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聖誕節前,舊金山東邊山上一個富庶小鎮的市長辭職了。這對全世界來說都是屁事。但是他辭職的原因卻值得美國人深省 - 也許他已經打開了一扇門,令我們重新思考美式舒適生活的定義。
這是個地方芝麻小新聞,只有一家媒體報導。小市長的辭職大概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在乎。為了培養前後文關係,辭職的原因容我留到後面再談。
處處是深宅大院的小鎮
我去過這個叫做拉法葉的小鎮 (Lafayette),所以對這個故事的背景也略知一二。拉法葉是極少數在矽谷可以擁有深宅大院,又可以只花25分鐘捷運就到舊金山的城鎮。我去過那戶人家的房子是座落在一片青山綠草的小山坡上。那是個高端社區,每隔幾十公尺才會有一棟豪宅,中間全是樹林和綠地。
其實矽谷像這樣的高端城鎮也不少。但差別在通勤。舊金山市區只適合工作和消費,並不適合居住。真正令人仰慕的生活方式是白天在舊金山工作,晚上回到能夠享受美式生活的家𥚃,而完全沒有堵車的煩惱。住在拉法葉的多半是在舊金山金融區工作的高端白領階級。真正的美國夢在這裡可以一絲不苟地兌現。
這個城市開發得很早,而且由於房價入門門檻太高,矽谷新進的外來移民很少有人打入這個城鎮。印象中居民都是高收入的白人。
令人羨慕的美式生活空間
這麼多年來跟來自各國同事們聊天,發現大家到矽谷來淘金,最大的原因竟然是為了美式的生活空間,而不是工作機會。其實在日本和西歐國家,工作機會、收入與福利跟矽谷並沒有相差太多。只是美國居住環境的確是世界沒有其他國家可以相媲美的。
美國西部由於地大物博,1940 年以後才建立的新城鎮都准許「視實際需要而繼續擴張」 – 也就是城市可以因需求而擴張。50 年代汽車快速深入每一個角落,奠定了美國未來70年的發展基礎 - 所有的城鎮都拼命橫向擴張,興建獨門獨院式住宅,用道路填補中間的空隙,用汽車作為銜接的工具。這就是整個美國西部過去70 年發展的藍圖。
這對傳統的美式思維來說也沒什麼不好,他們需要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與空間。距離代表隱私,空間代表自由。
在美國排隊的時候「距離」這個字最會突顯出文化上的差異。同樣的距離,台灣前胸貼後背式的排隊法也許可以排 50人,在美國大概就只能排 15 人。如果離前面的人太近,他們可能會回頭請你退後幾步。把這樣的文化反應到美國夢,就是那種可以在自家後院露營烤肉開趴而不會干擾到鄰居的生活方式。我有一個同事後院大到可以用步槍打靶。
不過美國夢也有它高昂的代價。我在前文
矽谷極限通勤族 有提到通勤上的代價。
美國夢 vs. 美國惡夢
這種城鎮不停擴張,住宅永續維持低密度的模式,使得公交系統無法生存。所以過去唯一的解決方式就是每人一車,不停加蓋房子拓寬高速公路。但是矽谷是狹長谷地,已經無法擴張,所以通勤與房價就成為矽谷的兩大惡夢。
傳統的美式橫向發展模式在矽谷已經徹底崩盤。
州政府為了解決矽谷這兩項致命傷,決定推動高密度住宅模式。最速成的方式就是在捷運車站附近大量興建高密度住宅。這樣一來可以增加土地利用面積壓抑房價,讓遠途的通勤族搬到捷運線上。二來可以解決最後一哩路通勤問題,讓通勤族可以走路到捷運站,減少道路上的交通壅塞。這個法令准許捷運局在車站半徑一公里內的公有土地上開發高密度住宅群。很多中低收入的小城鎮都展開雙臂歡迎這項法令。小市民需要的就是高密度的平價住宅。
