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視劇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系列剛告完結,然也因其廣泛熱議及討論度而爆紅海內、外,不但與影音平台 Netflix 合作於世界 191 個國家同步播放,更被媒體、網友譽為「台版黑鏡(Black Mirror)」。事實上,這種劇集式的影視作品在時長、形式內容上不僅與電影類似,更保有縈繞同一主軸卻各自獨立成篇的彈性化特色。透過每週六晚間連播 2 集的安排,公視在五個周末分別演繹、描繪了五個不同的家庭故事,以「詩選劇」的形式讓受眾從中掌握:在台灣病態的社會氛圍與家庭觀念交互作用下,「升學主義」與「親子觀」如何從中扮演潛藏力量,進而對親、子兩代衍生出一連串的情感勒索與負面效應。 但可能也有人發現,這部劇集引發的熱議有部分是來自論戰、質疑或批判聲浪,從主角孩子們讀誦紀伯倫詩句的前導預告片開始,到各集故事的映演、推播皆爾。「母親多於劇中扮演施壓、戕害子女之角色」便是一例,許多人認為這樣的設定過於單一,並且有強化育兒母職、妖魔化的刻板印象之嫌,某種程度上反倒是撕裂與對立。實然,這也許是劇情給人的直觀不適,但我更想呼籲:很多人觀影時容易陷入一個「找兇手」的迷思,這樣做的好處是你的確能藉由尋找對立、代入自身(個體、族群)經驗更有效率的理解與進入劇情,但忽略了圖像背後呈顯的訊息也是最常雙生的副作用,這反而見樹不見林。即,當受眾忙於自溺或矢口否認壓迫/被壓迫的處境,乃至於懟責、強化「一切干涉、管控俱為可憎」之信念時,「對話」的初衷很可能早已為「對立」所取代。 圖像諭示:親子互動模式的運存機制與訊息意涵
我更想探究的是,既然這部劇集是因精巧刻劃台灣家庭的互動縮影而受人矚目、喜愛,倘若這樣的相處模式被視為「病態/異常」,何以它仍跨代(時間尺度)、跨地域性層出不窮並持續存乎?是有什麼機制或因素推動它運作,或者哪些阻力抵抗其變化、鬆動的可能? 談論這類型問題時,「社會觀念(大環境)」往往是個容易被使用的答案,這一套既定、因循且正為社會所廣泛運用的觀點,常常也在實踐過程中反向制約、束縛了人們選擇。例如許多成功經驗告訴我們,擁有高學歷對於好工作、優渥未來生活有直接影響,就機率及本意來說也的確如此,然而,透過社會互動的渲染影響,「神話」、「模板」的操作限縮、僵窄化了個體選擇的能動性,儼然成為不可不為的一套潛規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可能會想:就算如此,那如果懂得為個人選擇負責的話,讀不讀書還是自己的事吧?這樣的想法便跌入了「點狀思維」的陷阱,且讓我來談談五部劇集中都有出現的結構性問題:壓迫鏈。
1. 人人都是結構鏈下難以脫身的受害角色
壓迫鏈的終端肯定是孩子輩,被禁止去畢業旅行的培偉、文學創作及體育能力被漠視的茉莉和巧新,還有鑑定考滿分卻心屬木工的若傑,他們所受的壓迫除了升學主義之外,其實還有親職所帶來的壓力;即,「以孩子(學業)表現作為家長育兒的成效判準」。這件事隱含的訊息是,社會觀念所造就的壓迫感並不只作用於孩子身上,很多時候是藉著親-子的路徑同時拘束、綑綁著兩代人,《必須過動》更將此繫結於制度化的天生母職,從劇中楊鵑對於阿正母親任其交友、自由發展斥責「母親沒有母親的樣子」,不難想見社會期待於現實生活中對於親代的要求,也往往使他們別無選擇、更難以置之度外。可莉對於母親「你要生之前有問過我們嗎?」的控訴,與巧新被迫就讀明星國中時在作業本寫下的「你有問過我嗎?」不謀而合,但循著壓迫鏈不禁讓人探問:那這些人父人母所肩負育兒職的壓力,又有誰問過他們了呢?
