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台灣文學金典獎的年度大獎作品《七月爍爁》,以其「獨到」的台語書寫,讓許多台語文工作者跳腳,其中洪明道在Thread發表以下的意見:
我必須對《七月爍爁》這本書的書寫方式及評語,表示不同意見。對這本書的台語書寫,評審多次表示「古雅」、「典雅」…
以台語角度來看,此書沒有台語的古典、典雅。寫作者林俊穎對於台語書寫有自己一套想法。「轉來tńg-lâi」作者寫「軫來」、「規條kui-tiâu」作者寫「舉條」、「籠床 lâng-sn̂g」作者寫「筤箵」、「灶跤tsàu-kha」作者寫「竈下」。有些是漢字異體字,有些是作者自創,不符合台語的「文讀音」或任何其他台語書寫系統。
…台灣文學金典獎作為台灣指標性的獎項,評審在評選原住民相關文學時需要有背景知識,評選牽涉台語的作品時,也需要有一定專業,才能做出有意義的評論作者林俊穎的臉書帳號已多年未更新,也沒有Thread帳號,所以我們不會在網路上看到林俊穎的任何反駁,而且光是他得到年度大獎這件事,就是一個最佳的反駁:這些不了解台語書寫的評審們說我的台文「透出古雅典麗的氣韻」,不就是我最大的成功嗎?所以就算台語文界幾乎一面倒的批評,在木已成舟的情況下,就像狗吠火車,幾乎沒辦法改變任何事情。
回頭去推敲作者林俊穎的意圖:為什麼他要捨棄《教育部臺灣台語常用詞辭典》這部台語學界的基本共識,而要以閉門造車的方式自創台語漢字?在這篇專訪中,他先是批評目前通用的《教育部臺灣台語常用詞辭典》所採用的台語漢字「連我這種母語是台語的人讀來都很辛苦」,所以他想「靠語言的古老底蘊」,創造出新的台語漢字,「讓看不懂台語的人也能夠望文生義」。這裏最神奇的觀念,就是語言的「古老底蘊」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讓看不懂台語的人也能夠望文生義」?作者沒有明說,但是他指的應該是古中國的中原文化,他認為只要回到這個源頭,不論是講北京話的,或是講臺灣台語、臺灣客語的,都可以對來自古中原文化的古漢字產生一致的認知,這個基本上在言文一致的時代不可能發生的神話(像是北京話與台語的「走」意義完全不同),到底是從何時開始進入作者林俊穎的腦袋中,讓他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切,要從「三三集刊」談起(「三三集刊」的第一個三,指的是三民主義;第二個三,指的是三位一體的真神,他們是在台灣戒嚴時代擁護戒嚴政府、推行「正統中國文化」的文學團體)。
林俊穎在高中的時代,就參加過「三三集刊」朱家辦的文藝營,從此成為朱家的好朋友,也是幾年前文學朱家的記錄片《我記得》被朱家欽定的導演,超過四十年的交情,其思想觀念與文學朱家必然互通有無。也只有心中懷抱著想像中的美好古老中國,才會想出「靠語言的古老底蘊」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把台語在台灣數百年的演變一筆勾消,然後說回溯台語的中原血統就是最好的解答。如果林俊穎只是個喜歡胡言亂語的鄉民就算了,但是他本身也是深具實力的作家,早在2018年就以《猛暑》獲金典獎,這次的獲獎並不是僥倖。這樣有點份量的作家,以意在言外的方式全盤否定台文書寫近年來努力的成果,自然是殺傷力十足。
要如何回應來自林俊穎對台語書寫的挑戰(甚至可說是挑釁)?我想,最需要處理的,是要先解構台灣文學界的美學假設,師大台文系教授林芳玫以「故事解體、敘述粉碎」來批評這本《七月爍爁》,但是林俊穎所繼承的文學傳統,不就是來自朱天心或是駱以軍這些文學獎常勝軍與萬年評審所開創的文學傳統?充滿了虛無主義式的悲觀,敘事雜亂,以泛濫的引用來顯示自己的博學,所謂的得獎作品,不都符合了這種令人煩躁的調性?這樣的文學傳統,只會培養出與台灣脫節、與世界脫節的作家,這次的事件,我認為第一個要檢討的,就是台灣文學金典獎的評審們,除了強化這個令人厭惡的文學傳統之外,他們遇到自己不熟悉的台文寫作,居然沒有徵詢任何台語文專家,實在是非常的不專業。
台文書寫是一條艱辛的道路,要對付一大堆擋在前面的怪物:繼承台灣戒嚴時代的思想、獨尊北京話的固有勢力、母語嚴重流失的不利情況。目前在第一線努力不懈的台語文工作者,在台語Podcast、台語有聲書、台語繪本、台文小說等,都有極其豐富的成果,但是現在的成果,離成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面對像《七月爍爁》這樣出來搗蛋的狠角色,應該要以嚴肅的態度來指出他的基本錯誤,絕對不可以用「創作自由」來輕輕放過,並且以拒買拒讀來對抗作者的傲慢,讓這本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作品《七月爍爁》永遠擺在架上積灰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