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10/21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影評▕ 《藍色恐懼》- 人偶,必須完美的恰到好處,寫給自我的呢喃與探問


有雷警示,雖無細部劇情或結局雷,為了討論相關議題仍有所取捨,介意請斟酌閱讀
圖片來源 MAD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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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應當純淨而無暇
若從心理學來看,人們不只會把世界分成多種樣貌,還會把自己分成的不同樣態,包含社會我、現實我與理想我,這些我之間的統合程度則代表一個人的身心健康程度。
  • 社會我:社會期待、壓力、規範與適應下所表現出來的我
  • 理想我:個體心中所期待成為的我
  • 現實我:個體現實中所經驗到的我
  • 自我:上述三者所綜合而成的自我認識
Carl Rogers 這位心理學者,更是認為假若不同層面的我之間沒有一致性,則會出現不適應的反應,產生情緒困擾與不當行為,因而無法持續往自我實現的道路上邁進。比如說,業務理想成為績效第一名(理想我),但現實上卻總是被罵,績效更是墊底(現實我),為了保持工作機會,只得不斷討好上司(社會我),即使心中並不認同上司的作為與價值觀。此時,理想與現實具有非常大的落差,因而會感到挫折、失望、沮喪、憤怒、怨天尤人與無力等情緒。再來,社會我看似在保護業務本人,卻是以自我的主體想法與感受來犧牲與退讓。
拉回到《藍色恐懼》上來看,我們可以發現,未麻狂人這位粉絲,以及經紀人留美,這兩人都具有極為強烈的佔有慾,希望能夠將主角未麻這個偶像歌手,維持在光鮮亮麗的那一面。
先從未麻狂人來看,我們可以看到他把主角當成精緻的人偶捧在手心,完全不容許別人進行任何批判或評價,採取非常僵化的觀點把自己的偶像完美化。然而,當未麻開始寬衣解帶地拍攝寫真集時,狂人的心被鑿出了一個洞,市面上所販售的雜誌,以及路人們的耳語,不斷地刺激著狂人,向狂人呢喃自己所珍惜的偶像是骯髒的垃圾,珍重捧在手心的不過是一坨無用之物。狂人為此感到憤怒,但背後所隱藏的是失落,因為狂人的喜好被社會大眾與價值觀所否定與剝奪,面對無處可去的情緒,狂人為了保護與調適自己,產生認知失調,將轉型的未麻當作贗品,藉此撫慰被詆毀的自尊以及認同,擺脫內在矛盾。自此之後,狂人可以繼續追星,認同能夠繼續運作,因為狂人可以使用暴力掩埋那些不符自身理想的未麻,藉此完成理想與現實的一致性調和
可是,未麻不是狂人,為何認同未麻能夠促進自我的統合?
簡單來說,狂人處於自尊低落的處境,為了維持自我價值感,他把自己與外在世界完全分割。對內,形成非常一致的低自尊自我,對外,狂人把認同的任務丟到未麻這個外在客體,再藉由崇拜與追星的行為,把認同拿回來,完成心理發展任務,建構出自我價值感。
不過,如此客我不分的狀況,通常發生於嬰孩時期,藉此建立良好的依賴與安全感,後續再慢慢地於社會互動中學習獨立與拒絕,進而發展出內在安全感與焦慮共存,同時又可以與外在保持自然互動。正常來說,如上所述,完整的心靈會以下方流程從一開始的自我中心,走向依賴,然後獨立,最後再形成關係與自我之間的平衡。不過,狂人明顯停滯於共生狀態,過度依賴外在他人來評價與形塑心靈自我。
