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看清人為何而笑：《一匹馬走進酒吧》

　

　　《一匹馬走進酒吧》並不是太好讀，整本故事的閱讀體驗算是倒吃甘蔗：前面那些無謂記述頗令人煩躁，不僅因為它重現了一場非常難笑的單口相聲喜劇、那些因文化差異而難以理解的哽，更因為那些意欲使你發噱的言語，全都來自一個破敗蹣跚的生命經驗，但漸次往腔調和聲情的縫隙間鑽去，會發現那是盈滿著煙硝戰事的微小模型，歷史迴還往復，被塞在一場兩小時的尷尬脫口秀中，無比寂寞的驅趕那些期待幽默的觀眾，那樣的姿態有點像是苦澀後的底蘊，足夠令人回味許久。

　

　　大衛‧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是名以色列作家，多年以來藉由寫作發聲倡導以巴和平，但殘酷的是，在一場與黎巴嫩的衝突中，他年僅20歲的孩子在戰亂中被炮彈擊中身亡。傷害猝然降臨，在極度逼近戰亂的國度中生存，他持續創作，藉由文字轉化那些痛苦經驗，創作出《直到大地盡頭》、《擺脫時間》等作品，裡頭不斷探詢的是戰爭之於群眾的分離，在異地與家鄉之間、在和平與災亂之間、在生與死之間，人們應該如何去面對這道巨大鴻溝。

　　《一匹馬走進酒吧》講述一個年已57歲、鄰近遲暮的脫口秀表演者多瓦萊赫在內坦亞酒吧的表演紀實，中間插述著「我」被他邀請來酒吧的過程，「我」是一名退休法官，名叫拉札爾，是多瓦萊赫的童年朋友，但說不上多要好，在他打電話邀請時還回想許久，才能憶起他們曾走過的上學路。

　　故事前半之所以難讀的原因在於，他所講的話語都完整被上下引號捕捉，無論那些話語有多細碎、抖下的包袱有多難笑，作者都完全記載於篇幅中，甚至包括具有攻擊性的黑色幽默，對於性別、國際政治、猶太教義的爭議調侃。他不斷以尖酸言語在戳弄那些毫不相熟的觀眾，然當聽眾將要發火時，他卻又擺出一副可憐姿態，話鋒一轉，繼續講述自己的悲哀回憶。在一個期待笑料出現的娛樂場域，他卻不斷講些無關的瑣碎過往（重點是根本不有趣），有種十分矛盾的不諧和感，那帶有輕微瘋狂感的強迫敘事，勾勒出多瓦萊赫的心裡的飄忽無定，是否也是召喚了曾有過類似經驗的心靈綜合體？

　　場景和語言的雙重突兀，持續挑戰著觀眾（以及讀者）的耐心，他帶有侵略性的戲謔，彰顯了幽默與傷害高度重疊的同質性。我們會覺得好笑，通常都是某些人發生了某些壞事、遭逢某些損害：比如走路採到香蕉皮跌倒，比如在公眾場合說了唐突的話，但為什麼當那個小災小厄跨大到誇張尺度時，關於宗教禁忌、關於大規模的死傷，我們就會基於某種政治正確而噤聲了呢？傷害等同於幽默的等式，中間遺落掉了什麼符號？

　　然另一方面，他也常自嘲式的昭顯自我缺點，就像要肯定那盤桓的幽靈確實存在一般，他敘述父親令人窒息的高壓管教，並將其視為愛的某種體現；他敘述他必須要帶回那精神狀況有些不穩的母親，因為她在逃離集中營時被困鎖在火車暗層，造成無法逆反的精神創傷。為什麼他會選擇在這種場合、這種方式說出這些內容呢？所有所有，都像在與外界尋求證明，用他人反應替自我的私密記憶背書，不見得是求救，更像是印證這些不愉快確然存在。

　　故事中段，來到他悲慘回憶高潮。在他青少年參加軍隊營時，突然被長官叫來，說他必須要趕快離營去參加喪禮，將他丟給了一個軍卡司機，弔詭的是，他並不知道死掉的是他的母親還是父親，整段車程上他為此感到焦慮痛苦。突然，那個始終不耐煩的軍卡司機說他其實是代表軍中去參加講笑話的選手，就開始了一個一個笑話。其實大多笑話都很難笑，但最後司機對小多瓦萊赫說了一個淫穢的、關於屍體和獸交的黃色笑話，他卻感到十分開心，並在那一刻，純粹浸染於那樣的笑靨之中。

　　笑並沒有多大力量，它不是萬靈丹，不是懂得笑就不會哭了，它最多最多，就是被傷感淹沒前的那塊蕞爾小島，盡管兩三分鐘之後會再度陷入情感上的飄浮失重，你依然很慶幸有瞬間能夠穩定駐足，知道自己還能站著。司機講了一大堆破爛笑話，最終小多瓦萊赫發現，他其實在騙人，根本沒有什麼笑話比賽，而那裡頭便包含了篇名由來──「有匹馬走進酒吧，跟酒吧點了金星啤酒……」

　　努力產出笑話的司機，面臨著是小多瓦萊赫未知厄運，不知道死的是誰，這是一種很討厭的狀況，隱喻著所有層生存在戰地的個體經驗：與死神無比親近，你理解有人將逝去，但你無法知曉祂會帶走誰，你唯一知道的僅僅是，會有那個誰離去的事實。近於宿命論的陰影籠罩了戰事牽連的生命，有限的確定換來無限的惴然不安，你只能靠近，去指認及接收這個事實，就像那坐在軍卡副駕不斷被折磨的小男孩。

　　果不其然，大部分聽眾都離場了，沒幾個人能聽到最後，拉札爾是僅存之一。他在閱聽表演過程中態度逐漸軟化，從原先的不耐煩、疑惑，到回憶起他們先前一起在軍事營的過往，以至於動筆寫下那些字句感想，甚至感到不久前逝世的亡妻仍在現場的撫慰。回歸到之前段落，為什麼多瓦萊赫希望拉札爾來聽這場脫口秀呢？

　　「我想要你看著我，仔細地看我，然後告訴我。」在電話裡多瓦萊赫這樣說。

　　「告訴你什麼？」

　　「你看見了什麼？」

　　在劇情前段時，有逐步鋪陳拉札爾判案的精準銳利和高度權威，法官於焉在故事中象徵了敏銳觀察者，能夠直探核心，能夠合理公允地斷定予人的本質。這個請託意味著他希望老友能夠定義自己，確認自己是否有那種「全世界或許只有這個人才有的東西」，也促使「我」連帶想起當初做為法官的初衷──

「內心的光芒。也可能是內心的黑暗。獨一無二的秘密、顫動。那是人的內裡無法被言語所形容的本質，超乎他所遭遇過的一切，超乎那些出了差錯畫作內心扭曲的源頭。」他想要知道、辨認此一事實，或許他就能在名為人的宇宙中，找到正義審判的著力基礎。

　　故事最終，並沒有交代拉札爾向多瓦萊赫說了什麼，可是做為讀者，依循著章節中的內心思路，或可彙整出「我」到底看到了什麼，那是在亂世彈火中自傷的狼狽傷者，卻也在努力解讀自身傷痕、轉化成幽默能量的脫口秀表演者，盡管外人看來癟腳，那已是他對於這個世界表達笑唯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