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和朋友聊到相關話題,索性開始寫這篇……但是這個議題畢竟實在太龐大了,我又是拖延症末期患者,所以拖了幾年才來收。
這篇文章會從「詩和歌詞的關係」寫起,粗淺的寫到「詩的定義」、「詩的傳統」,但並不是想提出什麼別有價值的創見(而且很可能會被打臉),僅是想黜臭和詩相關的幾點迷思。因為我也沒做過啥正經的研究,以下絕非專家意見。
從歌詞說起
把詩和歌詞扯上邊,我以前常聽到的大多數情況,是基於兩個原因或兩種問題:「詩和歌詞的界線/差別在哪裡?」還有「那根本就只是歌詞,而不是詩」、「這詩寫得像歌詞」。前者是對詩和歌詞兩者定義的困惑,後者則常常是覺得被叫做詩的東西比被叫做歌詞的東西高尚,嫌棄人家寫的詩水準不夠。
就我和朋友的印象,這樣的困惑或批評在十幾二十年前似乎還不算少見,但現在如何我就不清楚了。其實它們都是假議題,你只要用常識想想「歌詞」的定義是什麼就會明白。那歌詞的定義是什麼?
以現代一般的語意(也就是前面所說的「常識」)來說,歌詞就是已經搭配了歌曲,或是準備要搭配歌曲的東西(少數例外是即使不符前兩者,仍宣稱是歌詞的東西)。歌詞是一種具特殊功能性(搭配歌曲)的身份,定義和文學性無關,這點在當代中文/華語裡是很清楚的;歌詞和「詩」頂多是兩個有所重疊的不同範疇。
- 念哲學的人可能會嫌我沒有清楚定義「怎樣的東西」「以什麼形式」來搭配歌曲;有興趣進一步思考的人可以參考泛哲學網站的〈歌詞存有學〉。
那為什麼現代會產生這樣的問題或批評?簡單說就是「詩」的定義太飄渺了,然後有一些文青連歌詞的定義是什麼都沒想過,傻傻分不清,又自以為歌詞就一定是比詩鄙俗下流的東西。
這種覺得歌詞比較low的想法是怎麼來的?
「詩」的定義是什麼,可以吃嗎?
覺得其他東西比詩low的現象,不只發生在歌詞,散文也是「受害者」。說詩寫得像散文,往往有種批評寫得不夠精到的意味,而不單純是對於風格或文句結構的描述。詩是一種文學體裁,歌詞也是一種體裁,散文也是一種體裁,會覺得詩高於歌詞或散文,其實潛在的想法是不只把詩當作一種體裁,而是某種或某些價值的代表。
說到這就得說一下詩的定義,雖然講這件事跟寫廢文也極其類似。
「詩」是一種類似火鍋的概念
在「古典」的世界(在此是指一個非常寬泛的範疇,總之早於現代當代的東西先統稱為古典),韻是「詩」相對普遍的特徵;但不是所有的韻文都是「詩」啾咪,也不見得所有的「詩」都重視壓韻。
- 雖然我不是專家,但我也不敢亂瞎掰,關於上一段可參考印卡的文章。
這邊引號裡的「詩」(大體上就是英語的poetry)是指被統稱或統譯為「詩」的東西,出自各種不同的語言文化、時代地域、社會脈絡,本來就是個大雜燴,所以廣義的詩沒有一套清楚的定義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你也可以想得到,某些語言文化裡可能(本來)也沒有「詩」的概念。
所以「詩」某方面就像火鍋,許多地方都各自發展出不同食材、風味的火鍋料理,但雖然火鍋的烹調形式在我們看來是基本又簡單,卻也有很多族群是不會吃火鍋的;而有時候火鍋和一鍋湯的區別似乎不是那麼清楚,也像詩和其他文類的關係。
「詩」是一種類似雜草的概念
如果只談古典漢文的詩,就是韻文的一種,有相對清楚的形式界定,但現代在自由詩的引進後,只有一些個人的系列作品和部分流派在創作上會採取、或者主張某些形式上的限制,而這頂多也只是現代詩的子類,和詩作為文類範疇的定義無關。
現代詩在形式上的開放使「詩」更難以定義,就像泰瑞・伊格頓在
《文學理論導讀》指出的,「文學」是個相反於「雜草」的詞彙,也就是某些人基於某些價值判斷挑選出來的東西,而價值判斷總是因時代、地域、人等等因素而異──當然其他文學體裁也會有同樣的問題,但界定其分類定義的充分或必要條件基本上都比詩來得容易,至少較容易有討論基礎或共識(但現在也不時會出現散文跟小說混淆的情況就是了)。
現代詩在這一點的確可謂是更接近文學的「本質」:雖然它們也有些相對普遍的特徵,但那些特徵若不是不構成充分或必要的條件,就是需要主觀的價值判斷才能判定(好比說「具有詩意」);如果要簡潔且毫無例外或矛盾的給予定義,詩就只是「某些人基於某些價值判斷挑選出來的東西」。
