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真實的幻象

攝影:伊恩
攝影:伊恩
我正在聽著Erik Satie的Gymnopédies,剛從一個昏熱的、不知如何發生的午睡中甦醒過來,而且還做了一個夢。對於我將要繼續述寫的批評主題,這個抒情的開頭可能顯得過於突兀或不知所謂,但是,這僅僅是表面上看起來的如此而已。

1
如我這樣的人會有很大的可能遭遇到,被圍繞在自己周遭那些熟識的或不熟識的人問到這個問題:「想這麼多要幹嘛?」
發出質疑的人並不一定會一對一地在你的面前,望著你的眼睛說出這個問題,很多人是客氣而禮貌地把它放在自己心裡,避免表現出鮮明的立場,因為「想這麼多要幹嘛」對他們而言其實是一個已經下定結論的判斷,是一個肯定句,而不是真的是一個他們想要從你的口中得到答案的疑問句。
即便某個人把它形諸言語,向我拋出了這個問題,但無論我如何回答、說明,雙方之間可能也不會發生交集和對話。
對方根本不需要我的答案。
我必須承認,那些在我的大腦裡盤旋許久的多數念頭,確實對我目前為止的人生並沒有產生過什麼令人欣羨的助益,接踵而來的壞處卻使我的整體狀態每況愈下,有時候我甚至會認為這是某種詛咒。
我的情形只能是作為一個個案而不是一個通例,因為如果這是發生在其他人、其他條件之下,結果是好或壞便會因人而異,它很有可能有助於某個人的事業發展,或是任何名譽上的或金流上的收益。
這一項可能性突顯了前述的他人的明智和我的不明智,那種核心地構成了他們生活方式的觀點雖然不令我所喜歡,但是我無法聲稱他們的做法是「錯誤」的。假如我是一個走在迷宮之中,時間已經逐漸耗盡,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原路返回入口的人,我又有什麼資格為他人做出判決呢?
──這樣的年月一去不復返了!從少女到少婦,從少婦到情婦,那些美好的時光已經讓她糜費殆盡了;她沿著生命的歷程一路失去它們,就如一個旅客把錢財撒在沿途的一家家客棧裡。──[1]
懷疑和時間侵蝕著走迷宮的旅人,他以肉身的凡人之姿進入了由來只有眾神和魔物居息的巨大宮殿,他曾經在粗糙石牆上見識過,不知道是眾神亦或魔物偶然路過時留下的晃動黑影;他也見識過那些一個個已然失去了光芒的幽靈,啞口徘徊在曾經失敗的路途上;他知道,很快地那一天就要到來,他就要加入他們了。

2
回覆這個問題的方式可以很機巧:「不想那麼多又要幹嘛?」
我不讓他們的眼睛找到我。
珀耳修斯打敗梅杜莎的機巧是藉著智慧女神雅典娜送給他的那副光閃如鏡的盾牌,他在鏡像中看見梅杜莎,掌握她的位置,避免讓自己在看到她的同時也被她所看到。梅杜莎的眼光會使人石化,這是比殺死一個人更令人感覺到恐懼的妖術和懲罰,它的隱喻正好與米開郎基羅創作大衛像時的名言相反,米開朗基羅是從大理石中解放大衛的靈魂,梅杜莎的石化則是禁錮一個人的靈魂。
答覆「不想那麼多又要幹嘛?」就是一種鏡像的反射,它不只能夠藉此映照出對方話語的面孔,它也要把梅杜莎的妖術反射回去。
一個人「想得太多」被視為是不合時宜的舉措,這顯現出的是一種簡陋且粗暴的質疑,因為就它直接的表面字義而言,它既不是被認為這樣是好,也不被認為這樣是壞:「你這樣想得不對,我認為應該是…」,而是直覺地把它描述為某種量化計算之後的多餘(「太多」)。
它沒有說出的比較基準便是針對光陰的無謂浪費,每一件事情都可以、也都必須要用時間單位的流逝和稀有性來秤量它們的價值。
想得太多的錯誤就在於,思考所花費的時間與它所能回饋的實用效益不成比例,因為這類的思考內容通常難以應用,與生活現實不完全處在同一個平面,思維和行動的中間是一條條的虛線,人會像是自找麻煩一樣,把自己帶到不知道下一步還可以做什麽、還能夠做什麽的窘境。
這樣的時間觀其實也說明了,永恆的概念已經離我們的世界遠遠而去。 生命短暫,人的一生其實不應該也沒有時間去了解,或是去把那些虛線變成實線。
只要運用這個簡便的時間量化標準,他們就不需要花費多少力氣,真的去了解我所思所想的內容究竟為何,就可以立即做出我錯而他們是對的判定,他們已經劃出一道界線,只需要知道什麼事情是有益於生活的就足夠已矣。
我們之間的差異就在於,我仍然無法下定決心劃出那一道界線,我不知道該如何擇取,如何沿著現實與未知之間交界的朦朧模糊的輪廓,把某種無以名狀的東西粗暴地切割開來。
人是有限而寂寞,渴望知道自己擁有某種共同的東西,把過去的與未來的所有的每個人都聯繫在一起,與世界、時間、歷史、存在、物質、星辰連繫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一朵生長在花園的花與這一座花園本身沒有區別,兩者的關係如同Gertrude Stein的詩句一樣素樸、澄明: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

