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最近看來我最喜歡的電影,它簡單、直率、真誠切入最基礎的信仰問題,這個信仰問題是:「人該相信什麼?」進一步的問題是,「我們如何面對不可預測的世界?」這些問題可以濃縮成卡謬的一個在《薛西弗斯神話》開頭的簡單宣言: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就是判斷值不值得活。」
這部電影的故事相當簡單,有一天在小教堂工作的托勒牧師遇到了一對夫妻,妻子希望牧師開導丈夫,因為丈夫是激進的環保份子不斷的拒絕就業並將時間花在抗議行動上,還堅持要自己拿掉孩子,幾次對談之後,丈夫逐漸回到工作軌道上,妻子也與牧師成了好朋友,當牧師乍以為自己的話語說服了丈夫,給了這家人幫助,丈夫卻突然自殺,這給了身處中年,身體面臨病痛、事業遭受質疑的托勒牧師一個重大打擊,同時他也發現供給小教堂資源的大教會與產生高污染的工業大頭眉來眼去,於是他逐漸懷疑自己的工作到底有什麼意義,並產生了殉道的念頭……
作為一部電影,《牧師最後誘惑》第一個鏡頭就宣告了它的力量,那是只彰顯給觀眾的力量,一間小小的白色教堂慢慢出現在遠方,我們搖晃而緩慢的貼著地前進,我們是誰?這個教堂有什麼特殊之處?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但卻感到有什麼強大的力量正在醞釀,這個力量是善的還是惡的我們一無所知,但它卻不尋常的自我顯露,白色的教堂在仰視中越來越巨大、越來越扭曲。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開場,因為在本片的大多時候鏡頭幾乎靜止,就跟這間白色教堂一樣。1.33:1的畫面(似乎是)比例彷彿牢籠一般,在俐落的切換中框住畫面中的人物,而很少是用移動來跟隨人物,他們就像是穩固的白色教堂一般,既保護著由伊森霍克飾演的中年牧師,也囚禁著他,在敘事上我們一開始就感受到他的自我懷疑,因為整個故事始於他寫日記自我記錄,那既是一種告解也是一種確認,關於他不可向外人所道的脆弱,因為他對自己的過去過於誠實,對於自己的狀態過於清楚,他早年在軍隊擔任牧師,還因為愛國心鼓勵兒子從軍,結果反而造成兒子的死,及妻子的離開,於是當他被派遣至此擔任牧師,他不在乎這是一個豆丁大的小教堂,不在乎這是一個人們只是來觀光的場所,不在乎這是一個權貴只是來這裡炫耀的場所,他全心投入,無論信眾多寡。
所以他才痛苦。
因為信仰,所以痛苦,痛苦產生質疑,質疑產生仇恨。一個激進環保份子之死不過是加速這一過程催化劑,亞曼達賽佛瑞飾演的妻子瑪莉惹人憐愛,她演出的如一頭羔羊,這使得牧師的愧咎不斷被她給召起,因為她全心相信教會,才把丈夫麥可交給教會,交到牧師的手中,即便後來丈夫身亡,她卻毫不責怪牧師,而只是默默承受下來,同是激進環保份子的她對教會的信任來自童年的美好記憶,而這進一步加強了牧師的壓力,因為作為一個被任任的人他看到了自己的不夠格,他看到了教會的不夠格。他看到自己的夥伴們整天想的是如何得到更多信眾以及更多資金,甚至不惜運用教會的力量為政經顯要宣傳,要人們對信仰的支持轉為對政經顯要的支持,而牧師所管轄的那個小小教堂對教會而言只是一個「觀光教堂」、一個有歷史故事可以拿來賣的地方,甚至教會只是出於憐憫讓牧師有個工作可以做,他們從不正眼瞧牧師,正如愛慕牧師的女同事,也只是因為覺得牧師很可憐,才不斷的關心他,她混同了憐憫與愛,使得牧師無法在她面前抬起頭來,而瑪莉則是讓托勒感到自己被需要,她讓托勒理解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我們可以注意到在少數鏡頭跟著移動其中一個狀況是托勒與瑪莉騎著腳踏車,兩人做著同樣的動作,帶著同樣的微笑,這是少數托勒牧師展顏的時刻,大多時候他不是眉頭深鎖就是面無表情,作為一個侍奉上帝的人,他感受不到生活的快樂,因為他懷疑生命的意義,只是他的懷疑只在黑暗的夜綻放,不在光明的日顯露,在與麥可對談的過程中,儘管他用精闢切實的論述將胎兒比喻做小樹,讓麥可放棄剝奪胎兒生命的念頭(為了善的動機)但環保議題也因此進入了他的視野,也被他帶入宗教思考之中
如果自然是上帝的造物,更是上帝贈予人類的禮物,那麼人們破壞自然難道不是最大的褻瀆嗎?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理應替上帝傳達福音的教會,卻跟高污染的企業主(既造成高污染,又靠環保商品大賺比一筆)及替企業主開路的政客眉來眼去呢?
