塚本晉也用八十分鐘鑄造了銀白剃透的刀,這把以電影為形式的刀當然不是他在映後會談關於暴力如何可怕的呈現,這只是一種場面話,否則這部片怎麼可以拍的這麼美麗?況且對於暴力的可怕我們早已知悉,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暴力展演的可能性、以及暴力昇華的可能性,而這正是這部塚本晉也給我們的邀請,除了「斬」,他真正放在電影裡最有價值的,是那「、」之後的東西,是那沒有顯露在標題上的東西。
塚本晉也並不能掌握大的東西,這是我從《鐵男:金屬獸》到《鐵男二:血肉橫飛》的感想(之後也會寫這兩部片)在本片也如是,然而他對於暴力卻有驚人的直覺與作為藝術家將直覺轉化為作品的才華,《斬、》的故事簡單,關於一個隱匿在農家的浪人被招安,在招與不招之間參入地方流氓故引爆的種種衝突,簡單的故事反而讓形式可以多加展現,然而更棒的事情是如果我們回想《斬、》的情節,我們可以看到每個橋段都是不可或缺的,那裡有快與慢,動與靜的協調與均衡。電影隨著激昂的配樂開始,我們看到了鑄刀的畫面,作為一門需要力量與技巧的功夫,這已然暗示對於劍道,塚本晉也的想法,然後我們接著看到一只緊握著武士刀柄,上下抽搐的手,其力量是如此的大,導致整把刀都在震動,當然一開始我們並不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是誰,等到後頭揭曉時一切豁然開朗。
那是主角杢之進的手。
劍技對決戲在本片中具有推進意義,那不只是因為劇情需要而要寫入,同時也是表露劍技高低的橋段,杢之進與市助的打戲很明顯表明了兩人實力的高低與位置,這場戰鬥發生在遼闊的平地上,儘管市助攻勢猛烈,但只是用蠻力與體力揮舞著刀,很快就因上氣不接下氣露出破綻,而杢之進的回應則是力求用最小力撥開市助的攻擊,所以我們知道在這個對決中,誰是老師,誰是徒弟,這不是對等的決鬥,而是高手對新人的教學。
而第二場重要的打戲,也就是作為四處旅行要尋找幫手前往江戶護駕的澤村初登場的那場戲,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場高手對高手的對決,在這對決中,所有旁觀者都噤聲或者不敢隨意亂動,因為那是風雨欲來的寧靜,特別注意的是透過杢之進、市助及市助姊姊小優的目光來看這場戲時,並沒有一開始就目睹兩個高手,相反地這場戲發生在不只視覺遮蔽還相當狹小的樹林,旁觀者看到的是一人從樹走出一人又隱沒入樹,兩人誰都不先出手,都在等待對方先露出破綻。
而勝負只在一瞬之間,打擊也是精準的,還沒看到澤村的刀,他對手的手指就斷裂掉下,澤村大可可以砍掉手臂,甚至是砍掉頭顱,然而他能夠控制自己的刀。
所以澤村才是高手。
塚本晉也如何理解高手?如何理解這些掌握劍技,是浪人或武士的人(差別在於你的刀為誰而揮動?)他用慢來拍快,用小來拍大,當兩個人都很快時你可以知道這兩個人都不是高手,但當兩個人都很慢時你可以知道這是高手對決,兩組市助與杢之進的鏡頭顯露了兩人劍技的高低,第一組是以杢之進為中心市助的猛攻,第二組則是在滑軌或手持攝影機在車上移動的鏡頭來拍市助在目睹澤村與另一人的對決後對杢之進更加猛烈的攻擊,他以為自己不夠快這件事表明了他並沒有看出門道,而這也鋪陳了後頭由無知導致的一連串災難,這是對於劍道的無知,同時也是對於暴力的無知。
但是他早該知道,當看到澤村與杢之進都能快速的削出竹蜻蜓他就該知道,如果他有對於劍道或暴力的悟性的話,只有具備技巧的暴力才是對己有益的,而技巧的磨練來自克制,就連山賊們都知道這件事情,用可怕的外表來表明自己具有暴力,進而防止外人的輕視與攻擊,作為農民的市助到死前都不清楚,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小優身上,因為她同樣對暴力一無所知,所以反而對使用暴力的態度是輕易搖擺的,她怕的不是自己的弟弟市助跟杢之進跟隨澤村去殺人,而是怕弟弟技不如人被殺,她自身毫無對暴力的掌握,正如她雙手試圖抓住空氣卻一無所獲,試圖自殺也沒成功,每每對杢之進與澤村的不滿都是用那聽來深沈,實則無力的拳頭打在上頭,直到最後她也不理解為何澤村就是要與杢之進決鬥,即便她與他們兩個在山中用類近的姿態走過同樣的山道,在森林之內。
「或許各位可以用民主來想小優與市助的角色所代表的含意」
