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10/21閱讀時間約 111 分鐘

進出哲學窄門探求無限世界,幻日手記與耶穌之繭,記我閱讀孟祥森以筆名漆木朵發表的兩本文哲書寫

       進出哲學窄門探求無限世界
           幻日手記與耶穌之繭,
         記我閱讀孟祥森早歳以筆名漆木朵發表的兩本文哲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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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祥森早歳以筆名漆木朵發表《幻日手記》與《耶穌之繭》,這兩本等於是其青年時代對哲學之想像的文哲書寫出版至今五十餘年,我尚未發現任何一篇嚴肅討論的評介;即使文友故舊憶往闡述作者生平、書寫與思想的文章,亦無一人針對以上二書,為他作為一名習哲學者躁動不安之青年期開展討論的空間。這是否意味著在所有人〔包括作者自己〕心目中,視《手記》與《耶穌之繭》之完成只是象徵其與世界敵對之青年期的結束,〔幻日手記被低估,被作者自己視為令人臉紅的少年習作,作為在台灣成長,接受教育的一代,以文學化的哲學形式書寫自我靈魂的一個樣本,不知是否第一本或第二本或第三本,待考。〕是進階至成熟階段以後可以塗銷的人生舊版本?明明實際存活過的一段人生,卻被熱愛生命的哲學堂皇刪削塗銷,因為它虛無?但這畢竟只是作者的假虛無,是因熱愛生命而虛無,而非反對生命、對生命無感而虛無。這份虛無的價值如何估定?為《手記》時期的作者執意打倒一切用來估定生命價值的虛無嘆一聲氣。

虛無之一
 那段時期我結識了虛無者,他以諸種憂思困擾我,使我的心靈陷於不幸。他撕下我一切衣裝,用鞭子直接鞭擊我的肉體,使我如剝去外殼的蝸牛,以嫩弱的肉體拖行在泥土之中,我痛苦幾至於死。 《幻日手記》1-2 節
 只有當你自覺生活正運行於不是自我所願,不是自己能夠甘然忍受的異己軌道上,方能覺醒生命於斯小小的荒謬。我尋思自己的一生,究竟有無實然感到「人生無意義」的一刻?誠然感受此問題的嚴重性,投擲生命熱情狂烈地去思索,並將自己思索的過程認真且誠實地寫滿一本又一本的日記呢?又,或者所謂「意義」與「無意義」皆是概念上的虛構?不管荒謬或自覺,其實皆意識所生,皆哲學創造之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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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寫者來來回回將預定安置在第一段卷首的引文刪去,復又重新鍵入,如此反覆數次。最後基於猶疑不能肯決的情懷,決定暫時只將原文打上刪除線,並不真的從.doc刪除。書寫者想寫作這篇文章的欲望存在很久了,但受制於情緒膠涸,進度一直停滯在等待身體進入能夠感應文字節奏的某種神秘狀態,視為自信可以動筆的訊號〔敲打鍵盤組織句子〕,以為那是一種使文字浸染在永不歇止之思辯〔其引喻與性欲極為接近〕裡的感覺……
 我最初的構想是當書寫者離題回想大一就讀哲學系獲頒最佳藏鏡人獎的往事,起身碰翻書架,跌落數本舊籍,書頁中夾著作為書籤使用的青春期照片數幀,彎身收拾之際,忽然一陣輕煙,書中的虛無者化身照片中的人物現身眼前……
 在《幻日手記》中頻頻出現的虛無者不免令人聯想(a)查拉圖斯特拉或梅菲斯特,〔在作者當時研習環境中,可以找到尼釆《蘇魯之語錄》與歌德的《浮士德》兩書中文舊譯的台版發行;尼釆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應該是孟氏那一代流通最廣的哲學常識書,角色發言始自目空了世界、人文與常俗的虛無實義,堅信此念,尼釆通篇無不返回是論。《手記》中的敘述者被虛無者吸引,虛無者引領敘述者一觀世界的虛無,敘述者為之惑,不知人生該如何自處。若考慮書寫的後設況味,或者應該讀成作者將讀者引至疑惑處,此正西方哲學第一堂課之通義,如此我以為《手記》是一種「上集的尼采」。〕雖則他為文本中的撰述者展示日常生活表層之下的生命實相,並無交換報酬或賭注其它;另外我覺得在作者寫作當時可能具有直接性的參照來源是福樓拜《聖安東尼的誘惑》〔當時市面有啟明版的翻譯,書中論題與諸多意像頻繁出現《手記》,例如除了青年圍繞思想導師、對相信聖經、信賴教會的討論,論肉體欲望、受苦、動輒被鞭笞、突然發現自己在懸崖邊、自殺作為挑戰上帝之方式…… 〕。案,基督教文獻《聖人傳》記述了安東尼在隱修過程中憑信念克服魔鬼與幻相的試錬,福樓拜據聖 人傳這則故事創作小說卻未必follow這一條 受正統教會高度贊掦之倫理美學的教訓,我自己讀《誘惑》,覺得這本書暗示在教會哲學的窄門之外還另有廣大世界。(b)虛無者有時也帶有誘惑者或人子耶穌的形象(例如1-7節),可以猜測虛無者其實是教會體制中教長、牧師的化身,為官定的導師、牧者改貼上虛無的名字標籤,傳達了作者此時在某些觀點上的哲學態度;(c)更多時候彷彿每個人內在的另一個自我,類似生命精靈一類抽象概念的化身。〔其實作者=虛無者思考與遭遇的見証者,藉一人分飾兩角的分身書寫,隱藏了見証者=自己的見証者=自己是自己內在自我的見証者,這屬於後台私底下的見証。〕。綜合而論:虛無者=用自我取代牧師位置,用他那個時代作為在野流行之哲學所習得的個體自覺與懷疑精神質疑構成思想權威的成說。〔追溯此一文哲書寫的系譜學——哲學怎樣看待自我、進行鍛造自我——只有當自我——尤指自覺、自我救贖只能依靠自我為之,不再相信牧者與羊群的模型——成為哲學的核心,而不只是出發點,才可能——用傅柯的話來說——被發明出來。〕
 否定所識一切,質疑所有交匯籠罩於個體之社會與文化無形的羅網,傲然切斷一切連繫,得令自身為存在之孤島,是所以成為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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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無之體認由何而來?(a)表象不可靠;否定感官接觸變動不居成壞住空的世界,包括自我、家庭、親情及生命本身,遂無實相,只得虛無。(b)意義無絕對,只是事物彼此關連的偶然狀態;(c)生命之短暫脆弱,存在不操之於我;(d)從宇宙高度來看人類之藐小,生命暨其所創造之物質與精神文明都不過只是無限微小之粒子;生命如物。
 閱讀《手記》可以彙整一般常識所暸解的知識與文化的懷疑論如上,又或溯源東方思想如佛學所謂「識」,以及莊子學派相對而「待」等觀念。可以想像發生在哲學教室裡調侃懷疑論的場景:……邏輯最終還是肯定了他手中所握之筆,在紙上書寫出來的文字,更且可以為人所讀懂,〔至少書寫者自己能懂……〕由紙筆,文字,讀者,書寫活動與閱讀產業,其適足以連帶出整個實存的生活世界。』
