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談陳尚平作品:
兩張照片,在展場現場的一盞圓燈下,相片裡面是馬路街景的無頭人,以及廁所風光中扶著門的手。冷異的氛圍,但又微微透露著輕柔夢遊感。攝影師的視角,奇特地扭轉了慣見的台北圖像。理所當然的日常,也就有非同凡響的張望。
今年出版《我在台北放框框:陳尚平的台北街頭影像》攝影圖文書,陳尚平將拍攝定義為景框的藝術,關於直覺選擇,在隨機性、不確定性之中敏銳地把握詩意的瞬間,捕捉人與城市的機遇。這本圖文書也就是台北我城的深情證明。
而台北這座城市武不武俠呢?我以為,《劍如時光》某部分來說,可以定義為「武俠台北之書」,它是充滿當代生活的武俠。而我的當代生活完全是台北體驗,一種切碎也如、七零八落的生活調度,一種饒富意味的雜食態度。
沈默談李立中作品:
香港動作片的崛起,取代了功夫片,功夫片又奪取了武俠片的位置。但三者其實在內部運作邏輯相互銜接。而鴿子和武俠最大的結合,首先浮出在心頭的很難不是吳宇森,包含三國電影《赤壁》。
鴿子象徵著和平,愛用鴿子飛行的吳宇森,卻是將暴力美學化的著名導演。和平與暴力的締合,本身又是衝突的,站在光譜的兩端,一個是輕靈的飛翔,另一是持續的傷損死滅。
李立中拍的鴿笭是嘉南一帶的獨特競賽,鴿與鴿笭、人與鴿的關係,都可以是武俠的驗現。武俠基本精神是對決,特別是將對決進行系統化、詩意化、藝術化。而鴿笭也如同武俠一般式微,被擺進遺忘的那一邊,但始終有人堅持不忘。
沈默談陳彥伯作品:
這組作品將書籍拍得有如地殼擠壓,一層一層堆疊,一方面宛如對歷史與文化封存,另一方面也有靜默殺戮的恐怖之感。武俠素來有腥風血雨與禪意脫解的對照元素,更不用說秘笈爭奪必然暗帶的殺機。
金庸《俠客行》把書的可能極大化,變成一套可多角度多元詮釋、悉數包羅的神功系統,甚至有一座因之而居的俠客島,但同時呢關於文化(學)、文化(學)人的醜嘴臉,金庸可也是真是罵得一乾二淨。
而為了俠客行神功陷入集體瘋魔的整個江湖,也就無俠客。人性貪婪的重量壓潰一切。但真正的毀滅從來是時光,未見任何動靜就能萬物湮滅。如此想來,陳彥伯鏡頭裡的書,也就更有時光或人性地殼(千層派)的懸念。
沈默談黃勝鳴作品:
鷹架上行走,城市建物的築造者,肉身與鐵的關係,一種千錘百煉的技藝,但仍舊凶惡、艱難,失足即是碎裂。他們勢必要保持危險的平衡。畫面裡充滿秩序的線條,他們的動作是一抹奇異的破解,但又巧妙地被融入為整體。
在陰翳的色澤中,勞工們化身為剪影,彷如是人形幾何,在構圖中被重建。我像是目擊他們在共舞,輕盈靈動地跳躍在空間,馬戲團雜技也如。人和環境的相互指涉,被形狀、符號化,也就有著更本質的直視。
武俠是這樣子的了,可以站在高處俯瞰人類生存全景觀,也能夠深入最低點透視,描述被漠視者的慘烈處境。《劍如時光》寫女性、老人與同志,寫所謂的怪物,裡頭都是我柔軟的動情,縱然開卷就是灰暗無望的盡頭。
沈默談沈雨懸作品:
名之為《明日黃花》的這5張連作,是本次來件最直接在主題上扣合、對應《劍如時光》的作品,也是唯一一組拍立得作品。有意思的是,光澤本身就給人時光依依感。
隨著花瓶中的花一張張變得稀少,甚至最後沒有花瓶,只餘一束花,孤獨而自由。那隱喻某種拆解框架的意圖。無須被裝,也就能突圍而出,有著破則後立的可能性。但它同時又具備凋零的意味。
《劍如時光》一開頭就寫到一對情侶初雪照與鳳雲藏,兩人分執明日劍與黃花劍,而最後的時刻他們處於必須決戰的位置。而往日情愛紛紛,再無復盛麗全景,只能個別迎向孤自的道路,斷情捨愛。
沈默談李冠樑作品:
從山景、人與城市建物裡,噴出了滿天的彩色刀光劍影,讓人會心一笑。熟悉香港早期武俠片,大概都對這種玩具也似的特效,並不陌生吧。比如曹達華領銜主演的《如來神掌》系列,就常見如是操作。
相較於現今好萊塢常見的逼真視覺特效,其時的武俠片儼然兒戲,但李冠樑把原來是過時的影像符號,拼貼到攝影作品,反倒產生了特殊的畫面張力,讓人在回味之際,也再次見證武俠舊有象徵的新生命力。
武俠能不能當代?能不能跟城市地景做結合?我以為並不突兀。真正突兀的是甘願規限於既有的已知的範疇,而毫無念想與作為。周星馳的《功夫》是最好的武俠電影之一,不正因為他敢於以全新而生猛的想像重設被拍爛了的如來神掌嗎?
