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14|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筆記裙子:裙子的裡面

    筆記:裙子裡面
    曾經在路上遇到一個男人走過來跟我說,他很困擾,希望我能幫幫他。我說好啊,怎麼了。他露出一個可以稱得上憨厚的笑,指著我的寬口褲說,每次在路上看到有人穿這種褲子,就會很想從褲管看進去。
    直接的反應是給他一個白眼然後繞過去,但老實說,冷靜下來後想一想,人會有那種「想看進去」的慾望,我完全能理解。由於長期的薰陶,最好的情況是女性都可以很輕易地成為同性戀者──大家都被訓練得擅長以各種角度,情慾角度,來欣賞女性身體,大奶、細腰、長腿,這個基本;然後是細長的脖子、手腕、腳踝,骨骼與骨骼連接的關節處,那些容易被折斷的地方。當她凝視著同性就如同凝視自己而情慾,不分她我;她慾望著自己,因此也能慾望另一個她。這大概是最無害的情況。當時我剛結束一段採訪,受訪者非常和善,但我卻被莫名其妙的事情困擾,在便利商店門口問朋友榕子,為什麼我會這樣,不看她的眼睛,偏偏一直想看她的胸部呢?榕子一邊裝作思索,實則盯著我的胸部一陣子,斬釘截鐵地說,大概,是出於遺憾吧。我大笑,用手上的雜誌砸他。僅限於榕子,我們有這種小默契,先非常政治不正確地開黃腔,再誠惶誠恐地確認「我這樣算性騷擾嗎」。(事實上也真的發生過,我迫不及待要掀起衣服跟他炫耀健身成果,他摀上眼睛大喊性騷擾啦。)
    小時候有被教導的話,就會知道,不能,也不應該去掀人家的裙子,寬口褲也是一樣,我們要尊重彼此的身體。然而,「裙子裡面有什麼」很早就變成一個類似於秘密的存在,我的意思是,講的是尊重,因此所有人都不說,但好像,好像又所有人都想看。有時候跟性別也沒有絕對關係。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過這樣的一件事情,玩鬼抓人遊戲的時候,有個平常很安靜的女生摔倒了,她的小洋裝整個掀起來,但那個當下,周圍的其他人,男男女女,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笑,像時空靜止了一樣。雖然僅僅是一瞬間,她很快地站起來拍拍膝蓋,無所謂的樣子,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然後彷彿有人按了on鍵,大家又同時醒了過來,鬼抓人繼續。似乎只有我無法從剛才那種不尋常的安靜中脫身,愣愣地神遊出了那個遊戲場域,腦中反覆回放:那時,有的人忙著看,有的人則非常刻意地轉過頭假裝沒看見。肯定有些人是出於善意,不過,也有些不是。上課時,小男生們間的嬉笑在課桌椅間流傳然後無心地跑到我這裡:她的內褲是白色的有蕾絲的。其實這種事情,如果沒有雜訊干擾,現在想起來是「煩躁又有點可愛的」,但當時手中塗鴉的鉛筆遂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那些耳語觸動了另一段記憶。彼時我還不能了解那段記憶的意義為何,但明顯超過我年齡所能理解的東西因為受到召喚而不受控制地從記憶深處浮出,然後狠狠地壓回我身上,最後,那個力量在作業本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破洞。我與菁菁之間就像那個破洞,發生的當下沒有覺得有什麼「需要修復的」,反正,作業本再買就有了。
    摔倒的女生的名字是菁菁,我上小學後的第一個朋友。剛剛說她是個安靜的女生,其實一開始她很活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但又可以把那些話說得很可愛,不惹人煩。我邀請她到家裡,她回去後,我聽見媽媽在電話裡跟人說,那個小女生看起來很愛玩、很愛漂亮。沒提名字,反正我知道她說的是菁菁。這個句子本身沒什麼,但愛漂亮如果不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媽又何必打電話給老師將我們的位置調開呢。我開始留心,菁菁常穿的那些,短裙、靴子,發亮的髮箍,還有又緊又高的馬尾──原來這是愛漂亮的意思,我原本只覺得菁菁好像大人。而且,她的頭,天啊她媽真狠,眼尾都提起來了,看起來很痛。
    我是這樣理解「漂亮」的意思,世界的一扇門被開啟了,美與漂亮,其對反皆是醜陋;愛漂亮,其對反是愛讀書。當然非常弔詭,照這個邏輯,一個愛讀書的人,不會愛漂亮;但絕大多數的人,如果不愛漂亮,要如何漂亮呢?這連小孩子都知道的。結論於是變成,一個愛讀書的人,不會漂亮。可是有長眼睛的人都知道並非如此,我們小學時的班長,永遠的第一名陳小茹,可漂亮了。因此,媽的這些論點完全是漏洞百出。後來我終於弄明白了,這當中有一個眾人心知肚明的默契,一個糟糕的陰謀。
    也並非我沒有能力去問「為什麼愛漂亮不好」,但還是非常快就接受了媽的意見,也就是作為一個負向評價,她很愛漂亮,隱含了「她不務正業」、「她是花瓶」──還有還有,「她很三八」之意。三八,可能因為以雙唇音作結,聽起來很不好。我從小不確定三八的意思,但非常確定自己害怕被罵「三八」。當然不是長大後朋友間開玩笑那種你三八喔,是來自成年女性的評價:「小女生,不要那麼三八。」那評價絕對不是長對幼的教誨,而是單純的殺意。
