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停了很久,我才發現。
指尖還停在吉他的第三格,卻怎麼也想不起下一個和弦該按哪裡。明明是自己寫的旋律,卻像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歌。
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外送平台的促銷通知。我盯著那片冷光看了好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在期待什麼。她已經不會再傳訊息來了。
我叫林予晨,是個不怎麼出名的創作歌手。在台北租了一間小套房,靠著偶爾的商演和版稅過活。說起來也奇怪,失戀之後反而寫了更多歌,只是每一首聽起來都像同一首。
告別的情歌。
不斷重複著。
她叫詠琪,是三年前在livehouse認識的。那天我唱了一首自己寫的歌,關於深夜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她在台下笑了,那種很純粹的、眼睛彎成月牙的笑。
散場後她走過來跟我說:「你的歌很像宵夜的味道,不是什麼高級料理,但半夜餓的時候會特別想念。」
我說那是我聽過最奇怪的讚美。
她說謝謝。
就這樣開始了。
我試著回想最後一次牽她的手是什麼時候。
好像是在西門町的電影院,看完一部很無聊的愛情片。她說劇情太老套,男女主角明明不適合,硬是要湊在一起。我說那不然怎麼辦,電影總要有個結局。
她沒有說話。
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她已經在想我們的結局了。
從手中退去的溫度是怎樣的感覺?不是突然變冷,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像秋天的風一樣不知不覺。等你發現的時候,夏天已經過去很久了。
分手那天沒有下雨,甚至天氣還不錯。
我們約在常去的咖啡廳,她點了熱拿鐵,我點了冰美式。以前她總會說我不懂得享受,咖啡要喝熱的才有靈魂。那天她什麼也沒說。
「我們還是分開吧。」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裡已經沒有了愛慕。我看著那雙眼睛,想找到一點點殘留的溫度,卻什麼也找不到。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挽留的話。可是那些話堵在喉嚨裡,怎麼也出不來。我才發現,讓我們都沉默的,不是不愛了,而是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愛下去。
最後我只說了:「好。」
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又好像有些失落。這種矛盾的表情,我到現在還是看不懂。
後來的日子過得很慢。
我開始習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在深夜寫歌。房間裡她留下的東西都收進了紙箱,放在衣櫃最上層,我搆不太到的地方。
不是不敢看,只是不想太容易看到。
朋友說時間會沖淡一切,我覺得這句話只對了一半。時間沖淡的不是記憶,而是那些記憶帶來的痛感。像是一杯太濃的咖啡,放久了就不那麼苦了,但你還是喝得出來,那是咖啡。
我寫了很多歌,每一首都是告別。
有時候唱到一半會停下來,因為突然忘記接下來的詞。後來發現不是忘記,是有些話說出口就會哭,而我已經不想再哭了。
昨天整理舊照片的時候,翻到一張她的側臉。
那是某個週末的午後,在淡水的河邊。她看著夕陽,我看著她。那時候我覺得,只要能這樣一直看下去就好了。
照片裡的她在笑,我卻想不起來她在笑什麼。
也許這就是記憶的殘忍之處吧。它會保留畫面,卻偷偷帶走聲音。時間久了,你只記得那個人的模樣,卻忘了她說過的話、她笑的原因、她掌心的溫度。
我把那張照片存進一個新的資料夾,取名叫「以前」。
從今以後,我想只記住最美好的模樣。
前幾天在超商遇到一個很像她的人。
只是背影,穿著米白色的大衣,在架上挑著關東煮。我站在飲料櫃前面,假裝在選茶,其實是在等她轉過來。
結果是個完全不認識的女生,長得一點也不像。
我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很可笑。都已經過了這麼久,還是會被一個相似的背影牽動。也許有一天我會完全習慣,習慣一個人睡著,習慣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人。
但現在還沒有。
傷心免不了,這種事情急不來的。
今天又寫了一首歌。
坐在窗邊彈著吉他,看著對面大樓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每一扇窗戶裡面都是一個故事,有些人正在相愛,有些人正在告別。
我想起她說過的話:「你的歌很像宵夜的味道。」
也許吧。深夜的時候特別想念,吃完了會有一點空虛,但至少那個當下是滿足的。
我把新歌錄了下來,傳給了唱片公司的朋友。他說旋律很好聽,但太悲傷了,怕市場接受度不高。我說沒關係,這首歌本來就不是寫給市場的。
是寫給她的。
也是寫給我自己的。
如果有一天她聽到這首歌,會知道我想說什麼嗎?
分手那句話,我現在終於可以當作祝福了。
也許曾經深愛過,才會留下這些傷疤。但傷疤會癒合,會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提醒我曾經認真愛過一個人。
這一切還沒結束,對吧?
不是指我們的感情,而是指往後的人生。還會有新的相遇、新的告別、新的歌。也許下一首歌會是快樂的,誰知道呢。
窗外的天空開始轉暗,路燈亮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輕輕地對著空氣說:
「願我們都好。」
*
隔天早上醒來,發現枕頭是乾的。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哭著睡著了。
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陽光有些刺眼。冰箱裡還有昨天剩下的牛奶,保存期限到今天,剛剛好。
把牛奶倒進杯子裡,配著前天買的麵包,一個人的早餐也沒有那麼難吃。
手機響了,是樂團的鼓手問今晚要不要練團。我回了一個「好」,然後把杯子放進水槽。
生活還是要繼續的。
那些寫過的告別情歌,就讓它們留在旋律裡吧。下次在livehouse唱歌的時候,也許台下會有一個人,聽完之後走過來跟我說,你的歌很像什麼什麼的味道。
到時候我會笑著說謝謝。
然後,也許,再一次
相信愛情。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