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美國漫畫市場雖然依然由 DC 與 Marvel 兩巨頭爭戰主要的銷售額,卻也能讓為數眾多的中小公司,如 IMAGE、黑馬、IDW、Oni-press 等等出版各種不同型態漫畫作品的商家生存,直銷市場的興起功不可沒。
另一個美好的巧合則在於,冷戰高峰時期的美國在 70 年末、80 年初迎來了以 Alan Moore 為首的英國漫畫編劇所帶來的一場重要革命。這場在後世被稱為「英國入侵」(British Invasion)的漫畫革命不光吸納了白銀與青銅時期以來漸趨成熟的創作觀點,也標誌著嚴峻的時代氛圍與末世想像終於渲染到了青少年市場取向的漫畫讀物。如同英國漫畫編劇 Warren Ellis 後來在後設漫畫 Planetary 做出的評價:當時的英國漫畫創作之所以邁向成熟與殘忍,跟柴契爾主義與雷根主義所帶來的高壓社會氣氛有著緊密關係;就連並非出身英國的美國漫畫巨匠 Frank Miller,也是在這樣的時代下與英國作家踏上了雷同的黑暗道路。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說,國族美夢的崩壞成就了漫畫的成長——超級英雄本該是社會精神的鏡子,而當這份精神走向衰敗,英雄也一樣。商業的再生與舊有文化的遲暮彼此交融,最終贏來的就是偉大的 1986 年;這一年,美國漫畫迎來兩部革命性的作品:Alan Moore 的《Watchmen》(守護者)與 Frank Miller 的《The Dark Knight Returns》。
黑暗時代這個名字的意義當然是多面向的。就作品傳統的方面,它很明白地點出了美國漫畫市場至今仍未衰退的一股反英雄熱潮——它甚至延燒到了我們等等所要討論的那些漫改電影上。《Miracleman》、《Watchmen》與《The Dark Knight Returns》等同時代的代表作品無一不提到一個觀念,即是超級英雄的「世俗化」,亦即強迫超級英雄由童話世界走進讀者與作家身處的人間煉獄。本來,這種聽起來像是敗壞美夢的做法毫不討喜,但歷史卻給出了驚人的反證:事實是,80 年代的人們愛死了這種做法。
《Watchmen》、《Swamp Thing》、《Hellblazer》、《The Dark Knight Returns》等一系列反英雄作品的空前熱銷,使得業界一度習於將超級英雄從抽象的道德理想化身轉變成某種更接近義警或國家黨徒的社會動物。就連 DC 傳統的英雄隊伍正義聯盟,也在 86 年的 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 事件後重組成了具有濃厚政治色彩的正義國際聯盟(Justice League International)。正義國際聯盟不光直接以冷戰時期的美國為背景、處理國際危機,Keith Giffen 和 J. M. DeMatteis 兩位作者更是大玩各種政治諷諭的遊戲,將故事中的綠燈俠 Guy Gardner 塑造成一位丑角型的白人流氓,於俄羅斯邊境大唱愛國歌曲、無視隊友勸戒隨意攻擊國防軍。
嚴格來說,Moore 與 Gibbons 當然不是對稱法的發明者,就連《Watchmen》最負盛名的 3 x 3 畫格分配,在過去也已經被 Jack Kirby、Steve Ditko 等知名作者運用過,但重要的並不是創新,而是 Moore 當時透過《Watchmen》向世人展現出的觀念:漫畫內容唯有透過對應的獨特形式,才能讓它傳遞訊息的方式在諸多媒介中真正地獨一無二。是這種漫畫的形式主義,與直銷市場創造的獨立出版商的可能性,兩者疊加才進一步將美國漫畫推往了一個更有創造性與自由的方向。
這一部分解釋了為什麼 80 年代末與 90 年代初期,大出版公司的漫畫刊數不但不正常地增加、刊號頻繁刷新,也積極地推銷各種可蒐集的周邊商品,甚至會推出讓蝙蝠俠斷背退場的「騎士墜落」(Batman: Knightfall)以及超人戰死於毀滅日之手的「超人之死」(The Death of Superman)這般驚世駭俗的事件。因為這些手段極易讓不熟悉市場的族群誤判商品的紀念價值。當前述的直銷市場創始人之一 Chuck Rozanski 聽聞 DC 正在宣傳超人之死的時候,知道這會為市場帶來災難性後果的他立刻撥了通電話給 DC 的編輯部,試著說服他們放棄這個可怕的點子,但自然是以失敗告終。
為此,不得不談談誕生在這個時期的 Tim Burton 版《蝙蝠俠》,以及 Stephen Norrington 的《刀鋒戰士》。我們要談的不光是這兩部電影在它們推出當時的特異性,也是如何從這兩部片一前一後的十年間(《蝙蝠俠》是 1989,《刀鋒戰士》則是 1998),看出漫畫市場的轉變對電影改編的影響。它們各自可說是一個時代的起點與終點:《蝙蝠俠》標誌著大型影業與漫畫市場因為歷史因緣而牽手共行的千載良機,但《刀鋒戰士》,則標誌著兩邊在 90 年代市場泡沫化後的分道揚鑣。