那詩到底有定義嗎?其實還是有,就是某些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有共識的範圍。共識的產生大體上來自於討論、權威意見、傳統習慣,而共識的內容可能包括具體的形式特徵,以及相對抽象的「美」之類的感受。
「詩」曾有過的傳統
「詩」被認為是最古老的文學形式,經過漫長的歷史,也是「詩」作為名詞或一種分類的意義,比起其他文類更加豐富的根本原因之一。
它作為古老的藝術,也成為某些美的形容或代稱,於是我們會說一段音樂或舞蹈演出甚或一幅畫「具有詩意」,說一片風景「詩情畫意」,這樣的語彙是經過文化累積的產物。
說回詩與歌
「原始詩」是人們從語言發現了美(及趣味)而誕生,它當然是比今天的「詩」更重視聲音、和音樂歌謠的關係可能更緊密的藝術,「詩歌」可以沒有區別。在還沒有文字符號的時代,它的存在形式是誦唱者與聽眾的關係,而不是書寫者與讀者的關係,它的技藝必然注重對音樂性的講究,延續到今天的詩,仍經常強調語句節奏,不時和韻有所連結。(原始詩的概念是囫圇吞棗抄印卡的)
而作為一種超乎日常溝通需要的表達形式,「原始詩」、「詩歌」很自然的會混融於宗教、信仰、儀式、咒語……之中,這為「詩」留下了神祕學的血緣;而「詩歌」和戲劇產生關連也是理所當然,戲劇也需要/應用語言表現的美及技藝,由亞里斯多德的《詩學》可見這在2000多年的古希臘已經非常成熟,並認為戲劇這種相對表現複雜的形式也是「詩」的子類;東亞大陸的戲曲則幾乎從未受到文化人同等的認肯,直到現代將其中的部分追認為詩歌。
掌握宗教、儀式、語言的技藝的人,是一種知識階層,這種可上溯到「原始詩」的人,和以聲音為主要表達媒介與形式的詩,即使絕非原原本本毫無變化,(或許會令不少人驚訝地)在歐洲也維持到相當晚近的年代,那就是吟遊詩人。
吟遊詩人以今天來說是非常斜槓的職業,他身兼音樂家、演唱家或說唱藝術家,可能還包括演員,當然還要會作詩;在這些表演技藝外,他最重要的職能是口述記錄者,必須熟記地方上的神話與英雄傳奇,雇主的家族事蹟乃至族譜,有時可能還身負情報宣傳工作(不論是宣揚或詆毀);如果他不必負擔某些俗務,那他可能會是宗教或社會領袖菁英,如賽爾特文化中的德魯伊。
從聲音向文字演化 吟遊詩人是在文字文明未開始或還不發達、但已有相當程度分工的社會中產生的職業。今天對吟遊詩人的紀錄,都是來自文字文明發展傳播的邊陲地區,如蘇格蘭、威爾斯、愛爾蘭及北歐;人類學家
葛茲夫婦在摩洛哥紀錄的伊斯蘭詩人也頗類似吟遊詩人的角色,所以這也可能和基督教會對文字傳播的控制或社會分工、城市化等等因素有關。
文字的發明及普及會取代吟遊詩人的工作,畢竟閱讀遠比起傳喚並欣賞口述吟唱者的演出要來得便利,同樣的道理也使得詩和音樂漸行漸遠,到最後作詩、欣賞詩的活動,和音樂已不必扯上關係。這在東亞文明的歷史中也是類似發展,在格律詩剛發展成熟的唐帝國時代,詩仍然是會傳唱的,娛樂場所唱詩對詩的傳播影響很大;宋帝國的(格律)詩則朝向更高度的文人化發展,狹義的詩樂傳統已在式微,詩的類卡拉OK功能由新發展出的「詞」取代。
就在這樣演化的過程中,「詩」和「歌」如前文所說,逐漸變成兩個有所重疊的不同範疇,有時有些詩仍被配曲,有些詩仍叫做歌(如和歌)或最初也是歌,但音樂的傳統在後世幾乎被遺忘。詩從現場演出變為文本,詩人從吟唱口述者轉變為專於運用文字的文化菁英,即使用聲音來表現,也從歌唱、吟唱變為朗誦。
從媒體的複雜度來看,這是從多媒體朝向單一媒體,從傳播門檻較高的轉為傳播門檻較低的。但從技術層面來看,職能分工反而可能使技術要求的門檻提高,如脫離音樂而獨立、文人化的漢詩,格律要求就比詞牌來得嚴謹。但整體上的趨勢是,門檻低的在保存、流傳上比較有競爭力。
在教育不普及的時代及地區,學習文字本身就是很高的門檻,這應該是愛爾蘭、蘇格蘭的吟遊詩人傳統直到18世紀才消失,而葛茲夫婦在20世紀的摩洛哥仍見證紀錄身負口述傳統的伊斯蘭詩人的原因之一。而文人化、離樂的漢詩,僅為士人階層的品味娛樂,原為收集常民歌辭的樂府詩亦然,透過文本化它們得以長時間保存,但在傳播上反而變得侷限在知識階層。
