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上流》在奧斯卡的風光,至少教會了我們一件事,就是「說別人的故事,或許我們說得沒有別人好,但說我們的故事,我們一定可以贏別人。」
噢,但這句話不是關於《寄生上流》,這是台灣的文化部長鄭麗君說的。
希望所有台灣的創作者們,都能回頭更深入了解我們的文化及歷史,那你就會發現,幾乎所有現今的荒謬,都能在我們苦難的歷史中找到痕跡。
封城的衝突我們有,布袋事件中仰賴外界民生物資的飢民試圖衝出封鎖線求生,被國民黨機槍掃射趕回去;特權的待遇我們有,江南案裡的黨國精英就連在國際輿論下被迫坐牢,政府都特地幫他們蓋了豪宅當成牢房;就連《寄生上流》裡,那種躲在黑暗中,數年不見天日的故事我們都有,而且更悲慘,施儒珍寧願活在無法站直、無法躺平的狹小牆面之中長達17年,也不願意接受國民黨的逮捕及羞辱。
施儒珍在日治時期就有反抗殖民統治的思想,曾在「新竹州反抗日本事件」中被日本政府判刑7年,關押了6年,出獄後剛好遇到二戰結束,當時他還對國民黨政府抱有幻想,加入了三民主義青年團協助接收日產、迎接國民兵來台,直到228事件爆發他才終於清醒,進入了左翼的讀書會試圖推翻國民黨政府,但1951年讀書會的黃樹滋被捕自首後把成員全盤托出,施儒珍因此開始逃亡,留下妻子與兩個年幼的孩子。
施儒珍先在舅舅家躲了三天,舅舅因此被牽連判刑3年,後來輾轉短暫躲避在幾個親戚後,逼不得以只能找上與他最親近的弟弟施儒昌,施儒昌跟堂伯談妥,在堂伯家中挖了地洞讓施如珍躲了2年,後來又在自己家中廚房牆壁砌出一個夾層,施儒珍直到過世前,都生活在那面牆中。
為了保護施儒珍,這個秘密只有少數親人知道,甚至連施儒珍的兩個孩子都不知道爸爸就藏在家裡,但想念女兒的施儒珍,有時半夜會忍不住偷偷冒著危險去看孩子,輕輕地撫摸他們的臉頰,他的女兒施美慧回憶,小時他曾經天真地問阿嬤說,為什麼昨天晚上有人摸我的臉,阿嬤每次都回答她那是床母(保佑孩子平安長大的神明),直到長大後,她才知道原來床母,就是她的爸爸。
不只施儒珍個性強硬,他的家人也都不願屈服,除了舅舅被判刑3年外,施儒珍的父親也被抓去刑求三天三夜逼問他的下落,在釋放當天,父親精神恍惚,竟在火車站不慎掉落月台,當場被火車碾過送醫不治;弟弟施儒昌也曾被憲兵隊逮捕,但他坦然回答:「我不怕死,你若抓不到我大哥,抓我去充數沒關係。」憲兵隊看施儒昌似乎真的不知情,餓他三天後才放他回去,但其實,當時施儒珍早已住在廚房牆壁之中,只是他們都不願意出賣自己的家人。
逃亡期間,施儒珍都會攜帶毒藥,寧願自盡也不受國民黨羞辱,在自囚牆內時,除了枕頭、尿桶還有幾本書之外,唯一陪伴他的就是一把自殺用的小刀,他對施儒昌說:「國民黨是非法政權,我沒做什麼壞事情,是個人信仰問題,沒必要自首。」施儒昌也堅定地回說:「那就繼續奮鬥下去。」
其實,但不只被囚禁在狹小空間的施儒珍,牆外的施儒昌又談何容易?除了照顧哥哥的生活起居、工作處處被刁難、每天還要應付上門翻箱倒櫃的情治人員之外,傍晚放哥哥出來散步時,他還會爬到附近最高的樹上負責監看,甚至利用鞋印判斷情治人員的行動習性,這樣的壓力他都藏在心裡不讓家人知道,就連跟他最好的弟弟施儒耀,都不知道他曾經兩度想到自殺。
公視《獨立特派員》訪問到施儒昌時,他曾提到當時的想法。
「一隻小鳥或一隻雞,他們也都很快樂,而我做人為什麼這麼痛苦呢?但是出門哭一哭、想一想,就知道自己不行(自殺),因為家中還有母親,如果我先死,母親會比死更痛苦,那時家中只能靠我,大的逃亡,我排行第二,剩下的弟弟還小,如果我自殺,母親一定比死甚至下油鍋更痛苦,所以我要繼續奮鬥。」
但即使如此,母親依舊由於長年飽受情治人員的騷擾與驚嚇,在施儒昌27歲時就過世了,時至今日,提到自己的母親,年邁的施儒昌仍會忍不住潸然淚下。
時代的悲劇。
1970年,施儒珍在牆內自囚17年後,因為缺乏日曬而罹患黃疸,又因為不能就醫,最終服藥治療無效後病逝在家中,享年55歲,死後家人自己挖了洞、撒下石灰,並用家中的門板做了簡單的棺材幫他下葬,並把他的生猝年份寫成小紙條,偷偷藏在家中祖先牌位的後面。多年後,施美慧還好幾次夢見爸爸說他好冷,但當時還在戒嚴,她只能強忍著悲痛,一直到解嚴後,她才能存夠錢,把父親移靈到靈骨塔中,她說:
「最起碼在這裡,讓他不會淋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