自閉→共生→分離個體化→客體恆久性
當然,外在客體不可能完全依循我們的想像來發展,外在他人脫稿演出,實屬常態,因此,狂人的心理狀態,如同在走鋼索一般,搖搖擺擺,可能上一秒被滿足,下一秒被挫敗。承前所言,狂人看似完成了自尊認同,卻沒有脫離客體來評價與滿足自我,過往的依附對象或許是母親,但在《藍色恐懼》中,這個角色被替換成偶像未麻,並且持續停留在共生,因而產生極端且搖擺的心靈狀態,類似精神疾患中所闡述的邊緣型人格障礙,對照到電影情節,我們可以發現幾處相似,如下所述。
  • 情感、情緒、人際不穩定
  • 自我認同障礙且長期空虛感
  • 短暫與壓力相關的妄想
  • 在過度理想與過度貶低中擺盪
  • 瘋狂地避免想像或現實中的被拋棄
當然,現實中的精神診斷必須由精神科醫師經由縝密的會談、討論與測驗來多方評估,並不只是像大眾所想像的勾一勾檢核表單即可,若有疑問或是需要,還是建議前往距離較近的身心科進行掛號與諮詢。
回到《藍色恐懼》,透過狂人這個範例來拋問,我們對於人格障礙這個類群的精神疾患有了一些基本的認識與理解。整體來說,精神疾病的構成,可以想像成一個三角形,它分別包含三種要素,社會因子、生理因子與心理因子,就邊緣型人格來說,結合客體關係理論最常見的解釋面相在於嬰幼兒時期不健康的依附關係所導致,例如幼年被母親(重要照顧者)拋棄、忽略或攻擊,無法從重要他人身上得到照顧,卻又無法獨立自主決定。
自此,內在因為缺少心理上的安全堡壘而變得混亂不已,只要自己不好,不符合期待就無法被接納,對於自己一滴一點的壞也感到慌亂,深怕這個壞會導致自己被拋棄,所以又把那個壞拋出去,投射(丟)到別人身上,認為別人都是壞人,所以自己才沒辦法被滿足,藉此撫慰自己。同時,如前所述,把別人的好認同進來,將自己與別人綑綁在一起,藉此降低缺陷感。然而,上述複雜的一切,都是在維持狂人的自我價值感與自尊。
最後,不斷使用投射與認同的過程,因應持續性的共生,客體與自我失去邊界不斷混淆,最終被融合在一起。由此可知,狂人的情緒反撲,不完全是因為未麻背叛了狂人的理想期待,而是因為狂人從小所發展出的「全好全壞」觀點所導致,他沒辦法接納未麻的轉型,意即未麻不是偶像珍品,就是垃圾贗品,垃圾就應該被摧毀,避免造成威脅我們不知道狂人為何會走到今天,罹患精神疾患也不能做為免死金牌,但相較於懲罰,可以發現狂人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溫暖且安全的童年。

我的夢想,妳來承擔
經紀人留美,《藍色恐懼》中第二個搖擺晃蕩的人物,有別於狂人,留美的自我近乎消散,早年作為歌星偶像的留美,未能完成願景持續走紅,這是第一個重大的創傷失落事件,自此,留美的理想與現實我之間開始漸行漸遠,失落與遺憾迴繞在留美的心靈之室,久久不去。
未麻的出現,對於留美來說無疑是一個救贖,她從中看到了過往的自己,深埋在心中偶像遺願,再度活躍起來,偶像未麻成為留美的心靈寄託與支持。在這個過程中,如同狂人,留美開始使用投射,把自己心中不敢想像的夢寄生在未麻身上,就像父母把當年未能完成的期望加諸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般,藉此將停滯的理想與現實我之統合給予完成。
然而,這個寄託與支持,卻因應未麻的轉型開始崩塌,本來為了延續追夢而投射的心靈機制開始失控,未麻所演出的強姦戲碼做為第二個重大創傷失落事件,衝擊留美。雖然留美並沒有相關親身經歷,但即使不是第一線的受害者,目睹衝擊事件在心理學上,同樣會帶出創傷反應,替代性創傷所講述的即為此種心理現象,特別好發於具有高度同理心特質的人群,或是那些從事相關工作的專業人員,例如社工、心理師、醫生、警察、消防員或軍人等。