 我翻閱至今保存下來,大一就讀哲學系必修科目教授指定的參考書,多少涉及上述內容。許多段落,為了應付考試,頁面上留下零亂圈畫的痕跡。當時我一整年幾乎不曾進教室聽課,從其他文獻裡也可以找到《手記》作者自曝在哲學系“閒晃”的證詞,可以推論這些被寫進書本裡的論辯教程在他撰寫《手記》的當時所起的作用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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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無者向人展示外在世界本質誠屬虛幻,引人去未知之處。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一種哲學啟蒙之示義。奧妙在遠方,真相在遠方,有意義或無意義,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在遠方。這不僅是知識論,也是人生哲學的態度。然而讀者若像我一樣,從距離哲學教室很遠以外的位置來挑剔這個句子,不難發現,其實只有從哲學預設的未達究竟真相之處端詳世界,由彼岸觀此岸,才會把世界看成虛幻不實。只有先行預設意義與存在果有超越常識絕對真確之可能,才會為所見皆恆生恆滅感到虛無。大抵上個世紀抱持表象與實在之二元世界論者,執意往遠方、往底層、往背後、往超越處尋求,其實都是先預設了「哲學」。他們所論諸多事項,皆入哲學窄門後,對人生施加概念操作抽象而來。〔考掘孟氏思想基核,他受當時在野哲學訓練培養出來之內在性/外在性的觀念,本質性與表象性的劃分,真實與假像的二元模式,其實都是典型現代主義的哲學模式,不自知自己其實也和其他留在學院裡的時代同儕同樣掉入同一個思惟陷阱。〕觀念的世界,其實不啻另一種「人造加工的世界」。
 我離開電腦檔案,回到實體書冊,把據稱是兩個版本的《手記》又再翻閱對照,確定自己的印象無誤。宣稱是「修訂版」的文庫本其實印刷底稿仍舊由青年叢書本剪貼而來,只是為了適應不同開本改變了每頁容納的行數,刪去了副標題「一串青澀的苦果」,除此又再順手更正幾個誤植的錯字,例如頁21的標點符號;頁25將「徊徘」更正為「徘徊」;頁31將「看看」更正為「看著」;頁54將「廷前」更正為「庭前」。我順手將書中揭示虛無懷疑的材料略作摘記如下:
 否定性地省思歡樂豐美之人生表象的舞台,將之拆穿(1-3);在絕望與痛苦中陷入道德抉擇之困境(1-7);愛與恨、希望與幸福皆不可解,亦不能信(1-38);生命脆弱易折、無常(1-13、2-6),機遇與偶然佔有絕大比重(2-4);愛情易逝(2-7);睜眼所見皆權勢對生命之凌越(1-15、1-16、1-21、2-8)、殘酷之殺戮(2-23、2-24),生命為求延續必須剽劫其他生命,死亡無由避免(1-63),生命不可再返(2-24)。上帝信仰缺乏實証(1-20、2-20),是乃不足信之悖理命題的大集合(2-12)。世間享樂不值留戀,空無不可言說(1-18),追索生命神聖卻還原至精蟲(1-23),如魚卵,亦只是他種更強勢生物餐桌上的盤飱。自我何所「指」?(1-95),世俗以自然為美,但靜美之自然實際充滿不同生物間的互相殺戮(1-36);真正絕對之美無法再現,所見唯有摹本、載體(2-9);亦無所謂真理,事實依於觀看角度,意義相對(1-88、2-10),外在世界與夢境難以區分,人生孤獨無所攀附(2-16),不能感知他人痛苦(2-23),人生為騙局,生命是一局在孤島上與自己對奕的困局;理論上無人具足夠知能指引他人方向(2-17),親情不敵利害關係(2-18),我對宇宙人生不解(2-19),一切虛無(1-38)。
 此階段他之看待哲學人類學的真相是:生殖動物,一如化糞池裡群生的蛆;哲學家如市場中反受蛇噬的弄蛇者(3-26);男女愛情婚配只是生殖器的結合(3-3),家庭親情與全部知識傳授體系都逃不過意識型態的灌輸,虛無=對束縛禁錮個人思想之所有社會建制的反抗。

死亡之二
虛無者說:在死亡之前,你要沉思死亡。 《幻日手記》1-96節
 《手記》中遍在死亡的主題:死亡是命定的,出生即步向死亡,死亡解除痛苦;搭配各種符碼:棺椁、墳墓、骷髏、煉獄、殯儀館、火葬場、屠宰場、解剖室……等等。生命遭受攫食;生存的世界充滿戰爭、死刑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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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測孟氏撰寫《手記》約莫大學至取得研究所學位。〔作者接受訪問談及《手記》於兵役期間寫成。但我基於反覆對戡自己青少年成長日記的感覺,例如第二部中有些具「短篇小說雛形」的段落,其青澀,其正努力將生活經驗情節化之力不從心的嘗試,與不自覺使用形容詞攻擊——在論辯中依「敵惡我善、敵非我是」的原則來使用形容詞,並把形容詞「實體化」、「當真化」,其實主詞無法化約為形容詞所指,很明顯可以看出在邏輯上犯了將等待証明的判斷移置前提的誤謬,我稱之為形容詞攻擊法——的文字戰術,及第三部有幾則體現偏執之進攻狂聚焦在生殖器的短鏡頭,實際寫下的時間可能推至大學階段甚至更早,經重新組合輯入《手記》。「重組」有時可以看成應被揚棄的自我仍滯留於某種情緒中的委婉暗示。〕這位年輕的作者書中幾無一頁不提及死亡向他敲響人生的荒謬。未悉他髫齡避亂來台是否多次目睹死亡現象?或是在撰稿階段,親近同儕驟逝曾帶給他思想絕大震顫……〔參考《聯合文學》第3期刊載之〈孟東籬答客問〉,提及王尚義的死亡帶給他的震撼。案,孟、王兩人同時間出入或就讀台大哲學系,雖不熟識,但年歳相仿,幼年父親遠出外地工作,母親獨力背負子女逃難來台,與基督教會的淵源,諸般背景極為相似,是以孟祥森側看王尚義之死 ,會有恍若看見自己死亡的感覺。〕常識上認為成長時期的……必然會為一顆敏感的心靈蓋上烙印,云云。
 死亡是為虛無意識蔓生的潛背景,《手記》中死亡主題遍在,其企圖顯然在於放大呈現他正視以死亡為主題的思考。死亡雖然整個兒盤據了他此時的思想,但讀者其實不難識別,那只是青年作者刻意將出現在他心識中的某一未明意象固執化,只是藉以表達某種感受的符號,他在此時完全不暸解死亡,〔若是自己已經完全弄明白的東西就不會一再重覆出現。〕讀者莫受惑於文字,誇大認定《手記》中的死亡意識發於真實經驗,經深度思惟,成為闡述生命視野的恆在背景。其實「死亡」這兩字在《手記》中和「虛無」一樣,只是青少年在哲思上的審美想像。比較作者2009年真正在現實中準備面視自己死亡時候的留言,一個表示句號、終局、完結的句子,「55年的尋求,已經結束!」然而《手記》每提及死亡,文字視野總指示人生前沿還擺著大量事情等待思考與生活一起携手去填實……
 我們可以從作者日後的作品看到,此時他所思考的問題,重新以更大密度,更堅實的質感反覆出現,如生死觀,生活態度,人際關係……足以證明這些絕對是他親身下場,認真思索的「真問題」,且相較《手記》時期,有了「不再虛無」的看法……
 《手記》對社會現狀一再進行虛無拆卸,社會仍不改其貌。至少就我的閱讀感覺來說,作者對社會繭縛魔性的描繪,僅是一種經過書面哲學簡淡純化之後清爽靜態的圖像,缺少壓迫到肉身的實在重力感。感覺起來書中的敘述者面向與之對峙的社會多少有點像是那種只存在於書寫的觀念式存在,〔去重量後動漫式的想像〕,這本來就是所有書面知識體系都會有的──對自然寫真造成的平面化失真,所以書寫完了以後,他免不了要離開這一書面社會,另尋真實的所在。從作者透過《萬蟬集》發佈的訊息來看,《手記》出版之後他顯然面臨了重要的自我的決斷期,之後對《手記》時期提出的所有哲學人類學的重大問題重新回答,因於生活之實存,自然不再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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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願意提供一則自己的例子與你交換:升學考試煩重的初中時候,有位抱持理想主義之熱情從事教育的歷史老師總愛額外增加同學大批思想性、藝術類的課外知識。除了撰寫心得報告,也變身成紙上問答的形式穿插進平常測驗的試卷。有回他找了些同學,事先將《越戰獵鹿人》中有關俄羅斯輪盤對決的死亡進逼場面,改以話劇對白形式進行錄音,在課堂中播放……長度僅數分鐘,一直僵持在面視死亡之前瞬間的對白播放完畢,他並沒有對這次課外教材做任何說明,隨即繼續上課。記憶中他完全沒有解釋,一個字都沒說,但我心裡持續整個星期都在狐疑,那些面視死亡的對白到底訴說什麼?
