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精神科病房手記

    那天晚上,我從外頭回到家,忽然聽到嚴重幻聽,媽媽無法同理,於是母女之間起了爭執,最後雙方起了齟齬,都瀕臨崩潰,只好掛急診住院,在這季節交替的時刻,居然有空病床,真是謝天謝地。
    各醫院的急性精神科病房與其他科病房最大的不同,不外乎是精神科病房有職能治療(Occupational Therapy,簡稱OT)活動。我所住的這家醫院,OT活動計有衛教時間、團康活動、美工團體、歌唱團體、動腦時間、棋藝時間、個別活動時間等。OT時間一開始總以不同的健康操開始,此外,每天早上九點有鼓勵所有病友參加的早操。
    這一科的病友有許多人沒有病識感,有些人則是被強迫或被打針昏迷進來的,住院期間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就會被關進保護室。我的房間離護理站最近,不論是要到大廳看電視、吃飯或半夜睡不著要到護理站討藥吃都很方便。我的室友有阿珠和佳宜(註)。阿珠有一點妄想,浴火的臉上仍看得出幾絲秀氣,隨時戴著一頂鏤空毛線帽,因為幾乎沒有三千煩惱絲;講話有時候有點頤指氣使,因為較為年長,在家又是長女;原先還在想她怎麼如此傲慢,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高中畢業的,不由得對她生出幾分敬意,因為在她那年代,要念到高中畢業是很不簡單的,而且她又學美容,幫病人綁起辮子來一點也不馬虎。
    佳宜十八歲,年紀輕輕就和男友同居;不止於此,還給他錢,受人利用,剛開始時心心念念的都還是男友。有點任性,不甘示弱,凡事都要贏;常嫌別人吵,卻沒意識到自己講話、笑聲都是高分貝。有一天我經過佳宜和其住院醫師同意,旁聽他們的討論(美其名為「團體治療」)。住院醫師帶了一箱他珍藏的各式娃娃:有塑膠、陶瓷材質的,以及鑰匙圈吊飾等等不一而足。醫師要我們各自選出象徵過去和現在的家人和自我。這可是我第一次作「團體治療」呢!我讚美他與我的前醫師(主任)一樣,因為前醫師也曾用娃娃對我作過類似治療,他忙不迭地說這樣會有壓力,我回以這是「a challenge to be better」。作了這個治療,讓醫師更明白病友(包括我)與家人的距離遠近,以及家中每個人的個性。
    佳宜的住院醫師只負責照顧她一人,每天都挪好多時間出來與她會談。一次佳宜說住院醫師都在講廢話,沒多久又說溜嘴說其實醫師寫在她本子上那些文字都是整理自她說的話。我忍不住說:「照這樣說來,那不就是說你的話都是廢話?」和佳宜相處下來,起初只覺得她是毫無救藥的任性,連她媽媽都說她跋扈。而且剛開始總吵著要出院,要回男友的住處。後來得知她過去的遭遇,免不了為她心疼。已經成人的她卻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不願意正視現實和痛苦,有病友以為她的幼稚是裝出來的,殊不知那是原生家庭造成的結果。經過醫護人員與家人的治療與關愛,佳宜終於有改變了,希望出院後和媽媽住在一起。我比她早出院。但願她出院後能展開嶄新的人生。
    佳宜因故搬到單人房,進來的室友是淑芳。她發生車禍意外,全身多處瘀傷,肇事者逃逸,怕是沒有目擊證人了。她是工廠裡老闆不可或缺的助手,但手頭拮据,住院又負傷無法工作,經濟來源成了一大問題。尤其是她的右側上下肢不便活動,所以當她較有體力不必臥床時,就會下床行走,免得大小腿萎縮。不過即使只是走一小段路,都要耗費她很大的體力,累到只能躺在床上休息。我依據過去自己的經驗,鼓勵她做一些簡單的基本復健動作,好讓發麻的手或許能夠更快恢復靈敏。不過初來時她有點神秘兮兮,對別人的問題總是支支吾吾的,平常也老是以屏風圍繞大半的病床,好叫其他房間的病友看不見她。她喜歡熱鬧,卻又希望守住一己之空間。許是為了安全感吧?