沈默談陳炯詒作品:
黑暗中的光點。武林是暴虐的黑暗史,是絕望的集合體。但在最深處的幽黯裡,依舊有那麼一絲一毫的微亮,持續著人性可能的柔軟。陳炯詒透過相機的長時間曝光,在花蓮海岸,拿著手電筒奔跑,拍出了猶如黑夜心電圖的畫面。
我不由要聯想到溫瑞安布衣神相系列的《殺人的心跳》,狂烈兇惡但又隱含著不敗不滅的火種。我想,陳炯詒作品或可曰之為活人的心跳。他在黑暗之中,靈動如神的舞著燈光,其實是努力著不要喪失最後的希望吧。
《劍如時光》亦然如是。從人物的盡頭寫起,逆敘到他們青春正好時,也是溫情的回望,那是我所能想到最接近溫柔的敘事結構。人生就是江湖殘酷物語,而最大的希望,其實也就只是保持不絕望的底線。
沈默談方克匡作品:
拍攝無家者的方克匡,凝望街道上的孤獨風景,裡面有滄桑與黯然。方克匡彷如站在他們心靈內側,將某些不好言說的傷悲,具象化了。每個人的背後都有故事。在人人都急於說自己故事的時代,願意照看他人者,真是罕稀。
徐行的《跖狗》是武俠小說史裡少見、寫底層人物的作品。她寫活了平凡人在陰慘江湖裡浮沉掙扎的淒苦無奈,不見虛無色彩。方克匡的街拍光影,也有同樣質素的驗現,含蓄地將人的真實處境,含變成圖像。
我寫《劍如時光》,也意圖把武林高手當普通人那樣寫,寫出他們在絕頂以外的生命像貌。比如庸碌胖大的衛狂墨,生來血緣關係讓他必然是一派之主,天生無材的他也就如遭詛咒,一生也就有無依歸的漂流。
沈默談覃衍作品:
黑暗中的樹,枝椏帶著險惡的姿態,像是與夜搏鬥,爭取自身生長的空間。充滿猛暴感的影像,尖牙利爪得教人瞠目結舌。或也可將之視為人體經脈圖的另一種顯像。如是陰森林也就意味多重、豐饒多變。
王家衛《東邪西毒》與侯孝賢《刺客聶隱娘》拍了不少的自然地理,前者有大漠、湖泊象徵情愛的現實以及夢幻,並帶出世間最狠毒的莫過於人心的結論,後者的山川、霧中風景則是拉到更高的哲學意涵,去驗證萬物自然皆武俠的境界。
我在《劍如時光》探祕劍、劍學與天地玄黃同生共體的可能。我寫武是寫人生、人性與命運的隱喻,寫劍武如何在星宿、日常風光裡汲取養分,從無到有,並且與每個習練者性格締結新風貌等,而那往往是綿長的過程,滿是奧義啊。
沈默談曹玉明作品:
分身殘影的概念,在這一組彩色斑斕、如若夢境的作品,體驗得尤其鮮明。那也像是魂體與軀殼的對話,游離感非常重,但又讓人目擊分合重構的瞬間。同時,我也像是撞見了電音、搖滾的實象。
喬靖夫動能強大的《武道狂之詩》,最讓人佩服的就是在每一次武打場景的描寫裡,像是有色澤與旋律在發生,彷如《星際異攻隊》系列的決鬥大戲,總是給出強烈的轟天節奏,搭配絢爛的聲光效果。
《劍如時光》的「下集」灰暗無望,是沉重的悲劇,所有人物都在低吟著生命的破敗損傷,「上集」則是返回到青春時期,一切鮮豔而有著無限光亮,是了,我也暗自將黑白與彩色的對照,款款情深地渡入《劍如時光》。
沈默談黃時得作品:
拍攝電腦螢幕保護程式的作品,以相機的景框對著螢幕的景框,雙重框架的組法,但裡面的光束卻是自由的,有宇宙感的巨觀。黃時得的影像是結與解的扭合,在他的結界中,具備微物解放的精神性。
