉住她的、理智的聲音。但復仇的火焰,與探究真相的執著,一旦點燃,便難以輕易熄滅。她需要更多武器,更多關於沃爾特和那本關鍵書籍的線索。她需要找到那個能徹底改變力量對比、或者至少能保護「迴廊」不受侵擾的關鍵。
手電筒的光柱在地下室雜亂的雜物間掃過,像探照燈搜索著隱藏的目標。最終,光斑停在一個被厚重帆布覆蓋、看起來年代最為久遠、木材顏色已近乎黑色的橡木箱上。直覺,或者說是無數次「迴響」體驗淬煉出的、對情感痕跡的本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堅定地引導著她。她掀開沈甸甸的、帶著黴味的帆布,塵土如同被驚擾的歷史般飛揚起來。木箱沒有上鎖,但箱蓋與箱體結合緊密,她費了不小的力氣才將其撬開,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裡面是滿滿一箱用牛皮紙仔細包裹的、體積較小的書籍,以及一疊用已經有些脆弱的絲帶捆紮的信件和幾本邊角磨損的舊帳本。
她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這裡面的「迴響」感覺起來更加古老、更加私密,也更加……強烈而複雜,如同陳年老酒,蘊含著多層次的情感。她深吸一口氣,仿彿一個即將踏入最終狩獵場的獵人,既期待又恐懼,將手伸了進去。
記憶的狩獵,遠未結束。而瑪雅所警告的代價,或許才剛剛開始顯現其猙獰的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