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吉身材、背影看上去和李振源差不多,差別是他留了平頭。他到來時,李振源心知肚明大家會有點驚,因為他這位助手長得實在有點嚇人,臉色臭,吊斜眼,橫肉,專注地看著每一個人,無所畏懼的樣子,眼神中充滿殺氣。這樣其實很好,這是李振源想要的效果。鐵道部這幫人以為自己是國家的棟樑,毛主席大無畏的的戰士。李振源想起以前日本時代那些軍人,打著帝國武士的名義,日本人當他們是神,但在李振源眼裡,他們也是流淌著人血的動物,一九四三年他就逮過一名酒後殺人的日本軍官。逮捕之後陸軍出面把軍官贖回,李振源那時是小警補,一點辦法也沒有,但他很清楚沒有人是神。李振源受過的警察訓練把這點看得很明白。這些人在柯吉面前一下被打回了人的原型,柯吉的長相就像是鍾馗,是打扮成妖魔鬼怪的神。
李振源仔細觀察他們每個人的表情,暗自記著他們的反應。若不是李振源說這是他的助手,人們很容易以為柯吉是一位黑幫份子。若不說他是公安,他的樣子兇神惡煞,人們會認定他是一位兇殘的殺人犯。柯吉是從萬華公安局調來的警察,像大部份警察一樣,柯吉沒念過什麼書,從部隊轉過來的,老家在湖南。從小他是個孤兒,十歲遇上中日戰爭,家裡人在戰火中四散,他到處流浪,最後吃了部隊的飯,到台灣後部隊裁撤,他因為忠誠可靠獲得軍轉警的安排。李振源跟他在一宗跨界暴力案中查案認識,對於柯吉非常欣賞,自己當了科長有些力量後就讓柯吉調到大稻埕來。他是偵察科的一員,實際成了李振源的左右手。
柯吉協助把三包證物搬到車上。車開走了,幾位送到門口的鐵道部領導們留在了石階上。
「等下我們拿出點錢留著,自己用。」李振源點上一根菸,一隻手架在車窗上,看著街上的風景。「媽的,這個命案真蹊蹺。如果鐵道部的人有鬼,怎麼會留下這些證物?用意是什麼?」李振源道:「現在時局亂成一團,壞事更多,壞份子一點也不肯休息。」接著又說:「我本來還想到鄉下散散心,放自己一禮拜的假,突然來這個,幹。」
他也不是跟柯吉講話,而是自己抱怨給自已聽。他太久沒放鬆了,應該休個長假。自從他當上偵察科長之後,這三年就沒有好好休息過。八年前生了女兒仙仙後,回了家還要照顧女兒。直到後來女兒大了點,才將女兒交給人民公社統一照顧。
「跟葉雲去?」柯吉突然問。
聽到這話李振源轉頭瞄了柯吉一眼。
過了兩個街口,抽了幾口菸,又吐了幾口菸,李振源才回道:「你可守口如瓶。」
車從延安北路往大橋頭方向行駛。這輛車是俄援的主力車款GAZ車廠二十年前製造的,車齡雖然很老,引擎聲倒是很平穩。車頭現在掛著一個共和國公安的閃亮徽章,車聲聽起來協調,就是汽油味大了點。
延安北路兩排房子都有騎樓,有些騎樓做成圓型拱頂,兩排樓房不是兩層就是三層,樓面都有些花飾,以前是西式雕花或菊花,現在則是鐮刀、星星、稻穗之類的。以前招牌林立,現在招牌都拆下來了。整條路上看上去灰灰的,洗石子的山牆透出的顏色,山牆上大都長了雜草。人們無暇整理房子的外觀,許多家庭都已破碎,人們內心傷痕纍纍。路上的行人都靠著騎樓下面走的很老實,人們走路不笑,趕自己的路。李振源瞥到一位熟悉的背影,很快他就認出那是楊招福,登記在案的慣竊。從日本時代李振源就抓過他,送他進過幾次監牢,算是「老相好」了。他今天出來不知又去觀察哪裡的地形。他讓柯吉把車停在路邊,大叫楊招福。楊招福回頭看到是李振源,就乖乖就犯。
「你又出來犯案?」李振源質問。
「沒有,我去病院看病。」楊招福很油滑的樣子。
李振源想起來楊招福患有糖尿病,身體也不好,他愛人同樣也是長年窩病在床上。
「過來,你的袋子給我看一下。」李振源順手搶過楊招福的手提袋,打開看。裡面有香菸、火柴、老花眼鏡、還有一隻起子。
「沒有錢包沒證件,你去看個鬼?」李振源順手摸了摸楊招福的褲子口袋,搜查他身上。
「再說,你去看病帶起子作什麼?」李振源問。
「平常就一直放在袋子裡。呀病院的人都認識我,不用證件啦。」楊招福露祈求的表情。