 我從自己在書店購得的數本水芙蓉文學叢書中搜尋摘錄,在生活週記本上羅列並置了數十則與死亡相關的句子權充自我成長的感想……當時的我未曾在心上經驗過生活中的死亡,知識程度與生命歴練根本都不足以了解那些句子的意思,句子落於我胸只是一種虛無實義的華美……依稀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在紙上塗鴉,胡亂寫出與聯考課業無關的文字……死亡在未曾經歷死亡之少年無能的理解中,竟如此地以一種做為少年審美對象的「句子」形式,紛紛呈現出來……
 按一般的想法,在《幻日手記》第一部中,虛無之揭破繫於意識與肉體終歸寂滅無能,又或者走到前論的反面,即對生死兩端的無可理解;這也就是說,虛無是對死亡的想像而生,反面相生的另一種解釋卻認為,虛無只因對死亡的不能想像而顯深邃……
 生命正當繁盛的青年如何默會死亡?作者「站在一具屍體旁邊,久久注視他……但他是一堵死牆,我無論如何不能打進他的體內,似乎他是與我絕對隔閡、絕對不能互相了解的東西(3-20)」〔也許這一段與之前提到王尚義之死帶給他的感受有關也說不定。〕或者可以這樣說:宗教哲學——尤其基督教神學思想——從天國思想出發,不畏懼死亡,反而視人之一生行路即是迎接、準備、甚致喜悅地等待著死亡。死亡作為思考對象,在《手記》裡宛若異己的存在物。此位於體生命之對立面的思考位置,明白意味著進行獨立思考之青年,對成人講授之已成系統之一套件之天國目的論的反叛與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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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手記》中幾無一頁不提及死亡敲響人生的荒謬,我坦白我對《手記》的死亡閱讀如上。同樣作為一個少年讀者,在自我經驗闕如的限制下,您何不也試著回想自己少年時代最原初的死亡意識,返回它,並透過它,重新閱讀這本改從自己的死亡中誕生的頌歌呢?
 答:雖然我在第一次閱讀《手記》的初中階段,並未曾直接目睹死亡,但追溯自己憑空思考死亡的經驗,卻常返回就讀小學二年級一次刻意為之的自殺歷險。
 我初入小學,每天到校總不在意老師交待回家必寫的功課,日日少不了捱教鞭捶打。有一天我認真寫完功課,自己也甚感意外。但到了檢查時間,仍有其中一項忘了,還是沒逃過幾下手心。我至今無法解釋為何日復一日總不寫作業,寧願懷著顫抖不安的心情忐忑走向學校,只得辜且推之為某種無法剋制的天生不馴,自幼對大人交付的學習,總是拴不住心上,興趣不在焉。
 某天一如往常,我被母親喚醒之後準備上學,想起沒寫的作業,開始感到不安起來,充滿恐懼的一顆心正向地獄墜落,遂決定逃學。我出門後沒往學校方向,反而調頭,繞到村後孩子們稱為小河的大排水溝,立意躍入河中尋短,了結此生罪愆。我背對著在不遠岸邊漂洗的某家媽媽,佇立河岸凝視,慢慢將身體往前傾斜,逐次探試自我重心所能支撐偏移的極限。過程中好幾次搖晃著危顫的身體,險險將重心扳回。視線不時窺向洗衣婦察看動靜,疑心她似若有意一再抬眼注意及我。案我今日已對於當時心中所思並無確實記憶,但大抵不出一種從影視戲劇得來自感身世悲涼的虛構錯覺;情緒蘊釀既久,也就慢慢含著淚水盈眶,恍惚自我果真是有一番坎坷遭遇的孤雛,心裡委實難受,哀傷逾恆,一不小心失衡向前,果真裁進河中。
 這條小河寬幅大約2米,深度或許超過六、七十cm,就讀小二,從無泳池經驗,身形又較一般同齡學童矮小的我墜入流水,確有可能溺斃。我在浮沉中掙扎,攪翻了常年沉隱河底的穢泥,水面登時染黑。洗衣婦飛奔前來,一把將我揪起。我全身濕淋淋沾滿爛污,只等一口氣喘過生死界限,緊接著號淘大哭起來。這位不知誰家的媽媽挽著我手,沿路探問將我遣返家中,逢人解釋她老早發現我不對勁,站得太靠近岸邊,目光又一直向前莫名凝視。
 在被人擰回家的路上,雖然感到周遭受到驚動的人們,指指點點的唏嗦話語,但佔據我思的卻是掉入河中那瞬間的自己之所思。在我掉入河中之前,心中所念多重交奏,在擔心老師責罵,又恐怕爸媽知悉一切的背景下,不自覺地竟以自身為角色進行可憐故事的編寫,因意識投入而忽略了身體傾斜超過重心所能支撐的極限……就在落水後那陣電光石火的短暫瞬間,我甩開了所有心緒,返回原始本能,雙臂摶擊水面,胸臆思想淨空。那時我才剛滿7歲的心靈當然什麼也不懂,僅僅為這思想的空無受到驚懾,訝異它其實並不像電視電影所描述的那樣錄像倒轉,過往種種雲煙昇起掠過,反而正好相反,卻是此後人生中再難獲得的完全空白,一場純粹空無的冥刻經驗。
 我在日後成長階段好幾次返回這一經驗,回想落水那一剎那,反覆播放當時心靈側錄的影像,從中淘洗思惟的奧密。隨著閱讀文哲書籍並涉獵表演藝術,慢慢將學習來的哲思、美學種種觀念一點一滴附加上去。每一次回想,幾乎等於對自己最近一段日子以來所閱讀研習的思想,整理出最新一期講義或備考筆記〔確與哲學史上對最高實體的思想構作模式如出一轍〕,漸漸地接受某種心理學哲學的看法,認為當時我之自殺其實預示性地反映自己想成為上帝的哲學衝動。上帝是西方形上學的概念,移易至我,其隱性的形上思想示現於具體的社會生活,而「父親」即是此形而上概念化身社會存在的具體相等物。

哲學空間之三
虛無者站在城樓上,把香煙盒中的錫箔紙鋪平變成一塊光潔閃亮的東西,「這片紙代表人類所亟切渴求於上帝的任何事物……」他走到伸手顫抖最烈的人上方,把兩指輕輕放開,那片錫箔就開始向下飄落。由於光明的閃耀,那片紙看起來何等神秘誘惑! 《幻日手記》3-22節
 以前一心想聽本體說話,〔很多人後來反悔自己糊里糊塗相信說話的是本體,〕現在則注目政治、性愛、記憶、風景、食物與商品拜物,雖然聆聽說話的來源改換世俗場域,但捕獵意義的態度始終未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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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讀中學做了不堪的事,讀過幾本少年叛逆小說和志文出版之存在書籍的我索性離家出走。輾轉流浪於縣境邊陲肯收留童工的地下工廠,一年十個月之後返家續讀中學,後經大學聯考分發至大學哲學系就讀。
 開學試聽幾堂課後覺得無趣,自此便很少到校。那陣子社會動盪,又恰逢影音產業形態轉換,類比唱片和數位音碟開始交接,商家都急著把庫存用一折半折甚致更低的價錢出清,改賣CD。我除了外出搜羅被當成廢棄物丟掉的唱片,所有時間都緊閉房門趴在定價350元買來的廉價唱機旁,反覆聆聽隨便不管什麼都好,經由工業密紋再現各種音樂的擬聲。幾次穿越校園去唱片行的途中不小心路過上課的教室,望著同學等待鐘響魚貫進入教室〔我在「場子」外面看著同學魚貫進入教室,學校=社會承諾機制的代表局號,在它門外側邊小巷裡,總是有局外人徘迴,他們因各種原因不得其門,進不了門、進去了又被淘汰、驅逐,或對原本的期望慿到失落——對哲學有所想像的習哲學者覺得教師講授的哲學與我思我感並不相應,學院哲學與自我在接觸前的想像有甚大落差——當時只覺得如此,並不明所以——由今日回想當年,或許他們當時覺得,教師在他們的學術實踐中,無形地將哲學的真理性,展現為脫乾生活汗漬與日常污跡,也就是非歷史的,去政治的=被社會政經系統的運作邏輯驅離至存有論的黑洞,而不是如實落在個人生命的侷限裡。如此,經過潔僻處理,哲學問題遂限定只能產生在一個偽永恆的密閉假時空裡——同時薄弱的思考能力對此所能允許的反應,也只是從教室、學系潛逃,另觅自以為可以通抵內心的窗口——乃至像我這樣多少是因為對自己表現達不到自己期望值因而心虛逃匿,而剛好外邊小巷中又有這樣一個避難所。當時我自己覺得自己像吸毒者一樣貪婪、渴望但心知肚明無力自拔地望著同學,心裡想著或許有一天自己有勇氣能夠走回他們的隊伍。〕的形象,心中不知為何竟有戚然之感。好像我能直接看見他們日後進入社會,每人自然而然佔了該當他們的位置,漸漸成為社會與時代雙重穩定的中堅。反觀自己拎著透明塑膠袋,內裝10元、20元買來沒有封套的試聽唱片,〔有些甚致連內標都沒有,在根本不知音樂類型與演奏者何人的情況下瞎買盲聽。〕相形之下顯得脫軌,一付跟不上體面同學的異鄉人模樣。〔其實我尚未讀過《異鄉人》,對此一辭彙的正確所指並不暸解,只是學人剪貼報章標題輕易挪用。〕彷彿空氣中有股極大的阻力,每次都令我無能跨步走入教室。
