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權力是一場賭局,公元655年的武則天,手裡的籌碼少得可憐。
那一年,她是唐高宗李治最寵愛的「昭儀」。她想要那頂皇后的鳳冠,但橫在她面前的,是一座看似無法逾越的高山——關隴貴族集團。
以長孫無忌、褚遂良為首的顧命大臣,手握大唐的法統與道統。他們看不起武則天的商人出身,更看不起她曾侍奉過太宗的經歷。在這些堅持禮教的老臣眼裡,廢王立武不僅是家事,更是動搖國本的「亂倫」。武則天明白,要打破這個死局,靠她在後宮吹枕邊風是不夠的。她需要在前朝找到裂縫,她需要一群「還要點臉,但不多」的高級知識分子。
於是,大唐政壇最著名的兩位「斯文敗類」登場了:李義府與許敬宗。
第一把刀:走投無路的賭徒——李義府與王德儉的密謀
李義府很有才華,但他有一種讓正統官員厭惡的氣質:外表溫良謙恭,說話輕聲細語,內心卻陰狠毒辣。時人稱他為「人貓」,也就是著名的成語「笑裡藏刀」的主角。
當時,李義府得罪了長孫無忌,即將被貶到偏遠的壁州當司馬。這對心高氣傲的他來說,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結束。
就在他絕望之際,他急忙找來了中書舍人王德儉問計。這個王德儉身份特殊,他不僅是李義府的密友,更是另一位奸雄許敬宗的外甥。這層關係,將後來武黨的核心成員緊緊綁在了一起。
王德儉看著如熱鍋螞蟻的李義府,冷冷地拋出了一條起死回生的毒計:「皇上想立武昭儀為后,卻忌憚那些老臣。閣下若能率先上書請求廢王立武,迎合聖意,這壁州司馬的貶令自然就變成了登天的梯子。」
這句話如一道閃電,擊穿了李義府的道德底線。
這是一場豪賭。李義府賭贏了。他代替武則天說出了那句誰都不敢說的話。武則天大喜,唐高宗大喜。那份貶官的詔書變成了廢紙,李義府像坐火箭一樣升到了宰相的位置。
李義府的上位給了大唐官員一個極壞的示範:只要站對隊,道德瑕疵算什麼?
第二把刀:瓦崗寨出來的實用主義者——許敬宗
如果說李義府是衝鋒陷陣的瘋狗,那許敬宗就是坐鎮指揮的軍師。他的份量比李義府重得多。
許敬宗的履歷光鮮亮麗,他是唐太宗「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是大唐文壇的要角。但他骨子裡流著的不是儒生的迂腐血液,而是瓦崗軍的草莽基因。
早年他曾參與瓦崗起義,見證過李密、王世充等梟雄的興衰。這段經歷讓他看透了「忠義」的虛偽,他深刻理解一個道理: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活下來才有資格講道德。
所以,當長孫無忌拿「出身寒微」攻擊武則天時,許敬宗笑了。他用最粗俗卻最有效的邏輯,幫唐高宗解了套:
「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況天子欲立后,何關於人?」(一個種田的老頭多收了幾斗麥子,都想換個老婆,何況是皇上想立皇后,關別人什麼事?)
這句話不僅否定了大臣干涉皇權的合法性,更展現了許敬宗身為「變節者」的狠辣。他利用自己修史的權力,大肆篡改歷史,美化武則天,抹黑反對派,將這場奪權包裝成合法的「家務事」。

攔路的高牆:貞觀時代的兩座神像
在李義府與許敬宗磨刀霍霍之時,他們要面對的敵人並非泛泛之輩。橫在武則天面前的,是兩座巨大的神像——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他們不僅是宰相,更是唐太宗李世民臨終前精心佈置的「權力保險絲」。
尤其是長孫無忌,他對於唐高宗李治而言,恩情重如泰山。
回首當年,太子李承乾與魏王李泰奪嫡之爭進入白熱化,太宗心力交瘁。在那決定大唐未來命運的一晚,太宗在兩儀殿面對長孫無忌、房玄齡與李勣等重臣,悲憤交加,竟拔出佩刀意圖自刎,哭訴諸子相殘讓他生不如死。
當時,正是長孫無忌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死死抱住太宗,奪下利刃。太宗指著還是晉王的李治問:「我想立這個兒子,善待他,你們看如何?」長孫無忌當即跪地誓言:「臣請奉詔,有異議者斬!」
可以說,李治的皇位,是長孫無忌從太宗帶血的刀口下搶回來的。
太宗晚年,為了確保這位仁弱的太子能坐穩江山,玩了一手極高明的帝王心術。他深知長孫無忌權勢太盛,且軍神李靖曾私下警告:「長孫無忌善於謀劃,但心胸狹隘,嫉恨賢能(『忌嫉刻薄』),若讓他大權獨攬,恐非國家之福。」
於是,太宗刻意將另一位軍方大老李勣(徐世勣)貶到遙遠的疊州,並告訴太子李治:「李勣對國家有大功,但他不欠你恩情。我現在貶他,等我死後你再將他提拔回來並委以重任,這樣他就欠了你的知遇之恩,必會為你死節。」
這本是完美的佈局:李勣掌軍權,褚遂良掌文墨,長孫無忌統籌全域。然而,太宗千算萬算,還是沒能算清人性的複雜,更沒算到的是武則天的手段!