所以過去從來看不到的公寓大廈,過去這一年突然大量出現在捷運站附近。傳統的美國人只知道獨門獨院,沒有土地共享的觀念。矽谷荒唐的房價和通勤夢魘讓很多人覺醒,願意嘗試頭上腳下都有不同住戶的居住觀念。
很多捷運站附近突然大量出現中產階級非常歡迎的公寓大廈 圖片來源 : 鱸魚
加州獨門獨院住宅平均居住面積是 68 坪 – 這還不包括車庫,閣樓和地下室。美國的居住面積是實際可使用的面積,沒有所謂的公設。至於每一戶土地面積更高達 200 坪,而這樣的空間平均每一戶只住 2.9 人,每一戶平均擁有 2.8 輛汽車;所以讓我們把數字總和一下好彰顯美式舒適的定義 : 那就是2.9人開著 2.8 輛汽車,在200坪的土地上,住著 68 坪的大房子。這就是美式生活! 也是過去幾十年來大家都湧向加州的原因。
有時候想想這樣的居住模式造成通勤惡夢真的是只有兩個字 … 無解! 因為要住四周無人打擾的大房子,無法廣布公交系統,只好一人一車擠垮高速公路。
1 : 20 的居住密度
再回頭看公寓的數字 - 美國一戶兩臥房公寓平均是 31 坪大。如果是四層樓高,上述200坪的土地,大約可以蓋 20 戶。也就是如果拿美國跟其他國家標準4樓公寓相比,他們的居住密度只有別人的二十分之一。這還是全加州平均值,富有城市的密度更低得荒唐。
也許中低收入的人對視覺的包容度比較高,所以這樣的算盤只有在中低收入的城市才打得通。在高收入城鎮,大量興建公寓就是對富人們的生活品質宣戰。這篇文章的故事背景拉法葉,就是這樣一個城市。
在美國買房子的人都知道,再好的獨門獨院社區,如果鄰近公寓,房價就比較低。因為傳統的觀念裡,住公寓的都是低收入戶,隨之而來的就是擁擠髒亂、視覺干擾與犯罪問題。
已經上車的人不希望別人再上車
剛到美國的時候非常不習慣住宅區沒有餐館也沒有商店⋯⋯除了一望無際的獨立住宅什麼也沒有。反過來走在商業區的路上完全看不到住宅。這就是住商分離的都發法。
過度的民主已經演變成無所不干涉的極權
打開舊金山市的都發地圖,你就會發現這個國家的過度民主已經變成無所不干涉的極權。他們的法規已經深入每一條街的每一塊土地。都發法的內容都是由議會制定,而議會又是執行民意。所以基本上一個城市發展的限制,幾乎完全被現有居民把持。而所謂現有居民,說穿了就是既得利益者。已經上的車的人當然不希望別人再上車。
下面這張舊金山都發局地圖,紫色部分是保護地,完全禁建。淺綠和深綠都是住宅區 - 幾乎佔了全市90%以上。淺綠部分完全不能蓋公寓,每一塊地只能蓋一戶獨立式住宅,高度不能超過兩層樓。很明顯的是這個城市大部分的地方都不能蓋公寓 。深綠部分可以蓋四層樓以下的公寓。淺藍部分可以蓋四樓以上的公寓和開店面 - 也就是全市80% 的地方都不能有商店 。深藍部分是金融區,可以蓋高樓。黃色部分是工業區,也禁建。看了這樣處處受限的都發圖,我想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結論 : 這裡房租不貴才怪! 這塊長寛各 12 公里的土地要是搬到台北可以住 300萬人,而不是舊金山的 88 萬人!
舊金山這麼做是要為了保障自己的居住視野,因為舊金山的天際線是一種觀光資源。這些已經上車的人當然不讓別人上車搞壞自己的搭車品質。這就是民主下的極權 。這也是舊金山房租獨霸全美的原因。這樣的極權限制造就了這樣荒唐的房租。我也只能重複上面的兩個字 … 無解!
