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威影視宇宙(MCU)的第 21 部作品《驚奇隊長》,早在開拍之前就背負無比壓力。它是 MCU 第一部以女英雄為主角的電影,慢了 DC 電影宇宙口碑票房雙贏的《神力女超人》兩年,而且宣傳詞號稱「漫威電影宇宙目前最強英雄」的驚奇隊長,將在漫威第三階段的終極大作《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擔任相當關鍵的角色。種種包袱加在上頭,讓《驚奇隊長》幾乎不能失敗。
偏偏在上映前,本片引發各種爭議與攻擊,包括預告推出時引來網友抱怨女主角布麗・拉森笑得太少,再不然就嫌她醜,宣傳期間有人將拉森希望看見「更多元種族/性別的影評人意見」的發言解讀為排擠白種男性觀眾,還做成迷因圖到處流傳;甚至大舉上爛番茄網站洗低期待度,促使爛番茄官方乾脆取消觀眾期待值,連 IMDB 網站也遭殃,北美還未上映就已經收集到許多「一星」評價⋯⋯目前這類負評攻擊,還在各大電影評分網站持續中。
那麼,《驚奇隊長》本身到底如何?
先簡述一下劇情。佛斯(布麗・拉森飾演)在克里帝國的哈拉星服役,接受導師楊羅格(裘德・洛飾演)的指導,趕走來自史克魯人的威脅,但失憶的她偶爾會浮現難解的回憶在腦海裡,於是漸漸懷疑起自己的真實身分。在一次任務中,她意外與隊友分離,隻身來到 C-53 星球,也就是 90 年代的地球,遇上神盾局的尼克・福瑞(山繆・傑克森飾演),兩人合作追尋真相。
《驚奇隊長》確實是「又一部超級英雄起源故事」,但兼任共同編劇的雙導演安娜・波頓與雷恩・弗來克將劇本架構做了小幅調整,讓佛斯一開始即處於失憶狀態,她不知道記憶裡的人物、事件與意義,也不確定是否應該相信這些回憶,因此必須透過旅程,將片段記憶一點一滴尋回,這種劇本安排製造了許多懸疑與新鮮感。
「失憶」安排讓佛斯的英雄路與其他漫威英雄不太一樣。其他英雄遇到的處境,大多會挑戰他們原有的特質或本性,逼迫他們調整、適應或轉變。佛斯一開始因為沒有記憶,所以對觀眾而言這整個人的本質是相當模糊的。直到佛斯來到地球,拼圖輪廓才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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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種安排,令角色有點變得扁平,因為嚴格說來佛斯不算有改變,只需要把自己找回來。但布麗・拉森為此角帶來了很多個性與活力。身為奧斯卡影后,拉森的演出沒有任何不屑或屈尊就卑的味道,她相當投入,從對身分茫然、對工作盡忠職守的佛斯,到重新認識過去、認知到本身特質的卡蘿・丹佛斯,再到終於明白如何使用體內的超強能力、堅決做出正確選擇的驚奇隊長,拉森在不同階段,透露出不同的自信程度,一以貫之的則是她那本質裏頭一向就有的英雄動機:勇敢。
她非常勇敢,不畏艱難,從童年時期就如此。哪怕是賽車開到撞花臉、或是在軍隊訓練時從高處摔下,都沒能讓她從此選擇安全牌,不再冒險。因此在她失憶之後,人生回到原點,性格本質卻從未消失。但她仍有挑戰要面對,需要掙脫社會與外界給她的枷鎖──失憶前要抵抗的是父執輩或同齡男生告訴她的「女生不行」,失憶後是導師一再告誡的「妳不能被情感包袱綁住」。
劇情發展到此,《驚奇隊長》隱含的「平權」意識已經呼之欲出:它點出像卡蘿・丹佛斯這樣一個不太符合社會對女性的想像的女生,在發揮潛力時最常遇見的社會價值觀阻撓:(一) 妳是女生所以妳不行;(二)女生該有女生的樣子;(三)直男說教(mansplaining)。
尤其像克里人導師楊羅格這樣的「理智提醒」,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讓同為戰士的卡蘿・丹佛斯自覺差人一截,不斷對她碎念「情感」是戰士之大敵,會讓人產生衝動、不理智的作為,言下之意將(刻板印象中)常加在女性身上的「感情用事」一類形容,直接貶為負面,而丹佛斯對腦內記憶的追尋,以及對真相的好奇,都被當作是對過去無意義的執著與情感包袱,無助於眼前任務。
但是說到「感情用事」,似乎只有用在女性身上是負面的,要是男性讓情感包袱影響自己的決定,通常會轉換成「有義氣」或「鐵漢柔情」等等正面形容,例如漫威影視宇宙幾位男性英雄數度「感情用事」,都帶有正面意義:記得東尼・史塔克在《鋼鐵人》裡面是受到什麼樣的感召,讓他不管機會多渺小,也要逃出那個洞穴嗎?Yinsen 的無私犧牲,又如何完全地改變史塔克對人生目標的看法?而考森在《復仇者聯盟》去世時,史塔克如何氣憤難過、誓言要報仇?還有美國隊長,更是把他的情感包袱背好背滿──冬日士兵巴奇永遠是他心中最軟的那一塊,就算身邊所有人都認為「相信巴奇」恐怕不是理智安全的選擇,美國隊長卻從未動搖。就連力大無窮的浩克,再怎麼鬧小孩脾氣,他總是認得黑寡婦的聲音。
無關性別,我們人類難道不是感情的動物?英雄不就是背著比別人更多的情感包袱,卻還是能把最痛苦的路走完、做出最艱難的決定?甚至在各種情感的牽絆中學習到更多、變得更謙卑更無我?情感確實是不能太氾濫,但也不至於要完全摒棄,否則又如何能稱自己為人?遑論英雄?
