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Black Mirror）上：控制就在雲端，隱私將成絕響

《黑鏡》（Black Mirror）是一系列每集一篇的科幻故事，共三季，已經釋出十三集、十三個獨立的故事。《黑鏡》，顧名思義，就是螢幕鏡面的意思，代表現代科技中的電視、電腦、手機、平板等等的黑色螢幕。而這些故事演出的，就是由「黑鏡」所隱喻的現代科技往未來推進，假想世界將會朝哪個方向改變，人性將會受到什麼影響而產生如何的變化或扭曲。

 

除了實驗人性在種種未來的可能反應，《黑鏡》同時質疑在享受科技帶來的方便之餘，人類承受得起科技之福帶來的黑暗副作用嗎？這些科技副作用的極端，相當令人顫慄膽寒，最諷刺的是，有些副作用並非在遙遠未來，而是早就牽制著你我今日的生活。

 

例如在第三季第一集的〈急轉直下〉（Nosedive），描述今日人人都有的網路焦慮：在社群網路上，自我存在的價值通常會被過分的高估與期待；而價值的評斷，也通常與真正的價值無關，反而與虛偽的表象同價。

 

網路上的形象經營，真的能等同一個人的價值嗎？Photo source：ign.com

 

又例如第一季的第二集〈一千五百萬點〉（Fifteen Million Merits），描述的也是荒謬的權力悲劇。那些我們以為的正義與革命，或是很想與眾不同的藝術先驅者，通常都會拗不過被拱的優越感以及更大權力的誘惑，而被最高權力收編，成為馴服大眾與娛樂觀眾的工具。

 

表面上，那些風起雲湧的上街革命者，正在努力為大眾的自由賣命。但是，或許並非有意，這些邊緣崛起之力，最後都會漸漸發展成——在更高權力的脅迫與煽惑之下——「被收編」成為權力的一部分。那些邊緣的前衛或是街頭的革命，最後也都被推進成為中心，享受特權，而不再與民同在了。

 

視覺控制與失去隱私

 

觀賞《黑鏡》的過程中，有種科技讓我覺得非常有趣：關於未來的影像存取，以及視覺的控制。

 

在第一季第三集〈你的完整歷史〉（The Entire History of Your Life）， 以及第三季第五集〈戰火英雄〉（Men Against Fire），許多未來人都會配戴一種裝置在眼睛裡的晶片隱形眼鏡。這是一種具有錄影、拍照、存檔、回溯、追憶等等功能的裝置。除此之外，這類一眨眼就能錄影存檔的隱形眼鏡，還能與手機及雲端連線，於是眼睛所見的一切，馬上就能與眾人分享。因為與記憶有所關聯，這類隱形眼鏡同時也會與大腦的內部運作相互連結。

 

很妙的是，這類隱形眼鏡離今日的我們並不遙遠，並非只在遙遠的《黑鏡》世界裡，因為Sony、Google和Samsung都正在專利申請中。

 

從好的一方面著想，這種隱形眼鏡挺炫的。不只可以即看即錄、即拍即存，搞不好近視、遠視、散光、與老花眼等等，也都能夠一起矯正。屆時，那些專職錄影的行車記錄器與路邊監視器，都可以準備退休了。

 

高科技隱形眼鏡劇照。Photo source：theleveller.org

 

但是，要是往壞的一方想，這類隱形眼鏡，真是恐怖至極：

 

1. 我們要如何確定，在這樣的晶片裡，是否隱藏其他程式，能夠監視我們所見的一切？而且，會不會我們所看的一切，同時也會被紀錄到某個中央控制中心，由中央監控我們的所有言行？

 

（我偏激的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只要裝上晶片，所有透過晶片紀錄的一切，都同時會被紀錄在某朵大雲裡。〈戰火英雄〉裡士兵眼見的內容，就是例子。那些存在士兵記憶中的影像，不只是被監控與紀錄，政府甚至以這些紀錄的內容，挾持與威脅小民。）

 

2. 假設我們所見的一切人事物，以及所有的影像，都在中央控制中心的掌控之中，那麼，如果有駭客入侵，或者任何意圖跟蹤他人的有心人，也都有機會讀到。自此，「偷窺」就變得更科技、更複雜、也更全面性了。

 