這種現象並不代表某些門檻要求較高者(不論是媒體複雜度或技術要求),就比較沒有保存價值或需求。小說或劇本不能取代戲劇,漫畫不能取代動畫,即使社會上一定有比起追劇更樂於看小說或漫畫的人,電影不能取代狗血連續劇或舞台劇,反之亦然。多數情況是,某些需求會由更具便利性、普及性或技術上更優越的工具或工作者取代,就像光碟取代了錄影帶、電玩卡帶,卻不能完全取代黑膠。但前述這一切,是因為現代社會有多餘的資源、先進的生產及傳播技術,和廣大的市場,才能維持這樣多元的文化生產、傳播與消費。
詩的貴族血統
「詩是文學中的貴族」仍是關於詩最普遍的迷思之一(也許僅限於華文圈),在前面已有略為帶到,也是我想寫這麼一篇文章的原因之一。
我們可以簡單做個結論,詩的確有貴族血統,或至少類貴族血統,前面提過詩這種特殊的表達形式可能在很早就被用於宗教、儀式的用途,被納為上層知識階層的某種技術,詩也可能被用於政治場合,乃至政治性的身分判別(孔丘就說:不學詩,無以言)。在近代以前知識階層和貴族的重疊率極高,即使在封建體系早已崩潰的東亞大陸,詩也是士人、土豪們創作與定義的。
- 這個連結的文章中羅列了一批具代表性的英語詩人,即使血緣淡薄,他們都具有金雀花王朝的王室血統,包括拜倫、丁尼生、雪萊、艾略特、奧登……
詩(或及其他藝術)的定義是「某些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有共識的範圍」,而技藝表現不符合知識階層共識的,則可能被稱為打油詩之類,或被宣稱為不是詩。
但在格律、形式或體裁的具體規範外,對詩的判定如此抽象,極端來看「詩歌」的創作門檻似乎極低,只要會使用語言已有最基本的創作基礎,市井、鄉野的民謠、民歌持續被創造出來,影響了「詩」,所以詩的貴族血統嚴格說本來也不是非常純粹,不如說是因為近代的社會變遷,菁英階層和菁英文化的位階動搖,詩作為菁英文化代表,貴族形象才開始被特意強調出來。
與此同時,自由詩的體裁興起(這樣的體裁幾乎等於華文現代詩的代名詞),然而自由詩並不像許多人字面意義理解的自由,自由詩只是讓詩的定義在「某些人們的主觀價值判斷有共識的範圍」中省略了形式特徵,「詩」仍需要價值共識才能被認肯或產生意義;先撇開批評技術上的問題,對於能產生價值共識的讀者,他可以從中讀到「詩意」,而對於無法產生共鳴的人,即使他沒有辦法否認一首詩的身分,也可能只會感到「我他媽讀了三小」。
雖然仍有人認為詩應該高貴優雅,但如果把這種「貴族性質」的意義擴大到文學風格之外,就我看來大多沒什麼道理,彷彿只是要說「詩就是比較屌」,潛台詞可能是:「所以寫詩或理解詩的我比較屌」,超中二的。不過傳統上屬於菁英文化的東西在社會上、傳播媒體上還是會有些特別待遇,從這點來看,這種主張也是滿實際的。
詩意和有的沒的
其實何謂「詩意」在前文已有帶過,但這個詞的分量似乎又不能僅僅帶過。如同「詩情畫意」一詞的意思,詩意本身就是一個等待填補的詞彙,也就是「對某些美(或思緒情感)的形容或代稱」。
聲音詩、影像詩、電影詩、多媒體詩、符號詩……近現代這樣的產物,其實可以說是把「詩情畫意」的概念從形容事物轉為拿來創作,這之中不乏確實表現出「詩意」、能創造審美體驗的作品,但有的也只是藉「詩」作為一種藝術、菁英文化的代表來拉抬身價,或假託為跨界或跨媒材創作而已。
終究詩意和何謂好詩,完全是看脈絡的,包括社會、文化性的和文本構造上的,還有作者和讀者的主觀經驗,以及由前述要素衍生的價值判斷。在脈絡決定的前提下,好詩可以有相對清楚但武斷的界定方式,就是權威意見和得到多數人喜愛。缺乏共識的情況才需要討論好詩不好詩。
詩始終是人類社群中的文化產物,詩的自由,或現代自由詩的「自由」,並不如一些人所以為的「詩人是命名者(namers)」,代表詩或詩人在自我定義上享有絕對性的權力,而是需要社群的認可——類似於物種分類學的命名——命名者憑藉公開、受檢驗的努力和實績(也許再加上某些妥協)而被認可,或者失敗。自由僅僅代表著他人不太規範你非得如何如何,而不是做什麼都會受到認可。
那,討論所謂詩觀或者好詩與否有意義嗎?