Tim Burton 的《蝙蝠俠》是一個成於其時代,也隨著時代而結束的系列電影。它誕生於《The Dark Knight Returns》以及《The Killing Joke》等標榜反英雄概念的蝙蝠俠漫畫炙手可熱的時間點上(1989 年,也正是《Watchmen》誕生的三年後);這些漫畫火紅的程度,讓本來不是漫畫迷的 Burton 本人,以及當時的華納高層都被這些作品的黑暗調性給說服了。Burton 在《波頓談波頓》(Burton on Burton)一書中是如此回顧的:「我想,我之所以打小開始就不是一個漫畫迷,是因為我從來不太確定該從哪個格子開始看起。那可能是某種閱讀障礙吧,我不確定;但這也是為啥我愛死了《The Killing Joke》,因為我第一次知道到底該從哪裡讀起了!那是我的最愛——而且,這些繪本小說獲得的成功讓我們改編蝙蝠俠的點子的可接受度,變得高多了。」
Burton 接著補充道:「所以,即便我不是一個狂熱的漫畫迷,我真的愛透了蝙蝠俠,愛他分裂的人格,愛他隱藏的性格。那是一個我可以同理的人物。能夠同時擁有光與暗的側面,卻又無法好好協調它們,這是一個非常尋常的感受。我不光是在 Michael Keaton 真正在工作時看到了這點,我也在我身上看到了某些相似的人格特徵。如果不是這樣,我是不會拍蝙蝠俠的。」
《The Dark Knight Returns》是一個關於年邁蝙蝠俠與冷戰社會、身分懷疑、童魘對抗的故事,《The Killing Joke》則以寥寥數十頁的篇幅、介於寫實與魔幻的筆法精準勾勒出了蝙蝠俠與宿敵小丑兩人思想間的鏡像關係,不難想像鍾情於黑暗童話故事的 Burton 為何會在當時被這些作品打動。但另一方面,如非當時的觀眾已經可以真心擁抱這種類型作品,難以想像以保守聞名的華納會在推出以風趣和陽光聞名的克里斯多福.李維超人電影系列後,被另一個調性差異如此巨大的改編方針所說服。
事實上,當時的漫畫迷在聽聞蝙蝠俠竟然要被交到才剛以喜劇《陰間大法師》獲得商業上成功的 Tim Burton 與演員 Michael Keaton 手上時,他們嚇壞了,生怕自己鍾愛的黑暗英雄會被改編成一部徹底的鬧劇,卻不清楚 Burton、Keaton 與幾位電影製作人早就打算以相對嚴肅的姿態面對這個計畫。
蝙蝠俠改編在 90 年代初的後續遭遇,嚴格而論並不特別,他甚至已經算是那個時代極少數的幸運兒了。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 80 年代的反英雄熱潮與寫實主義論調雖然概念上並無重疊,實務上卻往往得走在一起。這反映了某種樸素的創作直覺:要讓英雄不再超級,你首先得把他們造得像真的。這樣的契機對於凡人犯罪鬥士的蝙蝠俠而言可說是再完美不過。事實上,以 Alan Moore 為首的英系作家以及 Frank Miller,他們在那個時代最炙手可熱的漫畫作品——包含強調神祕學與超自然恐怖的《Hellblazer》在內——無一例外有著強烈的黑色電影色彩:乾冷富詩意的冗長獨白、謀殺懸案,以及喝酒吸菸又憤世嫉俗的主人公⋯⋯黑色電影當然不能代表寫實主義,但它的確在某個意義上比當時漫畫領域的其他表現方式要「貼近地表」得多。
也是因為這些元素既流行於漫畫市場,又早已被好萊塢給摸透,一個良好的改編軌道才得以被搭建起來——不要忘記,好萊塢的特效雖然在跨進二十一世紀前後有著巨大落差,但黑色電影卻是仰賴相對傳統的電影技術;再把 Tim Burton 熱愛的德國表現主義在影史上是「黑色電影祖師爺」這點事實加進來,蝙蝠俠能成為那個年代中唯一在大型電影公司的投資下叫好叫座的漫改電影,便不再是巧合,而是某種歷史必然。
90 年代的結束,預言了二十一世紀超級英雄電影在商業上的成長茁壯,但漫改電影整體卻陷入了有些尷尬的境地。簡單來說,超級英雄電影的勝利,並不等於漫改電影的成功,而是某個漫改電影子類的成功罷了。回頭檢視從深淵谷底一路爬向榮耀頂峰的 Marvel,以及稍微不那麼好、但至少仍玩得起好萊塢商業遊戲的 DC 的例子,不難發現漫改電影製作的推行之所以如此麻煩,終歸是製作主導權的拉鋸難題。Marvel Studios 對此給出的解答看似簡單又粗暴,卻有它的道理在;問題只是,即便經過了當年的漫畫泡沫,Marvel 和 DC 仍然是目前美國銷售額的兩大龍頭,而如果連它們都得為了爭取製作主導權而費盡大把心力,其他在 90 年代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小資獨立出版公司、或者無關超級英雄的漫畫創作又能怎麼辦?