（這應該也是將來無可避免的事實。無論是在〈戰火英雄〉，或是第三季的第六集的〈全網公敵〉（Hated in the Nation）都有類似的主題：我們的所見所想、所聽所聞，完全透明；誰想閱讀、誰想提取，只要懂得電腦，能夠破解密碼，打破防火牆，都能隨時取得。）

 

3. 如果中央控制中心以及駭客，都能讀到我們眼見所有的一切，也能操縱背後的程式，那麼，我們又怎麼能夠確定我們眼睛所見的一切外在世界，真的就是真實的外在世界？意思是說，透過程式控制之後，只要戴上「視覺紀錄器」的人，眼睛所見的內容，都有可能會被重新塑造、改寫、或編纂。

 

換言之，人的感受、記憶、思考、推想、說話、以及行為等等，樣樣都能透過這個小小的「視覺記錄器」，受到全然地控制。（〈戰火英雄〉裡的「蟑螂」即是如此。此蟑螂，完全非彼所想之蟑螂。）

 

4. 甚且，這種「視覺控制」，不只能夠改變一個人的思想結構與言行舉止，擴大到極限，還是種武器，因為視覺控制是可以決定一個人所見所想的，甚至涵蓋到眼前的對方是敵人、還是朋友的範疇。

 

從視覺去控制一個人的認知，光想都讓人不寒而慄。Photo source：anonimacinefili.it

 

假設把眼睛所見之「敵人」通通編碼為怪獸，上場打仗便成為電玩打怪。如此，戰場上的罪惡感受將會降低，士兵舉槍的動機，不就更爽快、更為英勇、更沒有道德上的壓力？即使真實的戰場更血腥又殘酷，卻因為敵人被編碼為怪獸，眼前的場景如遊戲一樣，完全無法興起士兵心中的憐憫之情。

 

（〈戰火英雄〉裡的上場士兵，即是此例。那些被攻擊的對象，全部被編碼為怪獸，士兵在戰場上的打擊率於是增高，精神狀況更理想，而戰爭的效率也更佳。）

 

5. 如果這種「視覺控制」的內容，可以直接存檔於雲端，想到的時候就拿出來倒轉回溯看影片，那麼「記憶」這件事情，就會變得一點也不模糊也不浪漫。

 

當記憶成為寫實紀錄片，「忘記」將變得難得且復古。（在〈你的完整歷史〉中，角色即是如此經驗。曾經在眼前出現過的一切，不管再微不足道，都能透過不斷將影像重新提取，慢慢回味、細細琢磨，而變得更為清晰明白。有了這種晶片，世間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被忘記，還會因為不斷倒轉回溯，而不斷地被強迫記憶與強化回憶。歷歷在目的過去，將使人迷惘到底生活應著眼於今日還是過去。）

 

6. 不只「忘記」不再，「歷史」也會跟著不再難以追溯。因為只要調出同一場地同一時間所有人的視覺紀錄，就有機會查出「真相」。「歷史」一詞將成為絕響，因為影像呈現的不是「his-story」，而是眾人不同視角的機器紀錄比對出來的「真實」（a reality）。

 

（〈你的完整歷史〉中的角色，已經沒有「說謊」與「圓謊」的機會，因為「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任何的藉口都毫無用武之地。）

 

只是，「歷史都已是寫實的紀錄」了，果真如此？

 

7. 如果視覺控制能夠透過造假、編纂、與重寫，控制人之所見，那麼，會不會我們以為的「真實」的歷史與記憶，其實很有機會也都是假造的結果，與重新被重寫的編纂。若此一懷疑為真，人類果然就真實地活在「虛擬的世界」。連「眼見」，都不能為「憑」。

 

（〈戰火英雄〉裡角色自認為的記憶，都是被動過手腳的虛擬。）

 

8. 在沒有什麼可以為「憑」的世界，什麼才是真的呢？原本我們希望透過視覺記錄器隨時隨地的紀錄，來確保歷史的完全真實（畢竟人的記憶不可靠）。但是，假設這些所謂的真相，其實都是被控制被調整編纂的虛擬，那麼，會不會我們以為的「真實」，不過只是「更大的集體幻象」罷了？

 