 當年根本極罕到校迷途系外的異鄉客,今日自無能力對當時在學校任教的教授暨他們的研究情況做出概括評介。但即使像我這樣的缺席者,亦能從內腑深刻感覺所謂「進入哲學系」並不只是進入某建築物內固定的幾個房間,受教上課也不能類比打開櫃子察看有什麼東西好拿歸你所有,〔或放棄不拿。〕在處處充滿封閉意象的文學院,〔不排除只有我主觀如此覺得,〕當我們在語言中談到任一「社會位置」的時候,並不是指固定物理空間的場所,這個場所其實滿佈了許多雖不能見,但可以想像之有關結構、組織、規章、教程等等無形的織網;系史,必修的定義,指定教科書,學期報告與論文格式,這裡充滿意義的符號與各種約制力量的束縛感,教室內講台與學生座椅擺放的相對位置及數量比例,點名,不完全依照試卷成績打分數的評量體系……進入一個系所其實是進入一個繁複積累各種力量貫注其中的場域,我們與此空間的每一個接觸點都像是掉進一個暈開的強力漩渦,氣旋裡無數正向吸引與負面排斥共生出的強大力量將墜落者環伺包圍。我從隔著幾步遠的距離觀看眼前無形的一切,發現每一個人依他出入場中的頻率與深入抵達的位置,〔或許進入的策略更為重要〕,決定這些力量作用在他身上將產生多少形塑的力量,我為生命受制之苦感到驚顫恐怖之餘,竟沒想到向人出聲示警就自顧自地黯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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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後我繞了一圈再回到哲研所就讀〔第一年修習4學分必修後,旋又很少到校上課,最終未能走完全程,獲取學位。〕,進入社會空間接受規矩約束,往往同時不能免除自感榮耀的身份認同。〔西洋哲學確曾於上世紀某些人眼中被視為虛榮的光環,這是早期對哲學的想像之一,後來人們漸漸發覺任何物件都可以成為飾品,對哲學的崇拜雖未瓦解,但淡薄許多。〕這項身份認同又有助獲得團體給予權力〔雖然極微小/政治的微分〕;自然,就迴圈效應而言,取得權力又帶來榮耀,促使其更進一步認同自己所加入的團體。
 我的微分感受舉例如下:系方要求究研究生全體遇研討講演活動必須出席簽到,即是抛出規約又兼給予展示榮耀身份的機會。相較站立在會場門邊旁聽,硬性規定與上百位共同參與盛會的教授一同入座,就給我強烈之「團會下達集體服從命令」的儀式感,由知識/空間/權力〔此條或許有人以為太過細窄的狹縫〕望之,學術研討會是暗中要求新進成員向獲得此團體認可之規範與價值載體的集會表示服從的儀式。至於在研討小間上課、自由出入系辦公室、在研究生休息室分配到了座位、保管教授研究室的鑰匙,於大學部考試時幫忙監考、批改期終試卷,都是在此社會空間之移動中進入程度不等之榮耀與權力認同的循環反饋機制。〔用文化機制的術語來講即所謂「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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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曉得自己已進入某種機制,但並不了悟那些從來未曾以文字載明的成規,〔對於像我這樣不了規則的新人而言,在這哲學空間中有些抽象而堅固的核心位置不知從哪裡進去才能扺達,有人會找機會刻意採非常家常的方式聊某些話題,有事狀似不經意口頭知會,然後轉過頭來……再不然技術性或故作忙碌地擱置極微末瑣屑的待辦事項。這就是堅固核心的守門人,他心上有份誰能進入核心,準核心,誰只能進到第二層外圍的名單。〕明白閱讀哪一些作者的哪一類書籍能被贊許〔學長傳說繳給某教授的期終報告不能出現某些學派學者的文獻〕,知道哪一種閱讀法與哪一型書寫風格在這個窄小且無形的圈子能獲得認可。
 認可在這裡指的是:牽涉身份認同、價值信念與非文字表達之社群規約等等一大堆籠統混雜之物所聚合成形的給予與反饋系統〔已命名的任何圈子領域都涉及分類,也就是築有門牆,想要跨越進入都有門檻障礙,或顯或隱之儀式性的考核,例如繳論文報告口頭討論某教授與我相約研究室,時間定在清晨6點30分,逾時不候,可是我就算早起搭5點40第一班車出門下車後用跑的進學校也趕不及,連續三天都略遲幾分鐘到達,忐忑敲門無人回應。〕。這裡隱約透露存在一種向此哲學空間裡受高階成員們共同認可之觀念表達效忠的默契,於是在默契中悄然以共識之名消極地排除了某些被認為是街邊哲學的哲學的類。〔社會學家布迪厄對哲學學術場域進行研究後指出:『哲學家將一些問題、理論、論點、或概念,以評論、研討、批判、論戰的形式,將它們“變成“哲學的。這些問題、理論、論點或概念在某個時刻進入被客觀化的哲學著作中,被視為哲學論述的主題,交付想要進入哲學的新人,他們不僅被責成應該把這些被客觀化成著作的哲學當成進入這一行必要的修養,認真研讀,還應該把它們視為前反思的信仰,承認它們,尊敬它們,否則他們就可能被排斥出哲學場,所有從事哲學的年輕人至少會有好多年被鎖進這個被認可的作品倉庫裡¼¼所謂哲學,恰恰正就是這些著作規定出來的,誰想作為哲學家被人認可和認識,那麼首先就得認識和認可這些著作對哲學的規定。』參見《繼承人》,頁786-9。〕此中所謂「共識」,在知識社會學領域常改譯成:「因集體的共謀而束縛了個別作者的視野」。
  我在此哲學空間結識一些來自外系或他校旁聽的青年,發現他們私下互動常故意表現出一種粗魯鄙俗的舉止,這種感覺很像西方次文化傳播中針對階級屬性表現出來的攻擊。汗衫,托鞋,駕駛車頭已撞成半毀的越野機車代步,動輒在嘴上用操字對抗宗教化的哲學本體。那個時候尚未感覺到神聖的哲學本體有天將被一股起自民間底層的力量徹底打倒。他們之中有些人崇拜史作檉、南懷瑾等學院系所之外的著名人物;孟祥森的名字也被提過幾次,內容多與他當年在學位論文口試現場的傳聞有關,云云。

零社會指涉之四
生命如此明確,在個人面前他是一個無可否認的清晰存在,然而這清晰的存在卻有一日成為無可理解的消失。 《幻日手記》1-102節
 在蒐集材料的預備檔案裡看到一則轉引自己的日記,以無標點的句子連寫排列成方塊格式:
晚上出去辦事風都吹起來了挺有那麼一點秋天的意思經過車站大廳去日本學藝賣京都燒栗的攤子已不存在想起初次遇見妳的時候也是秋天聽人家說孟祥森今天下午去世了不知道這能不能成為明日的一條新聞
 我猶豫是否要將他列入我少年時期最早成立的偶像?本來只會看水芙蓉劉墉王鼎鈞的我,偶然在一本台大學生文章選輯裡讀到他,狠吃了一驚,原來天底下思想是這麼一回事,這都是比遇到羅智成楊澤楚浮赫塞沙特柏格曼更早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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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日手記》與《耶穌之繭》的內容,基本上限於純粹以筆描摹之觀念的世界。我在整理虛無主題的同時,也附帶發現「文本反映不出作者的社會交往」此一不尋常的書寫現象。幾乎沒有辦法透過文字剔透地照見一個由「肉體實感」及各種社會力量充盈匯聚的真實世界。我幾次細檢全文,在主要由第一人稱寫成的文字間隙中,完全感覺不到能夠體現作者在如實生活中與人親切互動的肉身本色,找不到任何可能會在角色與現實人物對照表中出現的「真人」,全部開口吐露其實都是作者獨孤一人借他自己設想的靈竅進行自我對話。《手記》中出現的人物其實都只是與痛苦符號互為指涉的生物性肉體,不管世俗人身還是主體實相,都一如菜市場肉砧上宿命難逃刀殂揮砍的血色肉塊。
 文字本為社會性的表意符號,其所傳達必定蘊涵社會實在之訊息,「去社會指涉」無寧是極為吊詭的誖論。無父無母無情人無師友無娛樂無社會形塑,零社會交往的文本在任何時代毋寧都是異常罕見的,〔而且也一定會恰從其反面透露出另種社會實在的側影……〕此一青年寫作特徵的缺如,或許是這本《手記》無意中對讀者形成的「閱讀阻力」,或好奇的剌點、另種市井觀念引入的缺口……〔其實一般人並不在意文本的閱讀阻力,《手記》之零社會指涉所反映的哲學思考型態只對打算撰寫paper者構成影響工作的解讀障礙。〕