對於那些習於上鑽石漫畫分銷公司(Diamond Comic Distributors)的網站查詢銷售額度的漫畫讀者而言,在每月統計中看到 Marvel 與 DC 各自分佔三成多的銷售額,其他銷售額則由 IMAGE 等公司競食,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這多少讓人有些懊惱:當年由 Alan Moore 等人所點燃的漫畫界革命,實質上的火把繼承人並不是 DC 或 Marvel,而是 Image 這些開始賦予漫畫創作者作品所有權的中小型公司。在 90 年代,Todd McFarlane 與 Jim Lee 等叱吒業界的漫畫創作者創辦了強調作品所有權自由的 IMAGE 公司,這件事之所以在當年會如此轟動,正是因為那代表了作者終於能對大型漫畫公司的剝削展開反制。姑且不論創辦人 McFarlane 後來一些有違公司創辦精神的行徑,IMAGE 依舊是當今美漫創作最重要的活水之一。像是 Brian K. Vaughan、Jeff Lemire、Garth Ennis 等備受好評的漫畫編劇都不甘於只為大型漫畫公司工作,而將他們非超級英雄類型的創作交由 IMAGE 等中小型公司發行。
但漫畫能夠出版是一回事,在將漫畫推向大小銀幕時,這些創作者似乎永遠是被動的。Marvel Studios 用以對抗大型電影公司的暴力奪權法在此完全行不通。在大型漫畫公司與電影公司交涉的情況中,相關的決定完全輪不到漫畫的創作者來做;而僅僅只是作者擁有漫畫所有權的情況中,就算作品幸運拿到了漫畫改編的入場門票,那些決意投入電影製作流程的作者還得獨力面對讓 Avi Arad 與 Kevin Feige 等 Marvel 漫改大老都曾恐懼過的製作地獄。地獄怪客的創造者 Mike Mignola 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過自己為何不願再涉足好萊塢,理由正是那實在是一個折磨至極的過程。如果不是因為身為過來人的導演 Guillermo del Toro 極力保護 Mignola 免於種種麻煩,他早就選擇從《地獄怪客》電影的改編抽身了。邪典漫畫《Preacher》的創造者 Garth Ennis 亦曾表示過,《Preacher》的電視影集會製作得如此順利,很大一部分是得益於以 Seth Rogen 為首的主創人的低姿態與軟性溝通。
上述說法容易讓人以為,這樣的理解偏差只歸咎於那些能主導電影製作的財主身上,但這只是部分的事實。大型電影公司與漫畫市場的分歧點,其實在於受眾對於作品類型的期待完全不一樣。大型電影公司在這點上沒有過錯,他們只是呼應觀眾的需要罷了。如果我們回顧美國漫改電影自 80 年代以降的發展,便會發現大多數市場上成功的漫改電影,都是類型電影的混血。當你把科幻電影的元素、動作電影的元素、愛情電影的元素、青少年喜劇電影的元素、西部電影的元素、黑色電影的元素等觀眾早已習慣的戲劇常規拿掉,漫改電影即成了一個空洞至極的概念。即使是在超級英雄電影的例子中,英雄或主角(heroes or protagonists)這組概念與超級英雄(superheroes)的區隔也十分薄弱——它們與一般電影的決定性差別,似乎只在人物本身是否來自那些漫畫罷了。
但漫畫市場和電影市場終究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在 80 年代以後,漫畫讀者與作者們已經逐漸意識到了,將超級英雄當作一種題材劃分這本身是極為空洞的。那些存在 DC 與 Marvel 宇宙中的人物之所以是超級英雄,似乎真的只是因為漫畫出版社這麼規定罷了。在 CCA 管制失去它的作用後,作者們除了商業上的需求,早就不再需要借用超級英雄這個空洞的掛名,來遮掩他們書寫非超級英雄題材的慾望。簡單來說,在美國漫畫創作的領域,看到一本並非超級英雄題材的作品出現,反倒是一件新奇而且代表著創作自由的事情。
這解釋了為什麼漫改電影至今仍然是以超級英雄電影為大宗:當你嘗試把非超級英雄漫畫的題材搬上大銀幕,有沒有掛上「漫畫改編」四個字對於非漫畫讀者的一般觀眾,甚至是創作者而言是完全不重要的。一向以反對超級英雄熱潮聞名的 David Cronenberg,自己就拍過一部漫畫改編的電影,而那部電影,是在當年獎季大有斬獲的《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改編自出自英國漫畫大師 John Wagner 之手的同名繪本小說。但殘酷地說,它是不是漫畫改編這回事,除了讀者之外,有誰真的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