「別跟我裝可憐,」李振源語氣兇惡,「我認識你有二十年了吧?我會不知道你帶起子是打算隨機作案嗎?」
楊招福被他說的眼神低下,無地自容,不敢面對李振源。
李振源看了看楊招福,搖搖頭,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數了三十元,「喏,這錢你拿著。今天就別犯案了,知道嗎?」李振源吐了口菸,「要給我再逮到,你愛人誰照顧?你今天好好去看病。」
楊招福把錢塞到口袋,轉身就走。也沒有說謝謝,彷彿這些錢是李振源欠他的。李振源搖搖頭。他曾抓到楊招福三次,他被關了前後加起來有八年之久。他明白楊招福一定恨死了李振源,覺得再多錢也彌補不了那些在牢房裡的歲月。也是在那段時間,楊招福的愛人得了奇怪的病,走點路就呼吸困難,醫生也檢查不出什麼,她從此只能躺在床上,什麼工作也做不了。楊招福出獄以後,更需要錢,他希望私下拜訪台北最有名的醫生,祈求能治好愛人的病。
大稻埕比二十年前蕭條了,商販店家都搞公私合營,由於政策還在摸索階段,有些地方官管得嚴,把所有私營商販都定性為「小資本家」,雖然後來毛主席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社論糾正了這些作法,但幾年下來政策搖擺不定,小商小販經不起折騰,不是關門倒閉,就收為公營了,以前那些的彩色招牌都拆掉了,霓虹燈也熄滅了,晚上沒有夜總會,街頭早早一片漆黑。擋風玻璃前方,山的那頭有一塊很明顯的烏雲,騎樓下有些家庭圍坐在小板凳上,低頭就著大盆子吃晚餐。有些家庭在騎樓下用煤爐煮晚餐。炊煙裊裊,整個街上看上去好像颱風後才有的情景,停電,大家用煤球在門口煮飯。現在是家家戶戶天天都這麼做,因為沒電,用煤球無法在廚房裡燒飯。大稻埕住家的廚房早在二戰結束後都改成天然氣或電為能源的。但現在國家無法提供這些能源了。所以居民都移到走廊燒飯,或是每月用糧票去大食堂換大鍋飯吃。整條街視線最凸出的色彩就是紅色的標語。李振源聽見車窗外空氣的呼呼聲,接著是宣傳車的擴音:「對於歷史反革命,對於官僚右傾份子,一定要窮追猛打,不可放過一個!我們要圍繞在毛主席的堡壘下,堅定地做好反攻大陸的準備。」人民政府用他們馬列思想的頭腦,勞動人民的純樸內心,盡他們最大的力去提振社會生產力,他們非常認真嚴肅,堅壁清野,一心想完成偉大的革命。但李振源聽這些口號聽得膽戰心驚,反攻大陸?又要戰爭嗎?他還沒有超過免徵召年齡,如果打仗,他依然可能被抓去當兵。他從車窗回頭一望,他看到那些圍繞在「毛主席堡壘」宣傳車屁股下的都是一些青年人,稚拙的臉上是憤怒的神情。
再往前行駛了一百米,李振源聽到劇烈的聲響,蓋過了宣傳車的擴音器聲。他眼神到處找,結果在擋風玻璃左上角找到了一架巨大飛機的身影。前方正是機場的航道必經之路。
到了涼州街,車子右拐,很快他們就經過一塊高牆,牆上寫著「破除封建迷信,共產主義真理照耀世界」。高牆裡頭是被當作倉庫、完全封鎖起來的慈安宮。那個大門還貼著公安局的封條。封條每年都換,裡面是公安局的倉庫,這十多年來早就不許任何人去拜神了。沒有了皇帝,也沒有天皇,也沒有天國和天堂,共和國更沒有神,只有主義和主席。沒有佛經也沒有聖經了,取代的是各種宣傳主義和主席言行錄的小冊子,從小學生、大學生到各機關行號,每周都要開小組討論會,講自己對主義的認識,檢討自己的言行如何不符合革命精神。有些大稻埕的老人最初還會指著李振源的鼻子罵,你這個妖獸小子,你的阿公雖然信基督,但也從來尊重其他的神仙。你這個猴死囡仔竟然幫忙外省仔滅了這些廟,你會得到報應的。李振源一概不回嘴。他無法回嘴,這也不是他希望的。但是形式比人強不是嗎?他們李家不僅曾在大稻埕以基督徒為名,也以富裕為名。共產黨1950年把李家定為宗教神棍家族,剝奪了一切權力,沒收非法經營而來的財產。他們家的子孫全都發配到農村去改造。