到目前為止我說了兩次無解 : 一次指的是塞車,一次指的是房價。這是矽谷兩個最大無解。不過還有第三個更大的。
矽谷的塞車和房價跟矽谷以外的人都沒有關係,所以無解是矽谷人自家的選擇。可是第三個更大的問題就影響到我們每一個人 - 那就是全球暖化,這也是那位小市長辭職的原因。
Not In My Backyard!
休想蓋在我家後院!
回到文章主題拉法葉這個城市。
我不知道這個城市平均居住空間是多少坪,但是從最近新推出的
豪宅建案 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一家建商最近推出一系列豪宅,每戶居住空間是 125 坪。每一戶都有5個臥室,4.5套衛浴設備及三車庫,售價兩百三十萬起跳。他們推出的就是典型的美國夢。這樣的豪宅冷暖氣所消耗的能源是一般公寓的 4 倍。可是它同樣也是提供給每戶 2.9 人居住。這只是入門豪宅。小鎮還有很多四、五百萬比較認真的豪宅。
建商在小鎮推出的豪宅建案,每戶125坪5房4.5浴3車庫
所以就能源消耗來說,為了成就美式生活的舒適,這個世界必須容許他們 4 倍的排碳量。前面兩個無解的例子,如果我不住在這個城市,塞車與房價就與我無關。我們可以大方地說無解。可是對於排碳,同樣的邏輯就行不通了。
小市長的辭職,讓我們開始注意到豪宅多浪費三倍的排碳量,全慷慨地被大家吸收了。所以真正的問題不是個人居住空間的選擇,而是富有的人是不是有權利製造更多非必要的排碳量 - 也就是排碳量是不是可以用金錢購買 ?這是一個從來沒有人思考過的面相。當然這不是富人的問題,而是城市都發局決策者的問題。他們是不是應該本著減碳良知,改變都發策略 ? 執行減碳是不是可以動用公權力,而不是單單仰賴已經上了車的人所把持的民主 ?
市長認為小鎮必須要修改30年不變的都發策略,開放高密度住宅。為了這個政見,他受到當地居民排山倒海的攻擊。鎮民們也許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全力支持對抗全球暖化。但是當影響視覺品質的高密度住宅出現在自家後院的時候,大家又異口同聲地說「在哪都可以,就是不可以蓋在我家後院」 – 這也就是美國人最愛說的 Not in my backyard 。
這是一場民主被劫持下無解的僵局。
當民意和良知抵觸的時候
執行減碳有沒有公權力 ? 還是那只是一場被劫持的民主表決 ?
終於,在聖誕節前一個禮拜,市議會要求他到州議會,為了開放捷運站周邊土地改建高密度住宅做強力抗爭。開車前往加州首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掙扎思考這個問題。小時候他跟著父親在加州塞拉山頂看到雄偉的冰河。後來當他帶著自己的孩子再回去的時候,發現冰河全部不見了。他認為全球暖化已經到了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自己良知的關鍵時刻。身為市長的他有義務執行民意,可是身為地球公民的他,也有責任執行自己的良知。面對全球暖化,無論多小的城市、多微不足道的小市民,都有義務為了良知執行自己份內微薄的責任。
到達州議會之後,他沒有上台發言抗爭,而是寫了一封辭職信給市議會,放棄了年薪 25 萬美元的職位。其實他可以選擇不履行民意,一意孤行改變小鎮的都市發展計劃。這樣他就會被市議會免職 - 依照合約,他可以領到 58 萬美元的遣散費。當然他選擇了誠實面對良知而放棄一切。他說這就是民主的代價。
幾天後在他的歡送趴上,民意代表都上台致詞,感謝他過去所付出的貢獻。整場歌功頌德,沒有人提到全球暖化這個字。這個故事也就這樣完美而虛假地結束了。
一個勇敢兌現良知的政府官員下了台,小鎮維護傳統舒適居住空間的危機也解除了。美國人抗爭最常用的一句話 “Not in my backyard” 又打了一場勝仗。但是這件事打開了一扇門讓我們開始思考 : 當減碳跟社區視野衝突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取捨 ? 富有的人是不是有權利為了保障自己的視野,而阻止別人減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