所謂「傳統」帶給當代的詩的,並不僅是窠臼與侷限,往往也有久遠而龐大的資產;只是繼承狀況要看各個社會文化的發展過程。所謂「前衛」在脫逸於傳統束縛的表象下,往往也是受益於傳統遺產的消費者——至少毫無疑問,是整體文化累積的消費者,甚至可能僅僅只是消費者。
談論這些事情有沒有意義,也許就在於它們能否成為未來的資產,或者負債。
關於詩的一點總結
基本上個人對詩的定義就是:
- 藉由語言文字表現了美或某些趣味
- 某些人對這樣的價值判斷有共識
- 意象、音樂性和其他技術層面的東西還是交給別人講解好了,不想誤人子弟
作為最古老的文學藝術形式,及承襲由貴族、知識階層掌握的傳統,「詩」在現代仍常被認為具有特別的地位;尤其是知識階層的因素,可能是「詩」有時比起「畫」顯得更為崇高的原因,因為畫家等藝術家在近代以前往往會被視為工匠,雖然文學也一直有被認為無實用價值的議論,在部分時代與地區的上層社會也未必被視為真正要緊的教養。
比起華文圈,詩和歌——或聲音——的關連在現代歐美(乃至日本)還是比較緊密,沒有真正斷絕,Bob Dylan這樣的歌手才會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被認肯為「經典的文學創作者」。
除了華文所承襲的漢文「詩」早已文人化、完成詩樂分離的演化外,漢文本來就是一種跨不同語言、具文言分離特質的「帝國書寫體系」,現代華語文的發明也極為人工,實際上是帝國書寫體系的更新版本,這對現代華語文學和語言聲音的關係進一步造成了裂痕。相對的,近代歐洲民族主義興起和民族語言的文學發展密不可分,同時興盛的「古典音樂」(浪漫主義時期)也不乏以詩入樂的作品;雖然細究起來,語言、文字標準化的過程一定會貶低、犧牲「地方語言」,但規模和東亞帝國實在不可相提並論。
欣賞詩和其他藝術一大半是文化性的事情,跟數學一樣沒學會就是不會,然後就是基本感官還有個人性的體驗經驗。有的藝術作品就像跑得快長跳得高ㄐㄐ大一樣很容易明白他厲害在哪,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覺得那有什麼了不起的。
作為一種文化活動來說,觀賞藝術並不特別「深奧」,就跟看球賽或LOL比賽一樣,通常持續看下去就會懂,怎樣是好看的比賽怎樣是傑出表現;這有時還需要學習和一些個人經驗,你可能會跟其他觀眾交流想法,而知道一般的標準是怎樣,主流的看法是什麼,甚至產生自己的觀點。當然,天賦也會有影響就是,雖然天賦跟經驗、素養很難區別,但天賦的影響不能忽視。
所謂深度往往來自於一些沒路用的知識,比如你知道這個技巧的難度,這個選手的經歷心路歷程等等,但這些東西大多只在這個領域內有價值,除非這是一個非常普及的領域,會讓人誤以為人人都該知道;現在「詩」因為和日常語言的關係太過密切,因此常衍生一些奇怪的爭議或誤解。
事實上,比賽的技巧拿到賽場外多半都是沒路用的東西,作畫的技術在作畫之外也是沒路用的東西,「詩」在本質上並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