    換了位置之後,便不怎麼與菁菁說話了。更怪的是,雖然不覺得自己有刻意在遵循媽對我的交友期待,但身邊的朋友,後來幾乎都是媽口中「乖乖」的樣子。那個階段,在這些朋友當中,有許多與我一樣,聲稱自己對裙子感到反感。小女生討厭穿裙子,彷彿可以證明自己有能力「像男生那樣地跑」。我跑得非常快,總以為大家都有這種危機感:唯有能像男生那樣跑,才能不顯得自己弱。但並非如此,長大後,我才知道在我還沒弄懂前述所謂「陰謀」的時候,很多同儕已經心領神會了。在那個我後知後覺的共犯結構下,像菁菁那樣的女生,勢必會慢慢地被排擠到邊緣。很慢我才發現,對啊,菁菁早就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活潑了呢,我沒有問為什麼,因為甚至,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應該要去問「為什麼」的情況。只是看著她努力地想要跟大家一起玩,但她太努力了,反而顯得格格不入,彷彿不在此方,總是不曉得神遊去哪裡。比如是她自己非常熱絡地跑來找我一起去合作社,但又會一直強調,如果我不想,那也沒關係。她會說「妳懂我意思嗎?不想也沒關係。」然後還真的就不了了之。那時候覺得她這種黏答答的態度真讓人火大,「妳懂我意思嗎」有一種教育的意味。首先,她到底憑什麼教育我啦。其次,說來說去還是,我當然懂妳意思啊這到底有什麼好難懂的?不想,就不要啊。不然呢?
    有一天,我在午休結束前去上了廁所,洗手的時候,發現菁菁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後,她請我把等一下要交的作業借她抄。我義正嚴詞地拒絕,作業當然必須自己寫。她說,拜託啦,讓我抄,請你喝飲料。我繼續拒絕,然後她說,借我抄,我讓妳看我的內褲。我關上水龍頭轉頭瞪她,滿頭問號。
    就這樣,直到三年級,因她摔倒而引起的一番「關於秘密的小風波」,這句話又從記憶深處浮了出來。自那瞬間,我幾乎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地聚精會神,花了很多時間琢磨那句像跑錯棚的話,當漸漸地覺得自己好像快知道些什麼,隱約覺察世界是一個巨大而森冷的謎,是可怖的,然後憑著某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我停了下來。應該是五年級那年(確切的時間已經不可考),我的英文家教,一個大學生,跟我說到了巴夫洛夫的狗。巴夫洛夫的實驗眾所皆知,狗的唾腺在反覆的訓練中,終於對鈴聲產生反應,不需要真的看見食物,光是聽到鈴聲便會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我的家教老師帶著我讀了紐約客網站的一篇文章 ,裡面提到,由於母親的期待,巴夫洛夫的實驗對象一開始是自己的弟弟Nikolai。他們甚至還為了到底要以什麼食物來進行實驗大吵了一番,最後放棄了Nikolai所希望的魚子醬,以較為經濟的croutons,那種會放在沙拉裡面的油炸小方塊麵包。實驗效果出奇地好。實驗進行到一半,巴夫洛夫不再在搖鈴後給出小麵包,被Nikolai揍了一頓送到醫院裡。他們的母親趕到醫院時,還對巴夫洛夫說,你明明知道他肚子餓了會變得很暴躁呀。如果那篇文章沒有加油添醋,那麼Nikolai本人似乎對實驗成功感覺到驕傲,告訴別人他哥哥只是負責記錄,自己才是做了最多工作的人,流口水。Nikolai這種說法後來激怒了他哥,而且因為會揍人,巴夫洛夫便以一條聽話的牧羊犬取代了他。實驗流程還是一樣的,反覆搖鈴,反覆、反覆地做,直到兩件事情被聯繫在一起,搖鈴,食物。搖鈴,口水。不想,不能不要。
    這真是個又好笑又可怕的故事。我忍不住注意到,那篇文章中,作者以female collie來指稱那隻牧羊犬,強調那是隻母的狗。突然所有事情都在我意願之外地被串起來了:什麼情況下,不滿十歲的小學生會覺得內褲可以用來換作業的答案呢?
    用成年人的語言來說,「用內褲去交換東西」,這個絕對,絕對不是一般人的認知結構。
    異常年幼我就透過成年人的脫口秀節目聽到這個單字:pedophile,問爸媽,大概知道是「會欺負小孩的人」以及附帶「不要亂跟陌生人走」的警告,但其實不知道一個pedophile會做什麼。我覺得非常疑惑,這種人被大人說得很可怕,但在舞台上被說出來,大家又會哄堂大笑。我想要找到菁菁,想要問她,但那時她已經轉學了。可是,要問什麼──喂,妳是不是遇到pedophile?
    再後來,等我真正,我是說真正地,知道這個字的意思,性暴力如同擺脫不掉的劇毒侵蝕一個人,那種恐怖;對話發生的那個洗手台,徹底變成了一道童年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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