2. 臣服與外溢:當社會規訓與個人期望開始交疊
很多時候,這樣的壓迫鏈結往往隨多重力道的交織更顯複雜,育兒職壓力隨著個人生命(丈夫外遇而離婚的培偉媽媽)、家族使命(菁英大家庭下的小圓媽)或是社會階級(致力維護高知識家庭「面子」的茉莉母親、期許名校光環打破階級、讓孩子不再吃苦的方美琪)等因素,在規訓家長自身的同時也內化成為他們的個人期望。
社會上的大家,都很辛苦,大家都在忍耐。
社會期待加上其或多或少外溢而加深的個人期許,不但鞏固了整個壓迫鏈結構,也往往更因家長期待的正當性而壓縮溝通空間,多元價值的可能在被抹煞之時,犧牲、放棄的選擇更趨合理化。整體來看,一系列「待做清單」的包袱制約了家長更犧牲了孩子,而木然是這一切帶來的後果,孩子之所以認為一切付出都被視為理所當然,是因為父母也因循相同模式回應社會期待,這不但猶如無底洞難以填滿,也常像那「摘除不下的金質勳章」,默然成為張張無法撕除的可視化標籤。
屆此,陪伴孩子成長、追求知識與培養專業的美意早已消殆,這些忙於回應「別人」、「外面的人」的自我審查,就如同《孔雀》中用「一點點自我」所進行的每一次交易,那些好成績、好大學所形塑的價值,值得被愛與關心的價值;虛榮感的無底洞使人麻木,也使人盲目,巧藝失去的雙眼輝映著國衍、茉莉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更點出病態而不自知運作下,世代之間相同模式的再複製,以及受害方身分的一脈相承。
3. 扭轉壓迫鏈如何可能?:人人心中的孔雀園
你也許好奇:既然影視作品透過極端案例呈顯了可怕的後果,這些劇集帶給我們的震撼或警覺是否足以讓我們立即採取行動避免呢?如果「單點思維」這個詞有浮現在你念頭,你應該有底這個提問的答案未必是確切的。從前面的論述我們得出:壓迫鏈的鞏固是倚賴對於社會期望的臣服,以及個人期望的外溢與轉化,從家長的角度來看,我既然已經犧牲甚多來回應、處理社會的要求,甚至某種程度上「讀書」已經成為我心期望,就算它不合理,違反社會期許所要承擔的可能是同時對親、子兩代及彼此的施壓。「這筆交易有划算嗎?」贖回自由意志前的價值衡量,每個家長心中也許都有那座孔雀園。雖未必樂觀,但回歸劇集名稱《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再思,或許所有物概念的打破將是壓迫鏈被扭轉的第一步,想想若娃以妄想症的瑕疵胚胎被提前終結生命,拯救的究竟是她自己的尊嚴,還是如玲娜所言是楊鵑的呢?雙代同時臨受的壓迫苦楚,不正是最好的證明嗎? 稍微岔個題聊聊影視作品本身,其實五部劇集和原著小說相比改編甚異,尤其是加入了許多科幻元素,如同陳慧翎導演所言:「我認為科幻有種寓言式的距離跟美感,以這樣的類型來講非常通俗的家庭瑣事,可以有一個全新的切入點,反差很大,而且故事已經很沉重,我也希望有些聲光娛樂的包裝,給觀眾更多驚喜。」著實營造了濃重定調下讓人耳目一新的小綴飾。此外,從表現手法來說,各集色調處理有著明顯的寓意,像是七彩繽紛而迷亂的《孔雀》、《媽媽的遙控器》劇情不斷重演、循環所帶來的藍色憂鬱,以及富含純白未來感與科技冷調的《必須過動》(那把樹屋鑰匙從顏色和存在都與純白住房格格不入,也似呼應著「不拿木工刀、要拿手術刀」的白色意象),在感官體驗上都帶給受眾蠻深刻的感受。
而劇中除了緊張的親子關係之外,也安插了各種社會現象的隱喻,包含同志(成年小偉的相親對象、茉莉的文學好閨蜜聲耀)、升學迷思(軍事化管理的榜首保證班、讀文科系組或體育班很丟臉又沒前途、扭曲的私校光環是躋身名校跳板)和正義(玲娜夫人:「正確的事情不是比人頭數的」)等。雖然個體改變未必能阻擋結構力量,焚毀同意書後名校仍然是名校、鼓吹天賦自由發展的地下組織最終仍遭破獲,編劇偏好的悲觀色彩讓人看了蠻失望,但大多數故事的結尾也預留了大空間留白讓觀者自行發揮;而廣受爭議「被妖魔化」的媽媽角色,在我看來倒更像是各種肇因不合理結構因素所堆疊、衍生的罪惡集合體,主因倒不是為了醜化母職,反倒是藉著她們呈現人母在社會結構上所承受的難為處境,以及既定氛圍、價值觀運作下光怪陸離、模糊難辨的隱性傷痕。
你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還諸個體的選擇權與責任
成功和幸福是否有標準解?這可能是窮盡一生也無標準答案的大哉問,既然如此,又何必讓社會定義一切呢?真正的考驗與關鍵永遠是在關上電視機、走回現實生活以後才開始。打破因循慣常的道德勇氣並非意味對於既定價值觀的全盤顛覆,只是在其維穩社會運作而廣為人所信道的同時,嘗試跳脫框架、在溝通自由度的斟酌間尋求多元價值的權衡可能。
生命是我們自己的,它長什麼樣子,都應該是由我們自己負責,怪罪給其他人,太懦弱了。為自己的不勇敢找藉口,我辦不到。
有人說,把選擇權還諸個體本身的論述,只是不想回應社會角色的一種卸責、逃避,我認為恰好相反,在明晰、釐清每個決定牽連的一切好壞後,仍然保有決策權及承擔、面對的態度和勇氣,這何嘗不是對自己負責的表現呢?我想,代間概念的鬆動是一連續而漸進的過程,社會觀念能夠透過人際網絡互動影響人的決策觀,也可能反因集體信念的轉變而有所流動;這部劇集有別於傳統王者經驗的教育神話,轉由危機、裂痕滿布的家庭案例作為寓意教材,也在在呼應了「翻案」性質濃厚的核心思想。 我們也別忘了,劇集隱含的反動思維,最終仍需仰賴溝通、理解而達致。當我們捨棄「抓兇手」的投射迷思,不再忙於單向自溺與歉疚,開始發掘表層圖像下的裂痕、看見權力結構裡不同位置間的連動與壓力,乃至於反思「真正重要的是什麼?」。溝通自由度的重新審度、多元理解的共榮可能,一場場屋簷底下的溫柔革命,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