 除此,文本中涉及自省或審視人我群像,其視覺投射屢屢避開肉身之人,逕以「影子」作為擬喻性的替代。「影子」是現代主義關於人之本質最具標準化、最廣為流通的文化形象,讀者多半直覺將其與當時思想界流行,作者亦深為之著迷的存在主義聯繫看待;我則偏愛從反向思考,認為作者看似將實體真我打上刪除線,但從精神解剖來考察,卻也可能被質疑暗地裡是對影子所從出之本體觀念失怙的鄉愁。《手記》的虛無者張揚行過學院,隨手丟出一疊反哲學的傳單漫天飛舞,不管從正面或逆向來看,皆是哲學教育反映在作者生涯此刻最後一點殘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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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本之零社會指涉與作者實際所處社會位置之間或有數種可能關係,我正考慮可能採取的解析進路,卻突有靈感,想在此插敘自己大一就讀哲學系,在轉系前發生的一件軼事做為引論。
 考上哲學系卻很少出席上課……直到考完下學期必修邏輯科目的期中考試,出了教室,班代快步從後追上,遞給我一件已經塌扁的紙糊獎盃及卡片,恭喜我獲得最佳藏鏡人獎。他見我一臉愕然矇懂,才自覺尷尬向我解釋,為鼓勵同學對哲學〔系〕能有著像對自己家一般的認同,上學期班會決議設置諸多趣味獎項。我因甚少出現校園,同學對我全不暸解,遂頒此獎調侃之。但沒料到我實在太罕出現校園,同學中竟無一人與我之存在有著任何交集,遂一直沒有機會交付獎座証書……
 相關的記事若有機會可以列舉無數。現在我嘗試回顧自己與哲學的偶一交會,始發現這一段哲學人生不是表現在抽象的思索,而見於身體層面具體的作為。我的一生即是嘗試與人交往,脫離孤我走進社會的努力,只是每一次都很快以失敗告終,迅即退回自我獨一人者的世界。
 書寫者將自身的經驗代入閱讀……思忖自己這十餘年來的生活正是幾近零社會交往之最切身的近例,套句王家衛電影的台詞:「手機已十年沒有響過,偶而幾次電話接通也只是銀行詢問是否須錢周轉……」自小與家人相處,彼此間甚少對話交談,就學期間……從來不想為此解釋,或自我批判,只是一直任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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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談論孟祥森早期以漆木朵為筆名發表的著作,總結一位作家之創作,很難完全避免涉及以下參照:(a)作者之寫作與人生傳記交配;(b)同時期他之師友穿梭時代風雨中的活動;(c)受有某思想遺產;(d)在後輩作家身上可見其影響。
 以上預備論點只是打算鋪陳什麼的慣例,〔見於坊間有關如何撰寫paper一類書籍,〕未必能發展成在整體論述中具積極意味的主調。書寫者同時設想《手記》作者在文本中流露出的個性,多少會有點兒擔心青年時期的他是否會對以上的談論法覺得厭惡?〔成名後捱至年老的作家甚少有人排斥。〕所有參照皆是將某種人造加工之歷史,如生態文學或哲思文學寫作史上根本不在場的他,〔藉口頒予勳章榮耀〕納入某種建制之內進行觀察、審視,重新以後設方法論組合他終有落幕的人生。若模仿作者青年期的語氣用很嚴厲的話來講,這無異是朝著死屍猛灑香水和肥料的詮釋法。書寫者想要避開歷史與潮流參照,故意裝作不識作者〔=把他從一個事後命名的麾號隊伍裡拉出來〕真名本尊,〔確實不認識他,不知他的生平……甚致也不打算參看他的著作年表及文友追念的文章……〕甚致假裝不知漆木朵是孟祥森早歲已廢棄的另一筆名,將他視同時代洪流中任一無名之輩,〔如此=脫離二手傳述與經人整理、裝潢師父塗飾過的人生傳記。〕純粹只是為了自己,追記少年時期無意間獲讀此書,在「不知作者為何人,甚致不知該書為何書」的空白意識下,復員置身第一現場的閱讀經驗。卻沒料到以上書寫策略無意中正好配適「作者已死,複體實存」之當代文評觀念:取消了作者,文本只是歷史上某個剛好流竄飄移到他所處之時代與位置,某原型觀念繁多的具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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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TS0913@gmail寫信問我對自己少年時的作品有何看法?我回答:『都只是模仿R、或說是重覆某種既有風格之時尚的複件……但R之風格亦不可能絕對原創,他之風格的達成,來源於他少年時期吸收許多前輩作家的影響,這些前輩們亦如是。每種風格之創建都一定包括多方營養來源,除了他們有意識汲取之文學傳承與同儕,並且也包括他們雖無意識汲取,卻不知不覺滲入其創作的觀念,範圍廣被其它美術、戲劇……這些對他如何觀看世界有過潛移默化影響的群集,許多並非文化藝術領域的人物,甚致包括附近麵包店的櫃枱、肉店學徒、暑假某天在泳池畔看見的男孩……在他接受教育、人際交往的過程中……也都參與了他之創作無法免除的一部份……整個來看,所有的創作其實都是某個觀念叢集的反映,很難指認〔其實並無所謂〕真正具原創意義的作者……』

閱讀之五
當人展示自己發現自己為如此的東西,而又不甘心於此,他就成為虛無者,因為他見不到自己的意義,或他不甘於自己的意義。《幻日手記》1-85節
 我漸漸憶起初讀《手記》意識中燃起被燒灼的熾烈感,在這個世界所有重覆的虛無中認出自己也曾獻身過的虛無,在後來被無限次複製的孤獨中指認出自己確曾親自嚐過的孤獨。
 我會遇見任何一個人和我談論虛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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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筆錄形式
 手記=隨手記錄,〔早期基督教吸收希臘哲學,成立了一個關心自我靈魂的傳統,獨處、靜思,坦承、懺悔,為之書寫札記,記錄靈魂動向。到了奧古斯丁《懺悔錄》,這種內省、自我檢查的觀念已發展建全,在新的自我體驗形式下,書寫與警戒意識產生了關聯,於是手記之隨手記錄=24小時監視自己的意思,重點就在於靈魂的掙札......其後帕思卡,齊克果,與神對話,孟祥森後來的翻譯事業就是在這一條路上進行到老。〕作者從很早的階段起,就隱約已經確立自我書寫的目標不是為建立一智性的哲學起點〔哲學之無能作為最時潮的哲學想像〕,而是為了確信自己對生活的信念,是要求自己能夠按照自己之信念過生活的嘗試起步。不應該把《手記》理解成書寫,它只是生活的某種筆錄形式。
手記書寫
 〔正命題〕作者早年二書借資於巴斯卡、尼采、齊克果,此三家皆以宗教哲學為主內涵,又一致以調解(或掃除)二元論的爭鬥為思想特徵,且共同以朼記、斷片、書簡為書寫表達方式。如此形式所寫出的其實是書寫者的信念,〔a.手札=思想者的印記=真實或有可能只是欺騙性的自我揭露。暗示讀者這是未經修飾完全呈現的編排,第一手未經剪輯的面貎;更強烈暗示第一人稱確確實實、真真切切= 作者本人,即使表面上出自第二或第三人稱發言的形態。b.手札或日記的讀者認為透過書得以認識作者,這是作為讀者的強烈要求、不可冒瀆的意願,不允許作者的形像在未來被揭露出另一付差異過距的模樣,手札日記被視為與作者進行最短距離之面對面的聆聽與溝通。〕特別適宜從生活中得來的零碎念頭,他們對學者式的體系研讀缺少興趣,在書本、宗教、與生活志趣中尋求的是安身立命或據以行事的信念,〔這亦是孟氏當時繼體系建構之後流行一時的哲學想像。〕
  〔反命題〕對生命經驗的所思所感閃爍浮於一瞬,作者以朼記形式記錄自身對存在情狀靈光閃現地直觀。「手記」作為一種書寫文類,其片斷、非論理雄辯、非連續性思惟之形式正體現意識閃現的浮想特質。雖然它在外觀上接近原初經驗的速描,但在繕寫匯編的過程中,某種意識組織著一切,它其實是刪修整飾的體面成果。