黃易對武俠小說最大的貢獻,我以為是他帶入宇宙學的成分。黃易人物可以破碎虛空,越過生命的疆界,直奔另一個不可解無可說的神祕境界。這是對自由的終極想像,他為武俠做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大夢。
宇宙洪荒同樣在《劍如時光》臨降。我以為劍學的鑽研,可以是詩一般的體驗,心之所向,無邊無際。武俠的武不僅僅是打鬥而已,它可以有更複雜的指涉,可以上升到最匪夷所思的絕對領域,進行高規格的思維辯證。
沈默談王品堯作品:
動與靜的切片,時間的凍結祕術。王品堯拍景,拍撩亂草舞,但奇異的是,那些騷動悉數被相機定格,於是就有了二元性,也有了到底是風動、旗動還是心在動的微妙思慮。
《JoJo的奇妙冒險》第五部大魔王迪亞波羅的替身名為克里姆王,能力是預知十秒內的未來,並可以將其中的片段削除,也就有時間飛越現象。在一個全然為自己靜止的世界裡自在地移動,並且任意銷毀一截時間,也許真是絕頂滋味吧。
而時間究竟是什麼呢?《劍如時光》從書名、結構到內容、主題等,都扣緊這個我生命中的最重要的疑惑。我總有種感覺,我所有的小說似乎都只是為了盡全力在最大程度,接近時間的不可解。而時間沒有答案。時間是所有問題的總和。
〈山字經〉(盜題小說)
佚凡
(「請毒死我。」三年前,蔡鑫鳴如此地告訴著溫睿。)
溫睿趕到現場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法保全了。
三年後,依舊蒼茫的月色下,綠瓦紅磚土黃大鋪面雁翅欲翔的屋簷,冷風瑟瑟小雨連翩,也無法沖刷在泥濘上殘缺的投影。
從嶺南「活字號」溫家的解毒醫藥基本功學起,下顎開始長出了鬍渣青鬚時轉投雕欄玉砌各種機關藏毒佈毒種毒施毒放毒運毒養毒的「小字號」,最後進入了市井間草藥店坐堂掌櫃的「死字號」溫家,依然無法明白為什麼我們老字號溫家會有「大字號」。
是我進入我們家,或者,我們家進入我?
那是在「死字號」的最後一年,即將藝成出師了,「大車店兵器大王黑面蔡家」的蔡鑫鳴逝世了,臨死之前傳書天下,告知江湖所有門派,素有俠名的溫睿將會到靈堂保護其妻、兒,直到靈柩確定入土為安。
(直到靈柩入土為安的後三年。)
溫睿依約,這位只有幾面之緣,卻不打不相識的結義兄長·
關於下毒,我還要學什麼?日前才與蜀中唐門年輕一代的俊秀「公子」唐衣對決而已。唐衣笑著要遞上名帖的時候,暗中已發動了四道攻勢,鎖住了溫睿的上、中、下盤,甚至以羅網的方式在溫睿的退路佈下了膠黏的彀筌,溫睿卻不退反進,打壞了唐衣身旁的魚缸,水花激射。
(我還要學什麼呢?)
唐衣中毒而亡,甚至屍骸逐漸溶解,剩下骨頭支離。
毒不在我身上,也沒有施放於唐衣,而是在魚缸中。
連砂石的擺放、水草的陳列都要考慮,銀瓶乍逬的時候,那些都是激發水柱的助力;毒不在我身上,當然也不在水裡(可要瞞過唐衣的檢覈呢!);只是唐衣使出膠黏的羅網時,就會引發水中無色無味無毒的「風波」,變成腐蝕性極強的溶液。
變質都是在轉瞬間。
從活字號、到小字號、到死字號,一路都是名列前茅,被譽為「嶺南老字號溫家」最惡世代的超新星,在江湖上取得各大小戰役亮麗成績後,溫睿依然不知道「大字號」為什麼要在。
我知道「大字號」是什麼,專門研究江湖各派內力、外功;可是,這為什麼要在我們天下第一毒的「老字號溫家」存在?