由於卡蘿・丹佛斯身上的能量太過龐大,具備無比的毀滅性,她是該學習控制自己,但關鍵並不是關閉情感,而是要保有對真相的好奇,梳理事實,明辨是非,這才是「把事做對」的根本。對其他所有(男性)英雄也是一樣。當丹佛斯發現克里人與史克魯人之間的真相後,哽咽著道歉,這點除了隱晦批判美國對中東某些國家及各國難民的醜化與傷害之外,還給予這個無敵的角色些許動人的溫柔。她的情感包袱,以及她對羅森博士(安妮特・班寧飾演)遺願的崇仰,都帶來正面的影響。
雖然丹佛斯不見得有「成長」,但記憶尋回後,再度掙脫枷鎖的那一刻,還是相當鼓舞人心。相信任何常被唱衰的人,不分男女,都能體會到那樣的痛快。當她終於意識到被楊羅格擺進腦袋裡的自我設限根本沒必要,勇敢發揮全部的自我時,你怎能不替她喝采?當她靈機一動,想到後頸那顆「恩賜」反而是限制,帥氣將它拔下時,又是多麼啟發大家──社會加給你的沒意義的枷鎖,自己拿下來就得了!
由於成功的女超級英雄電影太稀少,《驚奇隊長》免不了被拿來與《神力女超人》相比,但這兩位主角有不小的差異,最大的不同是:神力女超人從小生長在全女性的環境,從不知一般人類對「性別」有這麼多無厘頭的規範,於是她來到人類社會,根本沒有心魔,又因為她半人半神、武功強大,沒人敢對她有太多指點,所以不管她想做什麼,做就對了。神力女超人一角,在性別思考之中最大的功效是提供男女平權比較理想性的角度,凸顯出人類社會傳統思想的荒謬。
但丹佛斯是個跟我們一樣的女孩子。從小被權威人士或身邊長輩教導「女生要有該有的樣子」或是「女生做不到」,因此她掙脫枷鎖的過程,更貼近一般「不符社會主流期待」的人,會感受到的現實困境。
而且驚奇隊長掙脫性別束縛,是掙脫個徹底,整體角色設計並不以傳統對「女性」的期待來打造,而是以對「英雄」的期待打造的。她的服裝設計實用、適合打鬥,不需要被「性化」(sexualized),沒有甚麼乳溝或絕對領域需要秀;她是飛官與士兵,她所作所為以及穿著打扮都根據這樣的身分與個性而來。或許有人會說,以這樣的方式描繪一位女英雄,好像太平凡了,因為隨便換成另一位男性也可直接套用,連戲服都不用重新設計,只需要改大小──但正是這種特質,帶出重要的宣示:她先是一個人,才是一個女人。
她要的不是特權,不是要打倒男人,她就是和其他英雄一樣,只想發揮全部的潛力,為社會付出。丹佛斯真正「發威」的時候,背景配上不要懷疑(No Doubt)樂團的〈Just A Girl〉,諷刺意味濃厚:沒錯,驚奇隊長打架像個女生,但這不再是貶義了。不用再煩惱女生要有女生的樣子、男生要有男生的樣子,總之──你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這世界永遠有陰柔的男生與陽剛的女生,就做你適合的樣子吧。《驚奇隊長》的性別觀點讓大家都更自由。
《驚奇隊長》上映前,雖然引發不少關於性別議題的爭議,甚至被某些人直接標為「女權電影」,但其內容做的只是把卡蘿・丹佛斯當成一般英雄看待罷了。任何擔心本片會淪為女權正義說教片的朋友,可以把心裡的大石頭放下了。《驚奇隊長》並不是說教片,而是老少咸宜的娛樂作品,除了開頭三分之一有點紊亂,其他部分節奏迅速不拖沓,聲光效果夠精彩,尤其喜歡漫威影視宇宙其他作品的粉絲們,一定能找到許多樂趣。
例如神盾局的尼克・福瑞,之前在漫威影視宇宙出現時,通常只有打醬油的戲份,這回《驚奇隊長》不僅讓觀眾認識年輕二十幾歲的福瑞,還讓他與卡蘿・丹佛斯上演搭擋喜劇(buddy comedy),呈現還沒見過外星人、對世界看法沒那麼憂慮滿懷的福瑞,是多麼有趣好玩的人。兩位演員的好默契,也在戲裡發酵;而福瑞失去左眼的原因,在本片成為焦點,編劇還虛晃一招,調皮地吊了一下觀眾胃口,最後謎底揭曉時,令人莞爾。