  〔待辯證的命題〕論者多以為手記文學表現為斷片,為靈感、為速寫,它是自我心性感受之反射,非智性連續性推衍構作的系統,它不具結構性的整體,也無意情節的鋪陳,更與學術評論性質的文類無涉。一般手記作家的哲學話語往往緣自閱讀的偶然,自修拾來,它有著免去苦讀門檻後的輕盈性,易於取得,自證於心,信念在頃刻間成立。這是《手記》豁免招來嚴肅評論的天生質地,『我必須自覺這篇文章的每一個字都為離卻常識而寫……』
哲學戳印
 把《手記》讀成哲學論文,但它沒有那些被哲學教授認可的形式標記,〔內容標記=合於「文體」=精神哲學系統,或科學思惟之概念操作程序。〕說它從哲學出走,其實更好說它被「哲學」逐出,或處於兩者中間,一個自我放逐於哲學以外的位置。〔一個很糟糕須要詳加註釋的提法。〕
哲學崇拜
 哲學主題舉例:存在之荒謬〔或填上其它述詞〕。尋常人會問〔或可以問〕這是什麼?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在認知參照架構裡尚未被編碼的「概念」,換言之,它是一個「被塗成空白的虛詞」;更直接地說,它非正式的譯文是怪胎、指向某些族群的灰澀(色)思想。然而如果我接受它,〔像是當時「搖滾」兩字日漸開始作為曾在孤岸青年社群流通的符號,〕那麼符號將反饋主體以一種從體制中偏離(移)、脫離(逃)的意義,這種從社會建制中站出來無懼與之敵對的具足存在感,在接受(閱讀)心理上,是一種「全能量」的給予。
雙重對話
 向別人展示自己靈魂的痛苦,揭示自己的卑劣,滌清與進化=以第三者的形式審視自己〔作為第二者〕與第一者〔大寫之存在=上帝、本體,任何代表最高位階的哲學指稱詞〕,其實蘊含一種雙重的對話形式〔第三者對第二者+第二者對第一者〕。
在監察之眼中行自我塑造
 手記作為一種監察與自我塑造、鍛練的技術:正如在別人〔與內在自我〕的目光中,人皆不願意自己顯出負面形象,因此,如果我們記錄自己,預定坦承示人,由於恥於被別人知曉,也為了在別人眼中顯示出正面,我們將會嚴防邪惡之念¼¼手記撰寫者以如此方式塑造自己。
斷言之風格
 (a)《手記》凡提出「懷疑」,其實都已斷定某事、某觀念,疑問句純粹是一種後設後設書寫的模式,這種「假性問句」其實是「斷言的偽裝句」。昭告哲學上的思惟,觀念性的存在。任何一場反制獨斷論的征戰,其實都是不等值的思想對陣,『選擇語言的同時早就選擇了自己的真理。』
 (b)斷言〔及其否定式的表述〕累積出一種自然而然的堅信無畏,必須以這種態度來說服自己,〔強烈的巴斯卡風格……〕這種表面看似生動的語言形式其實針對的不是聽眾或讀者,而是自己。為了說服自己,或是強化自己的接受度,寫出一個已被自己預設為正確的句子。脫下這件文字的外衣之後,它們其實與囁嚅無二。《手記》之斷言實質上是作者對自己的感性喊話,文評家所謂『享受自己的精神分泌物』。《手記》的話語不是哲學觀念反芻式的表述,它道道地地其實完全是感性的訴求。
哲學應答
 (a)《手記》中一個很獨出的成份為「應答」,指的不是接在一個問題之後的「回答」,而是表達一項命題或斷說之後「殘餘的反應」。根據我自己的閱讀經驗,凡屬作者自設的問題其實都不具千鈞強迫的回答壓力,因為這些問題往往是作者斷言的偽裝句,是假性的問句。將早被自己接受的看法以提問的方式說出,平靜陳述那些事先在稿紙上規畫好的意見,其中委實並不存在強力要求揭露某個自己尚且陌生之真我面貌的嚴峻提問。問題中並沒有真能強迫你非得曝露什麼的威嚇力量;在與自我的對話裡,回答往往只能見出它與提問者事先套好招的共謀。
 (b)《手記》中遭遇的兩方往往沒有實際對話,所以「應答」也缺乏「從外部介入」這樣一種發自他者的特徵,〔配上立體聲的槍火感。〕「留白式的書寫」可能是作者最常表達應對的方式,他總是自證於心。這種應答是完全浸透了暸解之後,將問題解消之「無言的應答」〔或=無庸再回答〕。作品中的沉默者,往往實際上同時亦為意義之為發送者,問題仍懸置在那兒,書寫也仍繼續進行,作者用繼續書寫之行動來作答。
 (c)作者也會用禪宗公案離題的方式切斷「原本必須以宏偉議論方能勉強回答一二的經典論題」。
與某讀者對視
 閱讀中隱隱感覺到有什麼是一直在場的,不是引導反叛的「虛無者」,也不是被引誘的「敘述者」,仔細分辨之後,我懷疑可能也不是「作者」。作者的書寫其實預設了「某讀者」,我感覺到某讀者在場,〔按布希亞的想法,意識一出現,現實就消失了,第一瞬間的閱讀是最接近作者的時候,之後文本就越來越變成是讀者以閱讀寫出來的書。對作者來說,一本書寫完了,它在起跑線上就位準備著,等待有一位讀者能過來帶上它繼續往前,並且越過終點。〕在閱讀中與作為另一讀者的「他」對視,無寧是一次極特殊的閱讀經驗;又或者,這位某讀者即是我自己。
哲學亢奮
 閱讀過程中多處可以感覺思慮如潮水湧現一般帶來無止盡的亢奮,從亢奮中得到的啟示卻是啜飲生命一類訴求寧靜的結論。
 從自己的經驗出發,我相信所有習哲學者都是這樣:生命總是擺盪於思辯之激奮昂揚不可遏扼,與要求〔渴望〕停止所有言說無思無慮的兩極擺盪中。意識處於過度亢奮、敏銳,像是獵捕意義之獸,無論是否可能訴盡,所有未盡坦露的物件雜項都難逃捕獵的利爪。自我感到意識膨脹,驅向、逼臨極限的經驗,崩潰、裂解,然後在疲憊中審視、反觀自我充滿具暇疵的透明性,最終回到一切晦暗的原初。晦暗如初,對照適才「精神自我之不眠狀態」,思惟乘著邏輯的翅膀〔歌聲可有可無〕,在玄冥與詩意的獵場縱情馳騁的感覺,此時書寫全然不假思索,快意而為,觀念的世界整個兒燃燒起來(急遽的),在自我與世界的臨界之處,激起陣陣塵埃;結構化的程式以一種興高采烈的節奏竄昇、高潮、傾圯、萎頓、時間全都焚盡。

個人作者與社會作者之六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著:這是我的臉,它長得是這個樣子;這雙眼睛,經常看著世界,並表達我自己的心境。很奇異,現在,它看著自己,但有一天這些都不再存在。於是很久很久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幻日手記》第1-72節
 來自歐陸哲學血源的最高實體,在過去曾經被賦予由遺傳而來的優越性,是哲學門派中的世襲貴族。與台灣政治解嚴國會改選一連串社會動盪互相平行,非參照現象而能自存的觀念之學開始進入合理貶值的時代。原本在崇拜歐系人文思想的風尚中,〔散發香氣,崇拜也給自己帶來貴族感〕,長期以來相對受到抑視的社會學,在去本體論思潮的掩護下,其幣值〔佔據人們心靈對事物的解釋力〕自此開始一路竄升,很快取得對社會實際正在發生之事況的詮釋發言權。〔與其使用「貶值」這樣的概念,我無寧比較傾向以「追尋自我這項長銷的人文商品,在地方社會與全球文化產業互動下,必須改換新包裝才能繼續佔有市場」;參見本文第15與17節。〕
 (a)哲學風向的轉變,首先見於「自我是由他人之眼所塑造」,此一乍看背離存在主義自覺信條的社會學觀察視角。這種以「社會」為所有觀念成立背後之參照與安置架構的視野〔即觀看或發言的位置〕,極少反映在此地哲學空間資深成員的論文寫作中。(b)此空間成員也相當排斥在其它學科早已制度化之以集體勞動的方式合作生產知識。〔當時對哲學的想像在核心位置夾纏了極難檢出之對個人天份的崇拜,對作者論的鬼魅神話無識無覺的戀屍症即是此一哲學想像反映出的一處暗影。認為「有些人具有哲學感知這一與眾不同的心靈,有些人則否」,這明顯是莫名其妙仿自西方對繪畫或音樂天才的認定。哲學人認為「唯我能夠在萬事萬物中看出奧秘」,這一帶有濃烈詩性色彩的智慧,其實是混合了自傲、自負、自大與自誇的自視,前述布迪厄對哲學場域的社會學研究指出,學校教育強調稀有,傑出,優秀、獨特、專有、不同、不可代替、無與倫比、獨創,這些相對於一般,普遍、平常、普通、尋常、中等、通常、平庸¼¼傳播了一種超凡魅力的歷史哲學¼¼在這種自我崇拜的中心,哲學往往被歸於思想家之卓越的一種高貴証明¼¼鼓勵或要求對事情要有個人的觀點,有系統地偏向個人¼¼由一個人單獨所寫的專著被視為「心血」,相對組織研究小組集體撰寫的成果報告只被視為完成委派的任務,參見布迪厄另一著作,《區分》,頁660-2。〕(c)許多資深成員仍堅持哲學以本體論形上學為最主要骨幹,對哲學先進國家早已塵埃底定的去本體化運動恍若從未聽聞。