他們李家一夕之間什麼都沒了,沒了基督,家產全數充公。如果李振源不配合,不夠積極,只有死路一條。李振源和他堂哥,曾在日本當醫生的李銘典,最後因為有特殊專家受到「控制使用」的恩典。李銘典現在在103人民解放軍醫院任職,是全台唯一的腦科權威。他們倆是李家最進步的子孫,早在日據時代就參加或是接觸了共產黨。要不是有他們倆個在,李家的族長們受得罪可能更多。李振源不回嘴,他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他無言以對,這些鄉里指責的也沒錯,除了禁了這些神,李振源還拿他們的錢幫他們處理一些事。這些人都是他祖父的好朋友,是世交。當「積極份子」的那時,他不得已害了一些鄉紳,那些人堅決反對共產黨,李振源只能奉令抓他們。他們最後從大牢走進了墓場。這是他應得的非難。
回到公安局前,兩人把車停下來,數了票證和現金差不多三萬元,放在另一個袋子裡,才繼續開車回到局裡,然後不作聲地把證物先抱到局長室。柯吉退出去前看了一眼李振源,才順手把門帶上。李振源關上百葉窗,然後跟呂明松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呂明松看了看袋子裡的證物,很客氣的從中取走一把票證,李挀源協助他粗略的算了一下,是相當於市價二萬元的票證。這筆錢相當於呂明松在局長任上幹十年的工資。呂明松幹革命幹了一輩子,也就這時候感受到踏實,因為終於「享受到一點革命果實」。他曾告訴李振源,如果革命最後是吃不完的苦日子,那太虛幻了。自孫中山1894年革命以來已七十年,我黨建國14年,看看我們中國人過著什麼日子?革命不就是要過上好日子嗎?革命的目的不是革命,人不能一直革命,而忘了革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就像當兵的人是為了人民的自由而犧牲自己的自由,但是當軍人犧牲了自己的自由,而人民仍不能自由,甚至連安全都沒有,當兵的人犧牲的價值就說不清楚了。事實上革命者和人民大眾都吃不飽穿不暖,這種革命說服不了人。本省同胞可是見識過殖民統治,也見識過戰爭,他們是戰火下的受害者,他們從不是革命黨人。但建國後這十來年,比那時更悲慘。李振源和呂明松都知道,1955年嘉義大饑荒全台灣死了五十萬人,現在每年仍有上千名「逃陸者」乘月夜風高的夜晚橫渡海峽,這些消息是封鎖的,一般社會並不知情。
天水街在棋盤式的街道裡是條斜的街,這條街很繁華,有副食品供應站,百貨公司,有文匯報社,白天都是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晚上七點,李振源從公安局走到這裡,大約十五分鐘,即使在騎樓下走,也已經滿身大汗。在一間小小的木門前,李振源停了下來,四下張望。門是一個樓梯口,外面有個斑駁褪色的招牌寫著,南北牙醫診所,因為褪色很嚴重,其實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上面寫什麼字,診所大門鎖著。一九四九年以前這個診所名叫島田牙醫,建國以後才改成南北牙醫,診所主人嫌島田這名字太日本、怕惹出什麼事,但即使如此,沒有多久全國就實施公有醫療制,私有診所全都被迫關閉,有些醫生被下放到農村,有些併入公社醫院。這間牙醫也結束十年了。這牙醫診所的主人是個在日本受正規醫學教育的女醫生陳淑惠,李振源敲了敲門。過了會兒,門眼拉了一個縫,縫中一個黑影向外看了看,然後門打開剛好可以通過一人的小縫。李振源快閃入門,上樓。
一樓本來是個糕餅店,但十多年前也收了,同樣大門深鎖。老板在肅反期間被斃掉了,罪名是通敵,從那之後一樓就沒有住人。二樓是木地板,走起路有時會有嘎啦聲。
「今天熱瘋了,給我弄杯水。」李振源用台語道,一面退去襯衫。
是個女人的背影,即使穿著寬鬆的褲子和襯衫,也隱藏不住曼妙的身材。