不只眼見的世界是種幻象，連腦子裡想的所有人事物，紀錄與記憶等等，通通是幻象。（在《駭客任務》（Matrix）裡，人類誤以為生活其中的美好世界，其實就是電腦人以程式控制人腦的虛擬幻象。）

 

9. 由「視覺內容」控制人心的裝置，其實是種非常好用的武器。黑心的統治者絕對會以「免費提供全國人民裝置」，將視覺紀錄晶片交到人人手中，以「完全免費」迷惑人心，讓人以為佔到便宜，但其實卻是拱手讓出隱私權。

 

當政府可以透過科技控制人民，一個人的個體自主性就蕩然無存。Photo source：9e3k.com

 

人人都免費裝置之後，統治者只要坐在中央控制台前，就能無所不能地為所欲為（不禁讓人想到《詭屋》（Cabin in the Woods）的地底控制室）：全民都成電玩角色，統治者想要誰愛上誰，誰殺誰，誰背黑鍋，誰奉承誰等等，通通做得到。所有人在交出隱私權之後，都成了權力的俎上肉。

 

（在〈你的完整歷史〉裡，有些覺醒者便寧可拿刀割開自己的皮肉，取出「記憶裝置」，解放自己的記憶。）

 

10. 不是統治者的人一定覺得很糟糕，畢竟只能被操縱，而無法玩弄他人的感覺不怎麼好。不過這種關係並非絕對。假如能夠當個無敵駭客，更是厲害。

 

一旦能夠破解密碼，侵入整體控制中心，那麼將無須透過一兵一卒，就能革命成功，改朝換代。換言之，世間的一切，都在電腦與網路的控制之下。於是，誰控制了網路，誰就能控制全世界。（〈全網公敵〉 裡，那些傳送花粉的蜜蜂機器人，就是在有心駭客的介入之下，馬上變心換主人，全部變成殺人的密器。）。

 

11. 更進一步推想，如果彼此能夠對話的機器人，道高一丈地能夠控制人類創造的一切，還以自製語言更換程式與密碼，自此，無論是統治者或者是駭客，已經挽回不了，該當如何？

 

或許《駭客任務》的電腦人控制地球日終究來到，看來我們就只能每天窩在繭裡頭，做著虛擬幻覺的白日夢，沒日沒夜地等待救世主Neo的出現。不過，即便Neo出現，當他帥氣地拿出紅色與藍色的藥丸，我們果真有勇氣吞下藍色那一顆，情願離開永遠美好的幻境？

 

人生有時就需要一點不清不楚

 

認真想了想，就算真的免費送，我也不願裝上這種多功能的晶片隱形眼鏡。沒有人會願意自己日夜行動遭受監視，不願意自己的所見所思輕易被操弄，更不願生活中任何的小過失，都會被拿來當成威脅的武器。

 

就算迷迷濛濛，我還是要用自己的雙眼，看著自己喜愛的人，即使沒有PS，看起來總不達百分美，也無妨。我寧可他／她在我心裡，模模糊糊卻永遠地的美，也不要打著真實的紀錄，卻充斥刻意的鑿痕。

 

將所有過去都「真實還原」的呈現，帶來的未必是幸福。Photo source：thoughtcatalog.com

 

而且，人類也需要「不清不楚的過去」和「忘記」。誰會想把那些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過去，清清楚楚的紀錄在心裡，日日夜夜拿出來折磨自己？忘性的存在，應當是人類的好處之一。反而過於清晰的紀錄，更容易自尋煩惱。況且，要是早已有人更動過我們的記憶，內容其實都是迎合某些意圖的編纂，那麼人生不就變得更加複雜難理了？（〈你的完整歷史〉 有深刻寫實的記敘，是個悚然悲傷的教訓）

 

今日，當我們隨時拿出手機，查東翻西，其實，我們早已與手機成了連體嬰。許多記憶都存在手機，隨時使用手機上雲端。我們需要手機幫我們存檔或提取，搜尋或提醒，老實說，我們早已是cyborg（改造人）了。不過，或許不出十年，當人人都配戴「視覺記錄器」的隱形眼鏡之後，真正人機合體的cyborg就更為寫實貼近，而《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 1995）裡所描述的世界，便幾乎抵達了。（宅編：原作士郎正宗在1989年就描繪出那樣的世界，想來簡直不可思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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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christopher-east.com

編輯：洪崇德

校對：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