「上帝會原諒我們嗎?」
一個又一個疑問化做一杯又一杯的黃湯下肚,托勒牧師越多往教會跑,困惑越多往心理堆,甚至在麥克死後,連他遵從麥可的遺願在污染的河川旁替麥可辦葬禮,都被高污染的企業主,教會的大金主指責是:「政治活動」
他感到窒息、感到痛苦,但上帝並沒有回應他的痛苦,上帝就像沉默的景框,將他死死框在其中,他自己待在這個景框之中,他也拒絕其他人進入這個景框之中,除了瑪莉以外,瑪莉是那個能夠進入景框的人,當他在空蕩的家獨自飲酒、獨自告解,是瑪莉進入了景框,並坐上了客廳那個無人坐上的椅子,填補了托勒幾近崩潰的心靈,他在這場與瑪莉躺在地上、四肢交疊、雙眼對視「神交」的戲,重溫了上帝所贈予的自然,在兩人重疊的軀體飛起,朝無盡的地平線飛行時,他看到了那一切壯美的自然,那是未經染指的伊甸園,直到人類的造物逐漸出現在大地上,那是人類的工具、人類的居所、人類的造物……然後造物逐漸腐朽,腐朽成無人過問的垃圾,垃圾佈滿大地,大地不見人煙。
「這就是我們要留給孩子的世界嗎?」
愉悅變為恐懼,恐懼變為狂亂。
保羅·許瑞德在劇本上別具巧思,他刻意總是先讓托勒牧師在電影前中期用理性批判麥可的激進以及那些全新世代的年輕人的激進(關於害怕不確定及無能為力的未來而受極權主義與恐怖主義吸引)讓托勒牧師站在一個事不關己的位置發表道德高論,然後一步步安排轉折摧毀托勒牧師對自身言論的信心,然後是他對於教會的信心,逐漸讓托勒牧師從旁觀者成為當事人,將他從理性推入非理性,因為我們可以開始聽到他對大教會信徒們對信仰膚淺態度的不滿,甚至對同事失控的情緒爆發,就這樣藉由觀點的偷偷轉移,托勒逐漸變成起初他所批評的麥可,他不能再冷靜的旁觀一切,也不能抱著無據的希望,他端詳著從麥可那偷來的炸彈背心,思考那政經顯要聚集於此的那天,他要行動。
在這個二元的世界中他此刻期望的是激進的倒轉,他所服務的不是供觀光客走馬看花的小教堂,而是有兩百五十年歷史的庇護所,他所想的不是極端暴力的惡行,而是掃平不義的善行,他不是沒有選擇,而是自願選擇,他不是炸彈客,而是殉道者,
然而在當天的關鍵時刻,他卻停手了。
因為透過窗戶,他看到本該離開此地的瑪莉卻進入教堂,他焦急的脫下好不容易套上的炸彈背心,在狂亂與沮喪之中,將尖銳的鐵荊棘纏在身體之上,將濁黃的清潔劑倒入酒杯之中,我們可以看到伊森霍克在這一場戲的表演之中展現的豐富情緒層次,那是驚訝、是羞恥、是焦慮、是不安、是愧咎、是不齒。
而在他舉起酒杯,正要一口飲下時,他看見瑪莉就站在屋內,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鏡頭移動,好像瑪莉一開始就站在那目睹了一切一樣,他的酒杯落地,走向瑪莉,兩人靠近,在狂亂的音樂及平面旋轉的鏡頭中熱烈擁吻,好像要吞食掉彼此一樣。
沒有慢動作也沒有等到旋轉結束,更沒有交代後續情節
電影戛然而止,字幕在黑暗中滾動,黑暗中有無止息的風雪聲,或許是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彷彿上帝確實存在,但神意仍然渺不可知,我們不知道祂要什麼,但祂卻對我們的激情興奮不已,正如祂享受著耶穌的自殘一樣,祂也享受著人類的自殘,祂,無所不在,無所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