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漸漸走到一個空

    就在我以為生活能夠逐漸脫離文字,再沒有所謂的不平之鳴或感想需要被寫進電腦裡,被刊載在報刊雜誌,好友Y的問候簡訊恰好無聲飛進了我的手機裡,就在我坐臥Tiburon小鎮一家露天咖啡館與舊金山近程相望的時刻。
    那則簡訊輕盈如鴿,完全沒有打擾,是一種親人間的尋常關心,每回收到她的信箋,彷彿喝到一口無雜質的鐵觀音,身口意盡是清明。這些年來,縱然彼此流離在各自的國度,浸淫在柴米油鹽的俗常裡,卻從不揚棄內心唯一的淨土,在奔放與收斂之間意識對方,祝福對方。簡訊末Y說,如果可以,再來一篇稿吧。我忍不住笑出來,遙想她那張洞悉世事的篤定神情備覺溫暖,我一向單薄的人情世故也在那一刻豐盈了起來。關掉手機,挪了一個舒適的角度重新將心思放寬至眼前的海平面,偌大的舊金山城在霧裡演繹光陰的沉悶和喜悅,有時灰白,有時瓦藍,有時心事重重。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明白世界上所的城市其實都帶有空性,不沾染人類的喜怒哀樂,關於憂鬱、幸福、怨懟、想念的描寫皆來自於人類的移情作用,是人類投射了自己的情感在一座又一座的集體建築中,城市於焉有了人性的輪廓,理性與感性,正面與負面,愉悅與哀傷。說穿了,那些從來都是「我」的造作 、「我」的慾望、「我」的投射,與城市本性毫無相關。明白這番道理之後,我盡可能在日常生活中縮小自己,不隨意評論,不隨口起義,用偏頗的立場和侷促眼光去評論一件「中性」事件有如凌空斬風,白費力氣也加重磁場的紊亂。 我也明白,當社會上一樁極其痛苦的事件發生,眾人排山倒海的情緒致使天地變色,追根究柢,久遠劫來的因,終究會在一個成熟際遇裡把這個緣給「圓滿」。事件是空性的,只具體成熟並且完成在與「因緣」切身相關的人身上,跟因緣無關的人可以當它一陣風,共業相生的人則是痛不欲生。於是我發現自己能做的非常有限,僅能在心裡遙祝對方,那種感覺就像站在千里之外看見一名陌生小孩溺水卻無法即刻現身相救,隔一座山的遺憾讓人心情躁鬱,再深掘下去就會萬劫不復,只好就此別過頭去看另一齣正在上演的幸福喜劇。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發生遺憾的事,我的心情偶隨事件起伏,明知道不必要,卻無法如如不動,這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肉身關聯,不管願不願意。
    我經常在度假的放鬆時刻,潑冷水似的跟K感嘆人生太苦,美景美食當前的K不是假裝嗆到,就是當作沒聽見,禁不起我一再哀嘆,他才放下刀叉,象徵性的追問一二。我給他取了牛的綽號,因為他的個性跟牛如出一轍, 認真認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苦當吃補,一旦遭受惡意對待才會祭出牛角拚個你死我活。相處這麼多年,彼此罩門探過無數回,理解他,順著他的步驟過日子,他便忠心耿耿,無怨無悔。分析他的觀點,人生沒那麼複雜,生活、婚姻、工作都可以很簡單,他的「簡單」並非不思量,而是他以為人生有得吃、有得睡、有足球可看、有伴侶相陪、有朋友hang out便心滿意足,對於形而上那些糾結的林林總總,比如生命的苦痛,因緣的聚合,人生的終極意義等,他是一點探究的興趣也沒有。相較於我喜歡把人生皮相下的真面目血淋淋掀開,K的世界單純乾淨,走過焚膏繼晷、自食其力的小留學生生活,對痛苦的理解是接受而不追究,這是他與過往坎坷和平相處的方式。
    因此在這場婚姻裡,我顯得咄咄逼人,他則是泰然自若,我喜歡究竟到底,他一向淡然處之,若不是自由,彼此在婚姻裡「做自己」的自由,我們的人生肯定是一場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婚姻是中性的,沒有好與壞、對與錯,在婚姻裡受苦的人覺得拖累,在婚姻裡快樂的人覺得幸福,不管快樂或不快樂都是感覺的形塑,少了「我」的拓印,婚姻便只是一個名詞的存在而已。
    而所有的苦源自於心,我無法克制自己的心像蛇一樣四處攀爬,爬出許多奇形怪狀的念頭纏住自己,比如擔心獨居的母親寂寞,擔心姊姊的健康,擔心Milpitas的垃圾味飄到Santa Clara,擔心下一季的花粉太張狂,擔心舊金山大地震。無奈的是,每天一早起床,念頭啟動便再也管不住東奔西跑的心,比如應該先準備早餐,還是先洗一場舒服的熱水澡,先到樓下把晾了一夜的垃圾桶收進車庫,還是先做十分鐘的伸展操。簡單的家務卻是一場心思拉鋸戰,更遑論其他撕心裂肺,讓人鼻頭酸的生死大事。我一直在修行,修正自己的行為,學習如何做人,不隨外在境界起承轉合,聽見了像沒聽見,看見了像沒看見。我也在學習縮小自己,用「無我」的立場看待事件的始末,不把自己放在事件的天秤上然後大聲斥責世界的不公不義。我知道這非常難,但是我沒有退路,因緣從不誤解任何人,我所擁有的,失去的,從不偶然;我的快樂、痛苦、幸福、悲傷從自己的心而生,從來不是誰作弄。
    明白越多越感到不安,日子究竟還要不要過,當然要過,只能隨順因緣,在囂鬧的世界沉澱安靜,給自己扭一盞燈,並盡可能借一束光給暫時黯淡的朋友。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惡人,對面一個殺人犯,受害者家屬認為他應該千刀萬剮,殺人犯的家屬卻不能否認他對年邁阿嬤的孝順。所有好的壞的關聯建立在因緣之上,無奈卻是明明白白。走過跟社會大眾一起漫罵義憤填膺的無明階段,漸漸走到一個空,一個中間地帶,一個相對寂寞卻逐漸明朗的人生。沒有好也沒有壞,只是過程。
    我知道如何為人女兒,為人手足,為人妻子,就是學不來恰如其份的當一個剛剛好的朋友。人生走至此,我遺落太多太多的情誼,各式各樣,每一次都跟自己說要努力經營要把握,卻總是在一個懶散念頭蠱惑下任性丟棄,枉顧彼此曾經真心真意。說到底,我對自由的要求太多太重,不允許他人「干涉」或「介入」,友情需要經常煲溫,我卻常常讓它失溫,待想起只剩一鍋冰冷無味的懊惱。只是那些刻意的經營聯繫勉強不來,現在往來的少數友人與我同氣味,消失一兩週或更久之後突然私訊相約吃飯,結束後回到自己的世界隨心所欲,下一回的相約不知何時。這種時而消失時而出現沒有刻意從不過問的友誼氛圍讓人舒心,你的日子不必常常有我,我的日子自己關照。
    Monterey Bay. Photo by K.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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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一年旅居北加州矽谷。現實生活獨來獨往,line族群裡天花亂墜,常自嘲,喜形於色的大隱居者。想了解我的人可以去誠品或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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