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你好，安娜

穿線，對於天生具備細膩與耐心本能的她來說，並不是多困難的流程。每一次穿線，她精巧的前肢，總是能夠牢牢將針線精準扎入。線與線之間每一段接合處，都保持著規律穩定的距離，沒有一絲差錯。

翻面，腹部的側肢撿起一把剪刀，將放在桌上的白色布料剪裁成平整的正方形，疊在破衣服的破洞上。穿針、縫線、拉緊，一扎一刺。收束，剪斷。終於又補好了一件衣服了。

她轉動眼珠，看著瑟縮角落發抖的女孩，吐絲，黏在女孩頭側邊的牆角，遞出衣服。一隻眼珠大的小蜘蛛自天花板垂吊下來接走衣服。

「拿給她。」

沿著絲線，小蜘蛛帶著衣服來到女孩面前。欲聲又止的抽搐輕叫夾含著強烈恐懼的啜泣，顫抖的目光死死盯著小蜘蛛。女孩努力想讓自己縮小，可她早已將整個人緊緊貼著牆角，退無可退。她看著小蜘蛛不管怎麼甩著衣服，女孩就是不可接下，於是她只好牽引著絲線，指示他只要將衣服丟在她身上就好，他照做了。

「啊！」女孩大叫。

無視女孩失去理性的叫喊，她繼續吩咐著。「好了，你們給我把茶還有小餅乾端去給她。保持距離，她八成會把茶壺弄翻，可別燙到了。」

一群灰色的蜘蛛自廚房蜂湧而出。兩張分別載著熱茶壺、白色茶杯，以及一碟一碟小餅乾還有蛋糕的托盤，被這些精小強壯的蜘蛛以蜘蛛腳頂著，運到距離女孩五步之外的位置；天花板的黑蜘蛛們從天吐下絲線，幫助他們將托盤一一放置到玻璃茶几上。最後，灰蜘蛛們一面推著茶几的桌腳，一面猶豫地看著她，因為他們都很擔心她所說的事情真的會發生。

「唉。停在那就好，她想吃的時候會自己去吃。」

蜘蛛們伸爪，搓了搓帶有細毛的牙齒，抖動。

「蛋糕如果壞了，到時候再交給外頭的拾屍者處理。」

蜘蛛們抗議。

「好吧。不然這樣，如果快壞掉了，你們就吃掉吧。」

蜘蛛們互相觸碰牙齒，敲擊地板。他們離開了，同意了。

她回頭，才發現女孩早就把上衣給穿好了，正在盯著她與蜘蛛互動的情景。當初她發現女孩的時候，她身上那件衣服原本還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被拉扯撕裂的痕跡。在她的巧爪與針線的修補下，除了清晰看見的縫線痕跡外，現在看上去簡直就像新的一樣；只不過，她的裙子也有同樣的遭遇。原本她是打算連裙子一起脫下來修補的，但女孩不願意。或者應該說，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想被脫掉身上半件衣服，是在她強硬的扯脫下，才勉強拿走上衣，畢竟上衣的破洞都讓她的胸口曝露在外了，這可不能置之不理。

雖然她是一頭蜘蛛。但有關人類對同類的審美重點，她也是略懂。

「好了女孩，要不說說你為何在我家門外？」

女孩看了看四周，似乎對她所謂的「家」感到很不可思議。是呀，乾淨的木頭桌椅，帶有紅點的可愛白地毯，妝點窗戶的繡球窗簾，種植草莓與香草的長型盆栽，還有放在她躺椅旁邊，那花樣精緻且用具雜多的裁縫工具箱；她注意到女孩將注意力都放在工具箱裡的棉線球，有土黃的，有淡藍的，有褐綠的，有純白的。但重點是，它們都散發著微微透明的銀光。嗯哼，會感到好奇並不意外。這東西可是用她的絲線與龍的鱗片、魚人的鰭、沙漠蠍的毒液、巨鷹的唾液......等等所融合製成的特殊線料。對於人類來說，這大概是少見的珍品吧。

女孩依然表現的很恐慌，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她的眼睛雖曾有與她對視的意思，但很快就轉移方向，並且不斷摟抓著自己的身體；這也難怪了，畢竟她面對的可是占據了半個屋子空間的大傢伙，正常人類都會怕。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可以先提醒你，我並不會吃你。如果要吃，我早在找到你的那一刻就用線把你捆起來，也不會替你縫衣服、準備小點心了。現在，我建議你吃點東西，否則看看你，一副瘦弱的樣子，真可憐。」

她一邊說，一邊有條理地收拾起針線，將工具箱輕輕闔上，然後向後推去。兩隻帶有黑斑點的黃色大蜘蛛爬了出來，將工具箱收走，隱沒在她佔據的房間陰影處。她摩擦著雙手，然後往廚房吐出一條絲線。灰蜘蛛們從廚房爬出，這次，他們端著一盤乾燥的果乾與培根片，沿著那條絲線來到她面前。她接過食物盤，放在躺椅旁的矮桌子上。