3
不想太多的人又會是如何?
無暇於胡思亂想,專注於工作和娛樂的兩端來回的人,他們的內心總是處於長期貧乏的無感狀態,這是一種現代無神民主技術式的冷漠,他們的身體是一座缺少了浪漫魔魅的移動機器碉堡,這座碉堡沒有主人,它沒有真正關心過什麼,它只知道戰爭還仍舊持續著,必須堅守抵抗。
他們的具體化形象是面對著明暗忽現的閃爍光芒和聲音的手機、電視機,不知不覺地睡著的中年男人。貧乏和無感是相較對照於我們生存其中的世界其本身繁複的多重性和可能性。
看不見的白光經過三稜鏡會折射出晶瑩而美好的色彩光暈,思維關於詮釋和意義的探索即是一面稜鏡,把人從那種無感的、沒有神秘氛圍的生存狀態拯救出來,人不需要再作為一座頑強的碉堡,抵抗世界、時間、歷史、存在、物質、星辰,或細弱易逝的玫瑰。
前述引用的神話和詩,正是在於要傳達:人的思維以及想像事實上是可以感受得到世界具有模糊、謎魅性質的那一面,而這既是一種發現,也是一種人不得不為之的創造性活動,它所涉及的不只是思惟內容的差異,也涉及思維形式的不同。它是真實的幻象:
──每個人在創造夢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藝術家,而夢境的美麗外觀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前提,當然,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也是一大部分詩歌的前提。我們通過對形象的直接領會而獲得享受,一切模型都向我們說話,沒有什麽不重要的、多餘的東西。既使在夢的現實最活躍時,我們仍然對它的外觀有朦朧的感覺。至少這是我的經驗,我可以提供一些證據和詩人名句,以證明這種經驗是常見的,甚至是合乎規律的。哲學家甚至於有這種預感:在我們生活和存在於其中的這個現實之下,也還隱藏著另一全然不同的東西,因此這現實同樣是一個外觀。叔本華直接了當提出,一個人間或把人們和萬物當作純粹幻影和夢象,這種稟賦是哲學才能的標誌。正如哲學家面向存在的現實,藝術上敏感的人面向夢的現實。──[2]
同樣也是無感和貧乏的人,其另一種表現形式與上述那種陽性的、訓練有素、軍事化、老人化的腐朽僵硬形象正好顛倒,他們則是具有陰性氣質的天真,偏愛遊戲地、喧鬧地如孩童沉浸在歡樂、光艷的享受,它的表現方式即是各式各樣誘惑著視覺的攝影照片的過剩充斥氾濫。
假如許多人已經習慣於無盡地生產出關於現實生活的影像,這並非是出自於某種對世界現實的關愛眼光,渴望使生命的熱情與影像的數量形成正比,這反而其實是一個遊客在匆匆忙忙經過一個地方時,為了補償自己的無感的另一個匆忙的手段。相關的完整批評可以閱讀Susan Sontag的《論攝影》。
這個世界不會為人停留,人也沒有為世界這樣做,然而,照片是確信無誤地將會被保留下來。除此之外,或許可能還剩有一片空白與聲響。
當對於永恆的概念或說是想念,迫切地需要被可以無盡複製的影像證明的時候,這是再一次地表明,生活在對於永恆的信念已經幾近喪失。

4
Gymnopédies意指裸體的歌舞,字源來自Gymnopaedia,是古斯巴達人每年舉辦一次的宗教慶典。
一群青年男子以裸體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頭戴戰盔、手持盾牌,圍繞日神阿波羅或戰神雅典娜的雕像舞蹈,在夏季的高熱之中全力展演身體的律動和戰鬥技巧,跳舞與殺戮的共同之處都是追求速度和力量。斯巴達男子接受嚴苛的身體訓練是期待他們的身體不但要具備戰士的粗礪,也要具有音樂性的優雅。
阿波羅的至高無上的真理性和完美性使他成為了箴言之神;在尼采的眼中,阿波羅同時也是夢中的外觀表象之神─亦即藝術之神,他迷惑人也欺騙人,夢境的美麗外觀就是日神的王國。
假如沒有光,我們就看不見事物的表象,阿波羅在把事物的表象帶給人的同時,也把朦朧夢境的光彩,混同真理和美,一起放入現實的表象之中。
[1] 福婁拜,《包法利夫人》,周克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p.171
[2] 弗德里希‧威廉‧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左岸文化,p.87
[3] 古代Gymnopaedia慶典圖示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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