長孫無忌、褚遂良這兩個人,一個代表了皇親國戚的特權(國舅),一個代表了儒家道統的尊嚴。在他們眼裡,武則天不僅出身低賤,更帶著「太宗才人」這個亂倫的標籤。他們的存在,就是時時刻刻提醒著大唐:李世民的規矩還在。
對武則天而言,這兩人必須死。這不僅是為了后位,更是為了抹去她曾侍奉太宗的那段屈辱歷史。只有打碎這兩座「貞觀神像」,她才能走出李世民巨大的陰影,證明現在是大唐的新時代。
攔路的高牆(上):沉默的太尉,無效的賄賂
第一座神像,是太尉長孫無忌。
武則天一開始並不想與他為敵。為了爭取這位舅舅的支持,武則天曾放下身段,派人送去十車金銀珠寶,甚至讓母親楊夫人親自登門拜訪,低聲下氣地求情。
長孫無忌的反應展現了頂級門閥的傲慢:禮物,他照單全收;事情,他絕不答應。
無論高宗如何暗示「皇后無子」,長孫無忌總是裝聾作啞,顧左右而言他。這種「軟抵抗」比直接反對更可怕,因為它代表了一種絕對的權威——只要舅舅不點頭,皇帝的話就是廢話。武則天終於明白,這座山是買不通的,只能炸掉。
攔路的高牆(下):宸殿上的血痕與尖叫
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永徽六年(655年),那一場決定大唐命運的「宸殿之辯」爆發了。長孫無忌依然保持著他陰沉的沉默,因為他不需要說話,他的「打手」——第二座神像褚遂良,已經挺身而出。這位書法大家、託孤重臣,決定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武則天的上位。
褚遂良先是搬出了「法統」:「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名門,是先帝(太宗)親自為陛下聘娶的。先帝臨崩時,拉著陛下和皇后的手對臣說:『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言猶在耳,皇后未聞有過,豈能輕廢!」
見高宗面露不悅但仍未死心,褚遂良決定刺出最致命的一刀。他當著滿朝重臣的面,揭開了那塊最大的遮羞布:「陛下若一定要換皇后,天下名門閨秀何其多,何必非要選武氏?武氏曾侍奉先帝(太宗),這事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今日立她,萬代之後,史書該如何評價陛下?人們會說陛下娶了……」他沒有說出「庶母」二字,但這份留白比說出來更難聽。
為了表達決心,褚遂良做出了極端激烈的舉動。他摘下頭上的烏紗帽,將象牙笏板放在台階上,用力在殿前的石階上叩頭,一下,兩下,三下……直到鮮血直流,染紅了台階。「臣有罪,不能匡正陛下,請放臣歸田!」
高宗看著這一幕,羞愧、恐懼交織,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得變了調的女聲,突然從珠簾後面炸響,打破了君臣的僵局:「何不撲殺此獠!」(為什麼不把這個老畜生打死!)這時,一直沉默的長孫無忌終於開口了。他沒有罵人,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褚遂良是顧命大臣,有罪也不能加刑。」這一句話,就將皇帝和武昭儀的殺氣硬生生頂了回去。
這場辯論,讓武則天看清了兩件事:第一,褚遂良必須死;第二,只要長孫無忌還在,這大唐的朝堂就永遠不姓李,也不姓武,而姓長孫。
關鍵的砝碼:李勣的沉默與背書
褚遂良的死諫雖然激烈,但並沒有完全打消高宗的念頭,只是讓他陷入了猶豫。真正打破僵局、踢開這塊絆腳石的,是軍方第一人——李勣(徐茂公)。
當高宗私下詢問這位他最倚重的老將時,李勣沒有像褚遂良那樣講大道理,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這句話重如千鈞。