灰蜘蛛們見到茶几上的食物都沒被動過，於是牠們開始舉著前肢將自己的同伴扛在自己身上，一個接一個，疊成一座蜘蛛高塔，靠在放著托盤的茶几邊緣。一隻灰蜘蛛順著同伴的身體爬上茶几。牠站到茶杯上，打開茶壺的蓋子開口，檢視，瞪著女孩。

「他說茶都涼了，你還不快點喝？」她拿起一片果乾，迅速嚼動牙齒。果乾的碎片大量落下，一群芝麻大的小蜘蛛從她腹下竄出，撿食果乾碎片。

女孩強烈搖頭。蜘蛛無奈地把蓋子放下，爬回地面。蜘蛛們再次解散。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女孩沉默。

「說話，拜託。雖然這樣講很奇怪，但這裡只有你可以對我說人話。」

女孩疑惑看著她。她用爪子刺起一片培根，指過去。

「如果你再不說話，我會認真考慮吃掉你，就像這塊培根一樣。」

「我叫安娜。」

「哦，終於肯開口了。你好，安娜，你的聲音還真好聽呢！」她動了動龐大的軀體，舒展一直僵固在牆沿上的爪肢。「那麼現在，你願意吃東西了嗎？」

她搖頭。用沉默回答她的問題。

「好吧。」

雨聲自窗沿門縫浸染著空氣。潮濕的水氣沾黏著她佈在身邊的絲線。她一點也不在意，只是靜靜享受餐盤裡的食物，直到她啃下最後一片檸檬乾，並敲動絲線，要蜘蛛替她收走盤子。

女孩有意無意地望著窗戶，看上去似乎很想離開這，但臉上的焦慮與乾拭的淚痕顯示著她的猶豫。她始終不願意離開那個角落，就好像那裏有張網把她牢牢黏住一樣。

「外頭正在下雨，我建議你在這多待一會。」

「我被強暴了。」女孩開口。「在你家外面，不遠處。我，是被綁架的。」

她注視著女孩懷抱起膝蓋，將臉埋入膝蓋裡，靜靜哭泣。她看向客廳，示意要一頭正在追捉蟑螂的小蜘蛛去窗邊看看。小蜘蛛起初百般不願意，直到那隻誤闖進蜘蛛屋的蟑螂被櫃子底下的血紅蜘蛛給逮住、吞噬。他才終於吐出絲線竄上窗簾，然後輕盈地跳在窗框上。他轉頭，對她揮了揮爪。

「你知道拾屍者嗎？現在外頭到處都是這些傢伙。」她說。

女孩抬頭，遲疑，點了點頭。

對於這反應，她感到很滿意。於是她繼續說：「既然你知道，那我就多說一點吧：拾屍者只有在下雨的時候才會出現，平時，則是躲藏在陰暗潮濕的洞穴或土壤裡。牠們的甲殼必須隨時保持潮濕，否則甲殼就會因為過度乾燥而碎開、曝露肉體。這個時候的拾屍者全身上下都是弱點，尤其牠們背部有一塊會跳動的肉，粉色的，只要刺中那兒牠們就死了。重點是那部分還蠻好吃的。」

女孩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顯然這些內容不太適合對她說。

「我找到你的時候，正巧，附近有一些拾屍者也盯上了你。要不是我出手救你，你的血管大概已經被牠們抽出來吸食了吧。」她說。「不過在看到我之後，牠們顯然就『轉移目標』了。」

女孩愣了一下，然後理解話中含意。

「拾屍者不會讓那些人好過的。」

「謝謝。」

她，開始收起伸展所有爪子，然後挪動身體，離開躺椅。她，將整個身體曝露在女孩面前。即便她知道這麼做可能會讓女孩害怕，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沒有回去的地方。」

她與女孩對看。

「你說你叫安娜，對吧。」

「對......對。」即使見到她的身姿後，女孩變得有些膽怯，但她還是沉著回應。

「真巧。」她轉動眼珠，用快速震動的牙齒，表達她的喜悅。「我也叫安娜。」

女孩鬆開了緊抓膝蓋的手，起身。她抓著破洞的裙子，眼睛終於肯看向那桌溫熱可口的佳餚。

「從今天開始，你就住在這吧，我會教你裁縫。如何？安娜？」

女孩的雙手在胸前交握。她點頭。

「好。」

「那麼，現在，讓我們重新打聲招呼，好嗎？」她抬起前肢的小爪，揮手。「你好，安娜？」

「你好。」女孩笑了。她撩起裙子，鞠躬。「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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