不過,從《藍色恐懼》的安排,我們可以發現留美並不完全是替代性創傷,重點在於她已經迷失於投射與認同之間,過度認同的下場,留美同樣把自己與未麻的發展混淆在一起。然而,未麻轉型之後,大幅度地違反了留美對於未麻的寄託與期待,背叛所延伸出的憤怒、失望與混亂交織成一塊,衝擊著留美的自我人格,為了保護自我,留美把丟出去的投射拿了回來,不再對未麻抱有期待,藉由裝扮成未麻來安撫自己,甚至分割出一個人格來說服自己就是未麻,現存的真實未麻只不過是一個不符合自己期待的贗品。
上述狀況,剛好契合解離性人格障礙(舊名:多重人格)的病徵,留美經歷創傷,然後發展出一個人格來保護自己避免崩潰。不過,這個人格並非突然產生,她就是年輕留美(偶像歌手)的延伸,本就屬於留美自我面貌中的一面,只是因為創傷失落(未麻的轉型)而有所觸發,進一步扭曲成不健康的模式來保護自己,避免碰觸痛苦真相與失落,意即自己在偶像歌手上的一事無成。
由此可知,電影尾聲之際,留美張開了雙手,迎接著向自己駛來的卡車,燈光照耀下的她,看似就要被車撞死,但對留美來說,靠近的不是死亡,而是重生,如今她終於如願站上表演的舞台。
以《藍色恐懼》的劇情背景來說,我們可以清楚理解到留美的解離人格來自於遺憾與失落,表層或許是憤怒與混亂,但是如果留美能夠妥善地調整理想我,舉例來說,從偶像歌手轉變成大牌經紀人,或許留美最終就能陪同未麻走過轉型,成為關鍵的幕後推手,進而不會抱持著不合適的理想,反而要不斷經歷現實的殘酷。
很可惜我們無法在電影中看見上述發展,但在心理實務現場,這確實為常見的做法。回到本文開頭所提到的心理學家,Carl Rogers,就認為如果能夠更有彈性地去發展接納心理,包容自己與現實的不完美,修剪過度完美的理想,轉化理想與現實的不一致,就可以達到情緒上的穩定。自此,即使理想與現實有所落差,現實我也會穩定地朝著理想我來發展,內在具有整合後,人的成長意願就會自然地產生,無力與挫折也會隨之消逝。
當然,另外還有一個常見作法,就是提高現實我的能量,利用賦權拉近現實我與理想我。不過,很多時候,努力不一定總是會有回報,此時此刻,若能搭配自我接納,人就能擁抱相關的挫折,從中找到可行的替代道路。為此,好好地接納生而為人的不完美,所謂彈性,我想就是每個人的共同課題。
或許有些時候愛拼才會贏,但逃避不可恥且有用

敲碎美好的玻璃面具,奪回自我的主導
我是真的喔!
這一句簡短卻不簡單的話,隨著未麻的整合歷程有所進展而有所堅定,對照狂人與經紀人留美來說,未麻的主軸也是聚焦在自我的上面來打轉,其中最明顯的情緒主題不外乎為壓抑、挫折、沮喪、掙扎、矛盾與混亂,此時此刻的未麻無法堅定地告訴自己「我是真的!」,只能不斷地向自己探問與呢喃「我是誰?」
以《藍色恐懼》來說,我們可以看到關於自我的不確定與擺盪,是隨著未麻的轉型而來,她一方面想要繼續作為偶像歌手來活著,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辜負經紀公司給予的期待與機會,在這樣的過程中,未麻犧牲了自我,運用討好的姿態來面對外在世界的索求。然而,就像本文最前面所提到的,那時候的未麻,過度參考了社會我,理想我雖然因應從歌手改變成演員,但現實我還是留戀著歌手的自己。由此可知,我與我之間的整合並不順利,所以才出現那些混亂、掙扎、矛盾與壓抑。
所以,電影尾聲之時,未麻如何成功走向整合?