一轉身,端了杯水回來,李振源看到她的臉。她三十八歲,看起來跟二十八歲沒什麼差別,只是多了點嫵媚。他一直認為陳淑惠不算美豔,但的確充滿知性美。女人的美麗和身體曲線是生物演化的利器。但他現在覺得一個女人若能善解人意,又體貼入心,那是比什麼都來得重要的。美麗,那是附帶品,次要的,會變質的。
「喏」女人給了水,便一把抓起李振源擱在椅背的襯衫,走到牆邊去掛起來。
「你今天不回外省婆那裡?」
李振源看到她背朝自己,故意問得漫不經心。李振源很清楚,聰明如她,不會這麼不在意的。
「不回。陪妳。」李振源拿出菸點上一隻,隨手摔滅了火柴。
「還沒吃吧?我給你弄點下酒菜?」陳淑惠看著他,那對眼睛清澈明亮。
「嗯。」
她在廚房忙弄,他就坐在候診的沙發上抽菸,看報紙和雜誌。她結束診所公開的經營後,曾下過鄉接受過改造。透過了些關係,才調回到城市裡。從此專門私下幫那些不大不小的紅色權貴看牙,也才留住這個診室,也才活到現在,因為各階層都需要她,因此保護這間診室。公派的牙醫不是醫術不好,而是時間不好安排,有權的人實在太多。
李振源泡了杯茶,然後看到一份舊雜誌上的封面故事是《關於知識份子再教育的問題》。他想起幾年來,每星期局裡面都要搞小組討論會,他這個台灣人要不是會察言觀色、留意風向、懂得跟著黨的路線走,根本挨不過幾次階級鬥爭。當然還要感謝愛人葉雲。葉雲的共產黨員身份給了他最佳的庇護。這些年來,葉雲給了他一切,包括生活,前途,她讓他快速理解黨的運作,協助他判斷政策風向,教他使用國語,甚至她幫他生了仙仙。如果說葉雲給了他生命和再生的機會,一點也不誇張。她真的給了這個男人一個在紅色政權生存下去的機會。現在仙仙都八歲大了。葉雲是個有理想的共產黨員,正直,幹勁十足。她希望愛人能奮戰不懈,發揮革命黨員的精神。但李振源這幾年的變化很大。李振源對自己的道德墮落也感到不可思議。葉雲看著丈夫一天天走向墮落,傷心不已,最後葉雲已不相信規勸還能對丈夫起到什麼作用。她對李振源道:「你真可悲。」因為李振源覺得對不起她,也無法彌補她,也無法自拔,開始疏遠她。
本來李振源很疼女兒仙仙的,但仙仙托給附近的人民公社集體照顧後,這兩年就跟家人不親了。特別是跟李振源有點距離。李振源一開始想不明白,以前他回家仙仙會爬到他的腿上賴著他要他抱,現在從公社偶爾回家住,看到他怯生生的,有時口裡還冒出「人民公社前景好,台灣人民齊響往」這樣的口號。聽到仙仙這樣喊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口號,李振源楞住了。他實在不喜歡這樣的仙仙,好像鬼怪附體一樣,身體裡面住著個大人。
茶几那個瓷杯,是李振源送給陳淑惠的。上頭寫著「慶祝主席七秩大壽暨大稻埕公安成立周年紀念」,這是李振源故意送給陳淑惠的。因為來這裡看牙的某些領導醉翁之意不在酒,李振源希望用這個茶杯提醒那些傢伙,這間診所是有些關係的,不可亂來。
本來他跟葉雲的這段婚姻是組織的安排,但他確實欣賞葉雲,雖然覺得她跟本省女人不太一樣,本省女人比較矜持,害羞,葉雲就直接多了,有點巾幗不讓鬚眉的味道,但也不失女人味。但他後來感覺葉雲的個性過硬,比如堅持把仙仙托給人民公社照顧一事,李振源是反對的,覺得葉雲沒有必要為了事業,解下身為母親的責任。葉雲老說「我們革命黨人怎樣怎樣...」李振源就覺得生氣,什麼革命黨人,他心底覺得這根本不切實際。李振源認為以他的收入和地位,養活一家人完全夠的。葉雲說她完全不明白李振源在反對什麼。難道你李振源不明白要跟著黨走嗎?黨沒給你李振源恩寵嗎?葉雲跟他說,現在要響應黨的政策,要工作,不僅是黨員的責任,也是為了我們一家人,就你李振源的成份,「我不去工作不去為組織賣命成嗎?我們是模範家庭,這樣的定性有助於讓你李振源受到特殊對待。你才能活命。仙仙才能有爸爸。」李振源知道她是對的。但他思想還是傳統的認為女人應該以照顧小孩為優先。葉雲跟他發了一頓脾氣:「你哪裡來的封建思想!」她去郊區另一個人民公社擔任幹部工作,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樹立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監督農業生產。但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吃公社的不花家裡錢,還拿一些津貼。她把仙仙交給公社,還是托了關係,孩子吃喝拉撒睡,一毛錢不用花。