    麗文大我七歲,有兩個念縣立中學實驗班的孩子,原本看她談吐還不錯,人也和善,人並不胖,只是一味地飯後在走廊上走來走去,要瘦小腹卻是未果。在一個機緣底下和另一個病友聊起來,這才知道原來她殺了前夫,也會不當痛打孩子,法律上不得與孩子太親近。病友慧恩問她願不願意寬恕她前夫,好叫自己心靈得自由,不再受牢籠轄制,但是她不肯。公公婆婆因為她只念到學士而歧視她,對於兒媳婦原本心裡是另有所屬的;而先生對他又無情無義,所以儘管慧恩說破了嘴,她硬是不肯原諒,只是怯怯地問:「那我去自首呢?」也曾說過想去當街友的話。在我出院前約莫一個禮拜,她的病情惡化,莫名其妙地說看見孩子們吸毒而打電話向警方檢舉。社工找過她,但是她未來的光景會是如何呢?
    慧恩剛進來時打點滴,喝流質食物,後來才把三餐改為白飯配剁碎的肉與菜。輾轉從病友那裡得知慧恩是基督徒,便主動去認識她。她是很敬虔的姊妹,和我有相同的信仰,而且生命也比我成熟。她主動送我一本書,也陪我一起禱告。有一次我媽帶了自製的香草戚風蛋糕給她和其他某些病友,結果她大概是基於禮尚往來的原則吧,居然問我要不要吃五穀雜糧土司。第一次我去拿的時候我說:「我很不要臉的來向你要土司了。」結果被她糾正:「只要說『我肚子餓了……』就行了。」她給我家裡電話,說我要是有信仰上的疑問可以找她。能在這個特別的地方遇見如此交心的朋友,真好。
    其他印象最深刻的病友還有玉玲、小虹。玉玲原本有深厚的鋼琴造詣,但因為有妄想症,一天到晚吵著要見過去在療養院時照顧她的賴醫師,要不就是說聽見賴醫師向她說話。除此之外,她客氣得要命,「對不起」、「謝謝」一天到晚掛在嘴邊。小虹車禍後腦部受傷,神智不清,平常總會重複簡單詞彙,甚至剛入院時還把一位護理師認作媽媽,而生母已經中風,因此往往難得有親人來看她。雖然麗文也會以類似「媽媽」的身分主動照顧她,不知為何她仍有兩次攻擊「媽媽」的經驗,因而不得已被關進保護室。
    而我呢?剛住院前一兩個禮拜早上都無法照醫院規定的作息,總要睡到OT時間才有精神起來活動。前三個禮拜幻覺很嚴重,有一晚也曾自動進保護室睡覺,醫師換藥以後,症狀有改善,安眠藥也改了,作用是助眠、緩和情緒,於是我不再被惡夢驚醒。接下來的日子,因為我和病友有更多互動,在OT時間時亦如是,同時注意力也轉移到正向地方,於是本為宅女的我,身心逐漸恢復健康。入院後,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得以一瞥人生百態。
    精神科病房儼然是一個小型社會,在這裡,你可以遇見各式各樣不同際遇的人,如此一來,自己的困頓相較之下也就沒那麼悽慘了。在這裡,我和醫師會談,同時我也觀察醫師、護理師以及病友之間的互動。看到某些病友有不適切的行為,免不了心中犯嘀咕;但我這麼做的同時,我也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愛評斷他人的人。在這個病房,我要感恩的是我有病識感,同時學到悲憫病友的苦難,在我狀況好的時候傾聽或安慰病友兩句。若我的生命因著身心障礙而臻於成熟,讓我的患難有一天能成為他人的幫助,真正學好現階段的人生課題,那麼,我的人生庶幾就沒有遺憾了。
    註:本文所提到的人名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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