(d)缺乏對外在噬人的現實社會發起聯合批鬥戰線的意識,在我之最後未完成的哲研所就讀生涯中,我始終未曾感到有一股起自學院哲學之反學院哲學的運動在生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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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60年代中期伊始,閱讀市場以台大學生為號召,匯編各種文集出版應市不輟,例如此刻我手上這本1967年野人發行之《杜鵑花城的故事》,初版時間只略晚《幻日手記》三天。1980年夏天,《手記》中的部份內容,又在另一本以台大莘莘學子匯編文集之名義出版的《鐘聲22響》再次出現,其實是饒富文本社會學意涵的觀念產銷現象。〔一般人或許以為此種不上檔次的出版不具討論價值,但其實越是發生在街邊的事,就越具有集體實存的涵義,隱藏著容許社會觀點介入詮釋的空間。〕該文集顯然攀附僅在數月之前,中時副刊連載許仁圖以自身就讀台大哲學系的校園記事所寫成之小說《鐘聲21響》,該出版社除繼續塑造另位台大才子出版《鐘聲23響》作為呼應,又舉辦青年文學獎徵文……
 《手記》在《鐘聲22響》這本台大才子選輯中被置於醒目位置,除了作者以一人之身同時符合此時受到矚目之「台大」與「哲學系出身」兩種賣座形象,猶可觀察出「個人存在之自覺」在此時期仍是普遍認為尚未過時褪色具有價值的主題。暫先容許我跳躍一步來說:已經被翻來覆去明白看透的事物無法在消費市場繼續作為流通的符號,1980年夏天這一次〔可能是海盜版的〕應景文集之推出,這意味著存在哲學有關「自我覺醒」的學說,在一般大眾集體意識中至少仍有部份尚屬晦暗,尚未落實體現為庶民生活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基礎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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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對社會存在持懷疑論立場,在作者此一時代常借成長文學中的「漂泊」〔=離群而深思多感〕,或「漂浮」〔=對社會推崇的價值與穩定重心蔑視無感〕之反社會〔或云扺抗社會〕意象表達之,自覺的個體被賦予特殊的本體論價值,生命岸然獨出,與僵固頑冥的社會巨籠形成疏離。「漂泊」是拒絕社會齊一化牢籠有意選擇的疏離意象,是現代主義抵抗思潮形象化的文學表達。
 《手記》作者借書寫與思想表達此一拒絕的能指(例如文本開始的第1節即是),它的具體所指卻須視不同世代與所處社會生產環境之互動來決定。不僅符號繼之再現的媒介會隨具體文化與產業環境歷有代換,〔不再限定由文字載明理念,或以書籍形式出版,〕其表達拒絕意願的具體所涉亦在消磨中呈現多面向的曲折碰撞。〔拒絕某種體質的社會 →拒絕某種體現區隔的制度 →拒絕某種意識型態的符號加身……〕現世代的拒絕不再主打離世漂泊的形象,由次文化體現的邊緣性,至經營個性商店與網路結社,觀察以上社會位置所體現的拒絕意念已呈現完全不同《手記》時代的內涵。
 已經被多個系統地毯式反覆闡述的觀念無法在青年圈子繼續作為互相交流的文本,因為隨便哪個人都可以Google取來高度一致性的標準化解讀。這種閱讀不再是殺陣,失去扺抗,只體現出順從。原初作為扺抗能指之非準星式的閱讀,在熟䄒中質性漸變,成為向社會中央伍看齊,以主流意識型態為準的偏移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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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以上,從消費社會的層面來看,「另一個真正的自我」永遠是長銷款的熱門符號,只是品牌與包裝隨文化產業迭有進化。晚於《手記》之後繼的自我追尋者紛紛轉進其他文化場域,政治抗爭,熱門搖滾,鄉土尋根,唱自己的歌,實驗電影,觀念與行動藝術,各種次文化的小眾結社,流行服飾,漫畫,街舞、電玩,網路,每一個掏錢消費的參與者無不與《手記》之作者及其前世代的讀者有著相同的追求,尤其數位世代的電玩、網路與流行產業,他們在遊戲即文化中尋找另一個〔真正〕自我的認同。個人自覺在文化的大環境裡早經巧妙提煉,被改造成促發消費之一劑重要的隱味。〔現階段文創行業呈現之內在邏輯景觀即是完美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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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不再繫於個人,也不限定透過語言發為著作,不僅影像、聲音、肢體與行為如今都被視為合法,與文字具有平等地位的表現型式,甚致其優勢早凌駕其上:愈來愈少有什麼「意義」,非得利用文字表達不可。
 對早已習慣視覺型全幅式直覺感受替代邏輯論理式思考的新文化世代來說,隨便參與一場無謂的慶典併合萬眾擠在一起觀賞完畢其思想之昇華剌激勝過鑽研一夜哲學名著,各種舞台劇場美術影像肢體聲音共同作用瞬時匯入心臟脈動的幅度遠超藉助文字促發的思想,封閉在地下室的酒吧注視放大投射三維存在飲嗜氣氛所得認同之深度亦非區區哲學所能相衡,手指在小小一方螢幕滑撥按讚遇見全部於電子通路竄流的ID其真實碰觸又豈觀念所能擬論。
 「思想」被視為社會現象所有,不再貼上個人創作的標籤。它主要反映在社會成員集體打造的社會空間之內彼此交往互動的符號框架,「思想」是社會性事務點點滴滴滲露出來之超語言的所指,社會現象正是一種用存在之具像寫就的觀念之書。個人自覺此一趨向發展至極,反而終結了作品由個人創造的作者論神話。寫作時將主體設定於獨出群眾的制高位置是這個時代最不受歡迎的寫作風格。任何具神聖作者論意味的思想觀念已不再能夠引起騷動,它不再能讓受眾在其中體會到自我神聖;因為相較其它流行文化產品,群眾不容易再於哲學思辯中見到自身的影子,這時代廣受歡迎的作品必須能讓迷離受眾深深感到自己正是創造它之無數共同作者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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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邊翻看R.B. 最後的日記,〕今夜一直有著如下意象:某君體貼且善意地伴我在雨夜中進行無止盡的開車旅行……〔我一再重覆的追尋標的,往孤獨裡去……〕
 把刻意留下的最後幾頁讀完,在《手記》的結尾,〔亦即作者當時人生最後的此刻〕,作者〔或角色、敘述者、虛無者〕申辯的結論是什麼?人生在此階段歸依的是哪一派?在閱讀中,我總是在努力分辨敘述者、角色、作者,在顯然是夢境偽裝的文字佈建中尋找實在的對應,總是會存在某種「東西」成為閱讀活動中意欲〔專注〕尋找〔肯定〕的對象。
 《手記》是將思想形象化的書寫活動,〔也許世界上所有文本皆是,〕也是哲學教室裡課堂講義的小說化嘗試,它指向的終章其實是廢除語言、文字活動代之以其它,這個「其它」到底是什麼?在他當時是無法以「已被命名」的語詞來表達。但今日視之,其實早就提前洩漏了:〔模擬R.B. 慣用的表達式=〕將整個時代視為一文本,《手記》只是這個時代文本中的一個句子,又尤其是今日閱讀這樣一個在近年來已經被充份述說的歷史文本,〔意指可以輕易採用現成套語來解說。〕在已經揭曉答案的情況下〔預告片多少總會揭露一部份結局──太多類似文本了……〕很不幸,《手記》作者揭櫫之「生活」兩字已經成為特定販賣的套路產品。因此,為了回復它的原始趣味,非得當它是現在式,是剛完成的作品……〔這也是論者嘗試故意裝作不知作者是誰的閱讀進路,寄望它能產生未在預期內的閱讀效果的原因……〕

話語之七
那時天已亮了,虛無者說:朋友們,你們回去吧!今晚請到我這裡來,有人要為你們講一個故事。 《幻日手記》2-24節