李振源的生活被拆散了,他下班回到家只有自己一個人。孩子和愛人都去住了人民公社,每個月才見到一次。家裡空空盪盪的。久了,他覺得胸口有一種空空虛虛的感覺,他那時還沒感覺到自己需要溫暖,他需要關懷,需要慰藉。去看牙醫遇見陳淑惠時他才知道自己的軟弱,他胸腔感受到一股熱流收縮,如同一道光束。當陳淑惠埋首治療他的牙齒,她的胸襟靠著他很近。那仿毛裝製作、寬寬鬆鬆的「人民服」怎樣也掩蓋不住的她的腰部和臀部曲線,映在他眼底的這些讓他暗吞了一口口水,胸口好像突然被一萬隻螞蟻踏過一樣酥麻。他記不得事情是怎麼開始的。那天他是最後一位看診的病人。他的左後臼齒蛀壞了,隱隱作疼。她診斷要為他做假牙。看完診後他和她聊了很久。他記得陳淑惠對他也有好感。再來幾趟複診,把假牙裝上後,他就為陳淑惠的知性和理性所折服。台灣女人的溫和和良順,使他無法招架。後來他下班後經常來陳淑惠這裡,喝點小酒。陳淑惠為他做各種下酒小炒,一些豆干和辣椒、蒜頭炒在一起就香得不得了。他們聊到以前大稻埕那些消失的鄰居,他們共同的回憶。永樂國小的楊老師在一九五〇年被指控為日本特務遭到槍決。楊老師教過他們數學和地理。很兇,功課不好的同學都被他打過手心。他們還交換過對共產黨的看法。李振源從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談論自己對黨的看法。在這個時代的環境裡沒有秘密,也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人,他知道不遭出賣的唯一辦法,就是從不認為有人可以保守秘密。但在陳淑惠面前,他感到全然的信任,那超越了守密與出賣。他很明確的感受到,自己即使死在這個女人手上,也心甘情願。只有在這位台灣女人面前,他膽敢把現在和過去的記憶連接起來,他發現坦露秘密重建了他與世界的親密感和信賴感,他突然覺得腳下很實在,他感覺到了地面。以前,沒有個人,沒有隱私,外表看起來很透明,實際上他感覺非常不真實。而後來他甚至在她的軀體上獲得了身心靈的透徹解放。這些都是革命黨人葉雲不能給他的。
像往常一樣,喝完酒,她仍然負責洗碗。他站在一邊,手裡捧了杯茶,跟她聊天。在自己家裡,李振源反倒恪遵平等,會做家事。一來是葉雲還要帶孩子。在陳淑惠這裡,他享受到單純的愛情,沒有柴米油鹽的負擔。雖然,剛剛喝酒時,他才從包包裡拿出票證讓她挑了差不多一千元左右的配給品,包括腳踏車票、大米票、小米票、油票、糖票、五十尺布票等等。她平時獲贈的票證也不少,其實根本也不缺。
「說真的,你最近有沒有一點不開心?雖然今晚聊天很開心,但我覺得你有點心事。」陳淑惠看著他,突然很認真的問。
「沒有。你哪裡看到我有心事的樣子?」
「我的直覺。」
「呵,直覺如果神準,乾脆來當公安,協助我破案。」
「到底有沒有?」
「最近是有一宗離奇的命案,我不知從何下手。我覺得自己可能江郞才盡了。」
「我的大探長,你才不會江郞才盡,你這是暫時找不到線索。我對你太有信心了。不過你說,我的直覺是不是很準?」陳淑惠笑了。
李振源把茶杯一放,伸出雙手去抓陳淑惠:「你有沒有直覺我現在要來抓你!」
陳淑惠先失驚大叫一聲!笑得扭腰就閃躲,在廚房裡到處轉,也不管洗碗水灑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