近一步聚焦來看社會我,我們可以發現未麻的內在有兩種聲音在打架,一種符合社會大眾的道德觀點,表現出性慾或是飽含性號的強姦戲碼,代表著骯髒,此時的未麻是被玷污的贗品,不是純真的偶像,這個價值觀完美地契合了狂人與經紀人。對照到未麻房間,水缸中逝去的魚,其所象徵的就是純真未麻的死去。
另外一種聲音,是代表演員的自我,說服著未麻她所做的一切是一種專業的展現與演出,性魅力就是自己的優勢與能力,沒有必要去壓抑、掩飾或是感到羞恥。對照到留美房間,水缸中活躍的魚,其所象徵的就是成熟未麻的復生。
不過,承前所述,兩種聲音的整合與過渡並不順利,雙方爭戰不止,理想我與現實我更是分別代表兩種立場,這也使得未麻陷入了全文最開頭所述的心靈自我的不一致。然而,隨著未麻意識到狂人與經紀人的作為之後,她明白了自己雖然留戀著歌手這個身份,但是那些純真的假象與面具根本不適合自己,也並非自己所欲,自己看似是一個歌手,其實只是歌迷手中的玩偶,遭受擺弄活在社會道德價值下的玉女,強姦戲碼早已在心靈空間上不斷上演。因此,她決定挺身對抗,逃出外在建構出的心靈禁錮。
回到水缸,留美房間中所擺設的魚,對於留美代表的是偶像未麻,是一份放不下的執著,打破水缸更可以說是一種隱喻,暗示留美已經要丟下對於真實未麻的期待,決定付諸暴力來取代對方。對於未麻來說,除了連結著被取代的驚悚之外,它也暗示著未麻即將開始的統合之旅,也就是前述所提到的逝去後的復生。一個水缸,各自表述。
再把討論拉到電影尾聲時的打鬥與追逐,我們可以發現,不斷奔跑的過程,周遭鏡子不再反射出偶像玉女的形象,而是「霧越未麻」這個人,自我的認同已經逐漸定位,但是還差一步,確實,未麻透過打擊狂人這個動作將不適合自己的玉女成份還給了社會,但是在偶像未麻身上還是有她值得留戀的正面意義與功能。因此,未麻沒有放任留美被卡車撞死,相反的,她捨身衝向留美去救助,即使留美傷害了自已,她也一路給予自己支持,就像是偶像未麻對於自己的付出,沒有身為偶像的自己,也不會有能夠成為演員的霧越未麻。
最後,未麻完成了自我的整合,她剔除那些不合理的期待與道德規範,社會我不再主導一切,理想我與現實我也整合成專業演員這個身份,就此,未麻得以繼續往前成為一個成熟的明星人士,且不再迷惘地說出:我是真的喔!
整體來說,從未麻的整合歷程,我們可以發現在一開始,未麻過度內化那些不適合自己的期待,盲目吞噬的過程,心靈自我產生不良的消化反應,後續,未麻把那些有毒物質吐出去後,消化作用回歸正常,有助於未麻認同的期待,透過烹調被調理成養份,吞咽下肚後幫助未麻更加長大、茁壯與穩固。
許多人都會說,《藍色恐懼》的重點在於偶像與蕩婦之間的論戰,但我想,未麻她取得了一個漂亮的立足點,她既是偶像,也是蕩婦,而這都是她在演員生涯上的專業演出,我們無法知曉這是否就能幫助未麻擺脫女明星的性別窠臼,但是沒有人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去批判或操控她,即使未麻偶有疑惑,卻也已經擁有力量可以去對抗,因而能夠肯定地告訴大眾與自己,她不是人偶,而是霧越未麻。
最後,就以沙特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獄」做為收尾,期許我們都能跳出外在眼光。

結語
《藍色恐懼》做為今敏導演的處女作,首篇長篇動畫打破大家對於動畫的美好框架與想像,在電腦特效還不夠發達的時代,運用動畫表達出細緻的心靈驚悚,虛實交錯的安排,讓人分不清楚夢境、妄想與現實,稍作停留思考,就會迷走在影像迷宮之中。雖然臺灣目前仍然沒有線上數位板可以觀看,但電影戲院仍然持續上映中,非常推薦大家親臨現場感受《藍色恐懼》所帶來的高潮迭起,電影中所編排的驚悚主旋律,搭配戲院立體音效設備將會大大增幅觀影暢快度!
全文圖片來源-光年映畫
因應筆者受訓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研究所,撰寫上會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若有興趣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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