進入樓閣內,溫睿看見了太平門好手「白駒過隙」何廷佳,何廷佳的屍身……血液不是往外淌,而是以一種麵條在熱水過久的糊爛之姿蔓衍回體內—雖然彼此交纏,卻依然可以辨認誰是誰。
何廷佳已經變成火藥庫了,溫睿心想,這是江南霹靂堂的手法。
繼續往室內走去,這三年來,我的守護,對這裡的所有佈局包括哪裡藏有暗弩的機關早已分明了。為何只是三年到的昨天我一個離開,這裡就完全變樣了……
變質是在轉瞬間,而無意間才發覺自己竟然已經不在了。
不是了。
地上有斑斑的血跡,溫睿隨即判斷噴灑的方向,往後院趕去,只見蔡免將自己和母親鎖入了牢籠。
蔡免是大哥的獨生子,也是這三年來溫睿說過最多話的人:令尊的死不是我的責任,是大哥要溫睿親自下手毒死他的……話語已經傳到,就是不知道蔡免能知道多少。這三年來,除了守護蔡鑫鳴的墓塚,溫睿也教導了蔡免入門的武藝,以及依照自己受訓的進程,逐步地授予菜免草藥醫學知識。
虎父果然無犬子,年紀輕輕就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溫睿對蔡免投去慣有的勉勵眼神,迎來的依舊是不慌不忙沒有錯亂的鎮定和鎖定:有感激和敵視的眼神。
沒有說出口的是,溫睿面對著蔡免有時敵視有時因感激而困惑的迷惘眼光苦笑著,醫學絕對是毒門的第一步(,教導你不是為了提防我)……
人生不就是如此無心插柳柳橙汁嗎?無意間的蝴蝶振翅,事後回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嚴謹的因果安排,「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事實總不是世界的樣子。
雖然驀然回首才發覺自己已經擅離職守,無法再多說什麼了。
蔡免將自己和母親關入了大哥親手設計的牢籠中,刀槍不入的牢籠,而且有各種暗器強弩火藥羅網的兵器庫。溫睿暗自點頭,撒出了「迎風花開」。
那像是沖天的煙火,在天上逬開了繁複的各色帶水欲滴花瓣層層掩然,自空中落下又不斷各自生長出各自的回眸牽絆,逐漸成了夜空點綴的繡畫梵谷星夜讓見證的人無法移開目光,然後就被毒死了。
溫睿走過倒在地上的死屍,放出了牢籠內的母子,迎上了蔡免感激卻又仇恨的鎖定目光,苦笑了片刻,鎮定地伸手扶起母子二人張口欲言,忽然就覺得手上一輕。
(該不會大嫂和蔡免最近減重有成了吧?)
手上一輕,溫睿發覺自己的手腕離開了自己的手臂!
還有敵人!
似乎意識到的時候,才聽到了空氣中極細微的嘶聲~手、斷、了。
蜀中唐門外家的唐四藏現身了,笑笑地現身。笑笑地對著溫睿說:「謝謝你殺了唐衣,否則,我也不能在宗門大會上得到老祖宗們傳下來的這獨門暗器,『斷水流』。」。
劇烈的痛楚讓溫睿蹲下了身不住作嘔,見到嫂子和蔡免死去的模樣。蔡免沒有闔上眼,直往溫睿這邊看了過來,就算死去了依舊洋溢著感激和提防和敵視和諒解和不明所以…..
怎麼越來越多涵義了?溫睿苦笑著,怎麼死去的蔡免眼神有更多更多自己以前未曾意識到的訊息……唐四藏掘開了大哥的墓塚,挖出了大哥的靈柩,拿起斧頭,劈開密封此時一陣風襲來,蔡鑫鳴原本沒有臭腐的屍體,傳出了令人心碎上吐下瀉的芬芳……
唐四藏死了。
蔡鑫鳴生前設計出了真空的棺木,請溫睿以自己的屍身為養殖場,培育並種植最強的病株,讓蔡家的寶典《山字經》與之一起長眠。
人死了,江湖仇殺還在;不如,讓我們蔡家也一起入土吧!蔡鑫鳴說著。
所有人都死了……溫睿蹣跚地走回自己家中;通過了嶺南老字號溫家的崗哨,受到極為嚴密的醫療照護;溫睿卻知道,失去雙手的自己,早已從江湖中除名了。
是我進入了老字號溫家,或者老字號溫家進入了我……?
返回自家宅邸,發現大堂中坐有老字號溫家的影衛,負責傳遞門內珍重珍重珍重訊息。影衛捎來了一份塗有膠泥的溫家公文,溫睿跪下,頌念了一段似經似懺的呢喃之後,急忙拆閱。
(我都是廢人了,還有什麼外景任務……)
公文表示,溫睿從此進入嶺南老字號溫家最上層的命令部門:大字號。
話語已經傳到,就不知道你能領會多少了……影衛離去前,如此交代著。
各自都是迷惘困惑的神色。
初稿於6/15/2019 11:04 AM完成〈回音〉之後;依然不願意成為左派。二搞於6/15/2019 8:27 PM修改別字;加入最後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