班・曼德森飾演的史克魯人首領塔洛斯,出乎意料地有趣而複雜,讓劇情更為溫馨,史克魯人可以改變外型、偽裝他人的超能力,也製造許多笑點。名為「呆頭鵝」的橘貓,更是吸引眾人目光與喜愛,並且有出乎意料之外的能力。這兩個角色都是過去漫威影視宇宙比較罕見的類型,非常搶戲。
對於在 90 年代長大的觀眾,《驚奇隊長》會帶來更多共鳴。本片並未過度沉溺在 90 年代的懷舊情緒裡,但恰到好處地擺出幾件指標性的物品,引人會心一笑,又不干擾劇情:例如百視達與 Radio Shack 的店面、《魔鬼大帝:真實謊言》主角人形立牌、與本片故事相呼應的《太空先鋒》錄影帶、由史丹・李拿著的喜劇片《耍酷一族》劇本、九吋釘(Nine Inch Nails)樂團 T 恤、油漬搖滾風格的打扮、呼叫器、公共電話、數據機撥號聲、Alta Vista 搜尋引擎、開個 CD-ROM 也要等半天的電腦......等等。
本片選用的音樂,更是 90 年代熱門樂團大全:垃圾合唱團、不要懷疑樂團、超脫合唱團、TLC、空洞樂團全都包了,務求讓觀眾沉浸在當年的熱門單曲中,不過我個人希望劇組選團更大膽些,更貼近女力崛起的主題,例如 The Breeders、Bikini Kill、Liz Phair、Babes in Toyland 等樂團/歌手的作品⋯⋯等,但我猜想劇組擔心這樣的選擇會降低觀眾的共鳴──若真是這樣就可惜了,畢竟驚奇隊長沒在管其他人怎麼看她的吧。
看完《驚奇隊長》,我回想本片在上映之前的種種爭議,尤其是關於主角拉森的,反而更覺得:「啊,拉森真適合演驚奇隊長啊」。她不符合最傳統最狹隘的審美觀(即使她已經又瘦又高、年輕、五官端正、金髮⋯⋯天啊只能說女人難為),她沒有時時擺出笑臉,她會想提供更多的機會讓女性和有色人種參加《驚奇隊長》試映,過去有些發言的確讓人替她捏把冷汗,甚至我也並不時時贊同她的某些回應方式⋯⋯。不過,這些行為倒是與驚奇隊長的特質非常搭配。就如同小勞勃・道尼本人的自大跩樣及過往黑歷史,與東尼・史塔克配合得那麼好一樣。
驚奇隊長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她不想笑就不用笑,別人認為她醜那就繼續嫌,她有其他更在意、更想花心思努力的事情,「討喜」不是她的工作目標。
我同意,看《驚奇隊長》看得最投入、最興奮的,很可能是女生,尤其是跟我一樣在 90 年代長成青少女的影迷們,還有個性活潑大膽因而常常被批評的女孩們。丹佛斯的英雄旅程對這些觀眾絕對是意義非凡的。但男性觀眾們也一起看看吧,相信也能發現不少樂趣。想想我從小看了那麼多從男性眼光與經驗出發的片,我看著男生成為王,成為英雄,成為救世主,成為黑道老大,成為成功人士,我也看著各種年紀種族國家的男生,承受年輕時交不到女友的障礙、中年繳房貸的壓力以及老婆煩死人的碎念、老年看見美女而心有餘力不足的遺憾等等;我可以欣賞這些電影,能盡力理解男主角的感受,為他的痛苦感到傷心,為他的成功而感動,我相信反之亦然。沒錯,這部大概不能算是為男性影迷量身訂做的作品,但希望男性朋友們也來看,一起更認識我們身為女孩與女人,平日面對社會框架與壓力的感受。
下個月,《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就要上映,屆時不曉得要跟多少英雄角色含淚告別。在終局之前,我很開心能夠透過《驚奇隊長》,回顧復仇者聯盟的概念在尼克・福瑞腦中成形的開端,讓這一大段落的驚奇旅程有始有終。如果在此之後,負責扛起漫威影視宇宙的領導角色之一有驚奇隊長,我更是會樂觀其成的。
全文劇照提供:博偉
【釀電影】2019年 3 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