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0|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你是貓

牠不大理人,是因為親密。明面的親密有垢和病,暗地的親密,卻是冷漠旁觀,無干無係:你是你,我是我。所以共處。
城市不動,夜色便柔和不已。人群湧動,垂直著走路,往雲端和地底。趕著過積水的綠燈,還要趕餵貓的良機。河道在耳朵的尖端漩成滋味,漂浮著新聞畫面裡被截斷的話頭。在心底默數十五秒,星期日過去以後,你才動身。
牠無所謂,瞪著空下來的地面,甩出幾個掌印,把泥盒子剁碎。軟的萵苣生吃,硬的萵苣劈開,扔到肩頸痠痛的足球場上,吹響哨子,幾碗沙拉灰飛煙滅 ── 自從我把食譜的沙拉醬和莎莎醬記反,已經絕食四個小時,晚餐時間卻一根根毛數著也還沒到。從碧海青天回來的那個人又告訴我他寫了幾十億個字像天上繁星,我捻著虛偽的鬚,對他說,這有什麼,多少字也抵不上一個好的開頭,好的結局,就像星辰抵不過黑洞。這才是我心心念念的,勝似午後的一碗水。
房間裡只能住一個人,最多加上一隻貓,因為貓不會把你當人看。
去台北的路上,一隻貓也沒有。一盞燈,一線譜,一絲雨都沒有。魂魄空蕩蕩的,只想插鼻胃管,拔起來就是天賦人權。病中旅行,兜裡一塊蛋糕,起司燒覆檸檬糖霜,在陰涼的車廂裡塌了下去,爛糊糊的像原物料,像月亮摔進桑拿室。我站著舔淨了塑膠片,味道仍蜜,但這樣的飲食令人悲從中來,牙齦一陣酸軟,想要嚎啕大哭,連嘴都睜不開。喪著臉聽 Selfish Guy 的怨童之音不下十次,心有餘力,起身捲臥鋪,轉念一想,拎本詩集趴在枕頭上讀起來,猶若啃書,猶若在太虛幻境喝滾燙的鮮奶茶,吃椰奶蝦仁咖哩飯。分神的尾巴又長出來,冷峻敏銳的皮毛生出,眼底盡收,亦盡無視。
他問我為什麼要搬到台北。貓是不問任何人的,但牠想,我可以說,我的地盤,只屬於我。這是我最喜歡的城市,就是始終令我失望,卻留心一席之地。
而你是貓,在移動的車廂之中,正要睡覺,哪裡都不曾抵達。我開始暈眩,身體殘餘在剪掉的影格裡,夢境持續盤旋,擦槍走火。
星期一我搬著重物,故作輕鬆地走在台北街頭,隨時準備好憎恨人群,隨時準備好丟三落四。一和二都被我清乾淨了,不然沒有地方藏匿我的不適。迎面走來一個路人,她的拖鞋沾了水,膠滴滴的。她問我,「小子,你知道曼哈頓要怎麼去嗎?」
「大嬸,曼哈頓在紐約,不在台北。」
「算了算了。」她舉起手機,滑開 Google Map,湊到我面前,上面有個地標在南京西路上。「那你知道南京西路往哪兒嗎?」
「南京自然是西路,南京在中國,也不在台北。」
「就在這兒呢。」她戳著螢幕,「往哪兒走才對?」
我重新看了看。「大嬸,我不是台北人,你沒開定位,我怎麼知道怎麼去?要想去什麼地方,得先知道自己在哪兒才對。」
她有點煩了。「別老大嬸大嬸的亂叫。這世界這麼大,誰知道哪裡是哪裡,自己又是誰呢。」我凝視著她東張西望離去的背影,不禁生出一對細細長長的貓眼。
花錢的時候想吐,賺錢的時候想拉。搭車的時候,打噴嚏,走路的時候,腳底吃緊。獨居想流淚,棲居喉嚨癢,睡前一刻,心臟狂飛,牙根隱隱作痛,彷彿跟誰賭氣,硬是一口氣跑完六圈玉米田。
城市裡的樹都長得情有可原。我是非常累了,但也要自己洗頭,自己吹乾。有時覺得現狀奇妙,決定煮一鍋紫菜粥,和太陽將吞噬整個星系,可能會對整個宇宙產生同等尺度的影響。天外有天,窗外也有窗,因此年少的寂寞有如三稜鏡,紅橙黃綠藍紫,折射出來,便誤以為是大千世界,光和萬物。其實只是一隻動物的放蕩年代,跟隨一種乾淨無垠的病痛。
所以我一個人住,細細勾勒意識邊陲,側臥著的貓。我們眼裡有彼此,手心卻一無所有。有時我會在牠的目光背面,看見一個激烈爭辯的女子,說著遙遠的語言,然而隨即又不發一語地安靜站著。她會爬上滿布塵埃的屋樑,殺死一隻幼鯊,下機智的賭注,躲在權力遊戲自大的縫隙之間,偷偷吻她最信賴的人。來路不明的野貓從未介入她的時間線,就像站在三樓的甲板上瞭望無盡的天與海,中間的分野,就只是再也望不盡。
我沒有豢養這隻貓,也沒有虛構這個女子。我只是使生活繼續下去,不得已深愛每個失神的時刻。你什麼也不是,你不過是身負重物,自由來去。像是穿著草鞋在沙漠城鎮的屋頂跳躍,風把黎明吹成羊毛,你水米未進,昏昏欲睡,精神卻被拋擲到將至未至的匕首倒影,插入最後一顆牙齒的側腹。把東西收拾好,把鍋子洗乾淨,把書搬到台北。我要平安的意外,不要所求都被預告的這般順遂。
你有一個國家沒有影子 有一個窩沒有捲起來的安樂 有一道牆壁沒有洗腳的台階
腳洗乾淨才能上床睡覺 失眠了也好把頭拿去撞牆 口琴聲就要吹響了 蠟燭就要吹熄了 你呼吸並微微振動 刻意使跡象無意地顯現 輕盈有如貓一躍而下
把信紙塞進回沖的茶壺 把眼睛定在牠的眉心 耳朵割下來埋進游泳池
你有一個午後沒有檯燈 你有一個身體沒有音樂

二月台北,記讀馬尼尼為詩集《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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