第一,李勣是瓦崗元老,也是太宗留下的軍方保險絲,他的表態代表軍隊不會介入后位之爭。
第二,李勣深知長孫無忌心胸狹隘,當年太宗為了保護李治,故意將李勣貶官再讓李治提拔,就是為了讓李勣只忠於李治一人。既然皇帝想換老婆,做臣子的順著皇帝,既報了恩,又能在長孫無忌獨大的朝堂上自保。李勣的這句話,給了高宗最後的勇氣,也給了反對派最後一擊。(關於李勣的相關事蹟,有興趣可參考《唐太宗、李衛公問對:白話譯註》。)
斯文人的屠殺:用筆殺人的時代
於是,許敬宗與李義府動手了。
這一階段的清洗,雖然殘酷,但還披著一層「文明」的外衣。他們深知,要殺長孫無忌與褚遂良這樣的人物,不能用暗殺,甚至不能用普通的罪名。必須用最荒謬卻最致命的指控——「謀反」。
許敬宗發揮了他「寫史書」的特長——編故事。顯慶四年(659年),機會來了。有人告發太子洗馬韋季方結黨營私。這本是一個普通的官員違紀案件,但許敬宗敏銳地嗅到了血腥味。他親自審理此案,對韋季方進行嚴刑逼供,並捏造了一份致命的口供:
「韋季方自知罪重,說他死不足惜,只恨跟長孫無忌一起謀反卻沒有成功!」
憑藉這句無中生有的謊言,許敬宗成功地將「結黨」升級為「逼宮」,將這把火直接燒向了當朝國舅。
褚遂良的結局:
這位曾經在太宗病榻前受命託孤的顧命大臣、這位曾在宸殿上叩頭流血的老臣,因為當年一句「臣死不敢奉詔」堅決反對立武后,人生便開啟了「一路向南」的死亡旅程。他先是被貶為潭州,最後被流放到遙遠且蠻荒的愛州(今越南清化)。他在絕望中上書自辯,歷數自己對太宗的忠誠,字字血淚,但這封信甚至沒能送到皇帝手中,就被截留焚毀。顯慶三年(658年),六十三歲的褚遂良在悲憤與瘴氣中病逝。然而,武則天沒有忘記那句「撲殺此獠」。
然而,武則天沒有忘記那句「撲殺此獠」,更沒有忘記褚遂良的羞辱,因此即使褚遂良已死,也不能放過。同時為了坐實長孫無忌的罪名,也為了徹底斬草除根,顯慶五年(660年),李義府與許敬宗將早已入土的褚遂良拖出來進行政治上的「鞭屍」。他們指控褚遂良生前才是謀反集團的煽動者,藉此削去他的一切官爵。更殘忍的是,他的兩個兒子褚彥甫、褚彥沖雖已流放愛州,仍被官府追殺,慘遭殺害。為了徹底宣洩當年宸殿受辱的心頭之恨,武則天甚至下令將褚遂良的後代改姓為「毒」,讓他世世代代背負著恥辱。
長孫無忌的結局:
長孫無忌下場更為淒涼。面對韋季方案那拙劣的栽贓,唐高宗選擇了沉默,默許了這場屠殺。這位高宗的親舅舅,當年從太宗刀下救回李治的恩人,在顯慶四年(659年)被削去官職和封邑,流放黔州(今重慶彭水)。
許敬宗沒有給他活路,隨即派人追到黔州。在那裡,曾經權傾朝野三十年的「國舅爺」,面對逼迫,最終用一條白綾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這兩場死亡,震驚了整個帝國。它宣告了「貞觀元老集團」的徹底覆滅。
這兩位雖然是奸臣,但畢竟是讀書人出身,他們還要點「臉面」,殺人的流程走得一絲不苟:捏造罪證、三司推事、下詔流放、逼迫自殺。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后位到手,政敵已除,並不代表權力到手。
只要唐高宗李治還清醒地握著御筆,武則天就永遠只能是後宮的主人,而不是天下的主人。李義府的陰狠和許敬宗的厚黑,已經發揮到了極致。
武則天站在權力的門檻上,凝視著深不可測的朝堂。她還不知道,要推開那扇通往最高權力的大門,需要的不再是盟友的助攻,而是命運的無常——一份來自丈夫身體崩潰的殘酷禮物。
權力的遊戲,才剛剛要進入下半場。
補充:
關於褚遂良、長孫無忌、李靖、李勣事件的討論可參考:
《唐太宗、李衛公問對:白話譯註》
電子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