這句話是塚本晉也在映後座談對於觀眾對這兩個角色在片中所佔位置所做的回應,這兩人代表的是弱者的大眾,兩人的分界在於一個人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另一個人不安其份卻高估自己,他們兩個都崇拜著強者,同時在強者沒有達到他們的要求時對其產生怨懟。
他們對於黑色的森林一無所知。
而來到具有劍技的三種面向,也就是掌握暴力的三種面向,我們看到了山賊們、澤村、以及主角杢之進,在山賊那裏,暴力純粹為他們自己而用,這在他們與杢之進的對話裡再清楚不過,他們會劫富,但不會濟貧,而是濟己。他們的身體與衣服總是一片漆黑,可以輕易隱身於黑暗的森林,他們的暴力只為自己的慾望而執行,森林就是他們的家。他們代表的是拒絕為體系所收編的暴力,他們彷彿山中的野獸。
而在澤村那裡,暴力是屬於官方的,正如塚本晉也自己所說的,他希望塑造一個傳統日本電影中(日本武士劇與美國西部片的種種交錯在此不提)那個具有正向意義的人,並揭露這樣的人的盲點,澤村不斷的勸說市助與杢之進前往江戶為天皇效力,甚至不惜為此惹上山賊,這樣的人的暴力在傳統價值中是帶有榮譽價值而被推崇的,百姓甚至歡迎這樣的人(與此相對的總是那欺民的絕對惡人),但當他用絕對的暴力試圖勦滅山賊們,這之中毫無妥協的空間,(山賊們揍了市助一頓,理應受罰,但全數被勦滅是否不符合刑罰比例原則?當一個政府具有不容質疑的絕對暴力,我們如何保證這暴力不指向手無寸鐵的百姓?況且追本溯源山賊們會揍市助還是因為市助的挑釁。)是不是也會造成後續的問題?為了向觀眾拋出這樣的疑問,塚本晉也塑造出了澤村這樣道德無誤,表裡如一,行事果斷的武士。
而最後談到的則是杢之進,作為一個可以扯下木條輕易擊潰山賊的人而言,杢之進的劍術無庸置疑,這裡待探討的是他這種強大的暴力從何而來?而對這種暴力的掌握從何而來?我們可以看到電影中不只一次杢之進靠著木牆,打著手槍,他的表情不是享受的,不是陶醉的,而是痛苦的,他的性慾他的暴力被放在同樣的地方處理,那幾乎就跟他拿著刀掙扎著在拔與不拔間的磨蹭一樣,然而正是因為這種痛苦與不輕易拔刀的偏執,他才能發揮出驚人的爆發力,我們可以看到兩種力在杢之進身上作用著,一個是限制自己的力量,一個是向外爆發的力量,為了要壓制彼此,兩種力量不斷的逐步增強,就像前戲做足才會迎來的高潮一樣,多發而間隔短暫的暴力是相當弱小的,因為那很快就會自我消耗殆盡。
關於限制如何增強情慾與暴力,我們也可以在他與小優在深夜裡隔著木門的幽會裡看到類似的東西,木門作為一種實像限制,阻絕了兩人的親密接觸,同時阻擋兩人的還有傳統觀念之男女授受不親的抽象限制,然而他們兩人克服了,杢之進先是伸出手指觸碰小優的臉,而小優則吸吮起了杢之進的的手指,然後冷不防突然咬了下去,之後杢之進將木門的洞挖大,伸出手撫摸小優的臉與細頸,並同樣突然掐緊了她的脖子使她幾乎窒息,極致的暴力作為一種愛,以及過於強大的愛化為一種暴力,透過這場兩人隔門幽會的戲碼顯露無遺。限制從沒有使暴力消滅,反而讓暴力更加猛烈,正如限制從沒有使愛消滅,只是將愛轉變成更加激進的形式。
「瓢蟲是一種特別的昆蟲,牠會不斷的向上爬,等到爬到樹頂才會展翅飛行。」
杢之進對瓢蟲的理解同時也是對於劍道的理解,劍道是孤獨的,劍道是不可回頭的,劍道是追求境界的,因為對劍道有這樣的理解,故造成了他對自身的恐懼,自身的限制,那力量強大到可讓他突然倒下,重病臥床,並讓他拔不出刀,差點喪命,當杢之進在澤村面前崩潰時,在他歇斯底里的話語中,透漏了自己的疑惑以及恐懼,為什麼其他人都可以輕易的揮刀奪走他人性命並毫無感覺?甚至能夠感受到強烈的快感與驕傲?自己卻必須活在奪人性命的痛苦之中?在他蜷曲的肢體喋喋不休的話語裡,我們看到杢之進積藏已久的恐懼,關於在劍道與為人間那不可調和的矛盾。
他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矛盾,所以他便逃跑了,逃入森林之中。
所以才有了片末那一場澤村追逐逃入森林的杢之進,小優追逐要殺杢之進的澤村的戲碼,三人在行走中逐漸身體也變成如山賊般的黑色,並在一段時間後,從走路轉為爬行,彷彿野獸一般,當澤村被徹底擺脫限制的杢之進劃出滿地流腸的一大口子時,那濺滿杢之進臉的血,彷彿是象徵杢之進重生的出生之血一樣,在種種限制與眷戀被杢之進內部的力量爆發瓦解後,名為杢之進的野獸誕生了,牠帶著銀白的尖牙,行走在黑暗的森林之中,牠當然不會順著澤村的遺志前往江戶,也不會返回那有著愛慕自己的女孩的農村,牠將深入黑暗的森林,消失在森林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