 《手記》中群體圍坐輪流說話的橋段〔明明就是教會青年團契的活動模式〕一再反覆登場,卻始終無人能夠吐露足以清楚說明任一題旨的話語。《手記》之哲學失語症是因為話語先於自己的存在:作者當時所處文化環境中廣為流通的套語〔權威的、強制的,所以是先天的〕已經被他自己設定虛無化了〔也就是設定了哲學的無能〕,他「自己的」答案猶在未來,如此遂形成了一個話語的空窗期。這個空洞的實質,其實就是司迪麥廣告「我有話要說」的提前版本。一種「廢除所有已經說出之話語」的虛無化活動正在開始,他將只聽得見自己說出〔以及尚未說出〕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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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意識
 《手記》屢屢出現面臨深崖、斷崖,〔參見第一部1、48、76、84、85、108;第二部20、25等節。〕也不乏障礙(1-28)或臨界線(1-17),喻人之處境孤立、危怠、兩難,對自身存在無實然感,或將失去。《手記》言說絕望常發生在邊緣性的場景,例如沙漠(1-9)、牆角(1-19)、乾涸的水池(1-23),特別是荒野與懸崖。荒野=孤獨之我思座落的場景,懸崖=無前路=瀕危=兩難=荒野的強化版,「臨界」是虛無意識的美學反映,而所有邊緣區域的意象則是經過哲學思惟再現的人生表述,可謂之「懸崖意識」,〔文本中偏在之虛無,正是此懸崖意識之表達。〕懸崖象徵棄絕,斷裂,懸崖意識隱喻了虛無必以信仰得救〔像齊克果那樣縱身一躍,由理智躍至信仰之路〕,或唯有自救〔不認為自己有罪,道在人間,就讓我羈留在俗世以俗人身份依自己的存在之道過活就好。〕
習哲學者的技術
 作者之辭彙表也即他對哲學的想像,除以上提及懸崖與臨界意識、對死亡的想像或不能想像、哲學=天才與慧眼、哲學的無能與對哲學的崇拜,苦行〔尤指思想的苦行、靈魂的受苦〕,沉思〔哲學主要被想像成個人的沉思,而不是皓首窮經苦讀句讀,尤其關於自我的本體論知識只能以靈魂本身進行沉思之名義體現出來。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曾觀察哲學系的學生對系所組織籌辦的研習活動參與熱度不高,學生的不熱衷,除了被解釋成避逃於沉思之外,也與習哲學者對哲學家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想像反映當時的個人主義風尚有關,孤獨原子昇華為喜嚐苦味之落拓灑脫,參考《繼承人》,頁46-9。〕、退隱〔靈魂苦思者無人可以對話,只能藉書寫回歸內在自我〕、他還常使用一種我謂之「病痛話語」,以醫護隱喻回歸希臘與基督教哲學照看自己的傳統,審核〔手記本身具有自我檢查之喻義〕、守夜、守門、以軍隊為代表聽從號令喪失獨立思考之隊伍,另外我也注意到了遍佈《手記》中「被追逐」的意像......此外常出現冥想、寫札記〔記錄日常、思想、靈魂活動,尤其是墜落的念頭〕、傾聽,禁欲、飲食清淡〔只飲潔淨的水〕,當然也有懺悔〔形式上向導師懺悔,但因導師被打上虛無者標示=由自己出馬替代之懷疑論化的導師。〕這些都是將自我塑造成哲學家——噢,不,只是一個習哲學者的——用傅柯的話來說=自我塑造的技術。
閃爍書寫
 《手記》不為闡釋某學派概念,更非對前人著作所使用之概念予以字典式的解說,更談不上證成……我把它們讀成某種一瞬之閃光〔只在一瞬間成立〕,暫時稱它為「閃爍書寫」。〔又或者其實是我在進行「閃爍閱讀」?〕
內在順序
 (a)《手記》是一種按照某個完整自足之體系內在的順序書寫嗎?如果是的話,作者所「按照」的是什麼呢?如果不是,那麼他打破了什麼具神聖凌駕性質的規則嗎?
 (b)為文本整理出一份論題大綱極可能悖於作者意願,因為它們本來就只是選擇性的反映作者對閱讀之「隨機列舉的疑難」,或「非問題式的觸覺」,本非按某種內在順序自成系統的闡述,也非反映某種人家早就整理耙疏過的理論。
序號
 (a)「序號」意味著什麼?斷續出現的閃爍,或是接近體系化的連續中站?連續化是一種整體的表徵〔這一點很重要〕,相關的概念尚有:作者是否意識到自己在進行「閃爍書寫」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朝向體系化的建構?有些理論表明連續是「一瞬」的對等譯寫,動態中的一瞬。另種可能是獨化之一瞬,一瞬自成一大千世界。
 (b)序號是存在某種性質之終點的暗示嗎?抑或只是作者永不休止進行增補的記號?
 (c)「序號」意味朝向某一意義終點的運動,它指出了有什麼東西在最後會被確定。〔從「暫時的確定」發展至「最終被確定了」。〕就此,序號是意義之逐步確立的過程,〔V.S. 每個一瞬各自獨化之閃爍。〕
 (d)「序號」表現出某種「連接」的作用,也暗示了「移轉」、「並置」、「變奏」……甚致它不能免於某種未說出的「排列組合規則」,序號表示〔很可能暗示〕手記書寫不一定就是無章法的。
空白
 文中多處出現「空白」與多重聲音的組合,要從空白中辨識(a)作者說出的;(b)作者未說出的;(c)被閱讀成的空白。「空白」並不一定就被理解成空白,除了「排斥」、更多時候具有「隱含」的意思……
監視型書寫
 作者在此階段的語言可以定性為「從後方進行監視的某種吐露」,〔他利用服役站哨時間書寫。〕《手記》是在生活後方監視著的語言,《耶穌之繭》更是在書本後方監視的語言。故作思索狀=為讀者揭示哲學是生活的後設,思考在生活的後方,他以如此方式說明了自己招來哲學的強迫症,作者日後所致力者只在調動位置,將座落在思考與書本後方的書寫移入生活。
隨口的意見
 深思結構在評價上佔盡優勢〔=論述霸權時代〕,隨口的意見遂必須在外表上也打扮成一付這是賢哲長年修錬後的深思〔=論述之合於體制的表達〕。閃爍思考不是一種「教義」或「學派理論」,不須考慮存在的每一面向,不須要由個人擴展有效性至集體、組織、全社會。萌於個人瞬間的直覺,能夠無所顧忌自由表達個人瞬間的感覺,社會中的其他人應將這種個人即興的發言,與經多方考慮提出具系統性的見解平等重視。無組織代表的不是「不成熟」,而是反映社會對自由精神的實踐程度,這種隨口的意見所體現出的無組織精神,仍是學術書寫的處女地。
未成年觀點的可貴
 被眾人承認的世界不是我自己感受的那樣子,這是真正可貴的「未成年人之觀點」,未服從教導訓飭的天生不馴。
閱讀中的碰撞感
 (a)文本本身之碰撞感;(b)是否可能在作為「二次文本」之他人作品中尋找閱讀《手記》的碰撞感,亦即網羅其他敘述自己閱讀《手記》的全部書寫者。(c)我在閱讀過程中給予的碰撞詮釋=浮想連篇=乘著飛毯的思想。(d)我感覺《手記》中的每一段文字其實是作者往湖心丟下一粒粒潔淨的碎石,湖面漾起了水紋〔當時在湖邊只有他自己看見〕……唯當我在自己心念裡專意默想那些碎石緩慢沉入湖底,始能體會作者以自身沉思之血肉為那碎石……

只在夢境成立的思辨邏輯之八
虛無者說,一切事物之意義在於他與此事物之關連,當此種關連極其重大的時候,他可為之死。但當他死後,即化為空虛,事物與他的關連立即消失。因為他的死使這關連失去了主體,因之事物的意義亦冥然而逝。在死亡的面前,任何事物對他都毫無意義。 《幻日手記》1-64節
 夢境中代表自己的角色在其幽暗的構想中與虛無者進行對話,另個從夢中醒來的自己伸手張腳,費力而笨拙地想捕捉適才在夢中之夢裡聽聞兩造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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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夢境由實際上是同義反覆之類似、或對襯的句子填塞,又數度膨脹,幾乎將整個存有淹沒,在最後一刻,夢境的主體朝向某個不確定方向的不知誰人承認所有看法皆屬謬誤。霎時之間,我體悟自己一路踽踽肩負的不過是幾粒情感在永恆中悴然逝去剩下的碴籽,對思辨系統的多愁善感與不可能實現的結論。〔反對所有確定不移之論,拒絕目前僅有不完全的邏輯選項,在大批矛盾、悖論與不可能的斷言之間沉靜蜉遊,至於真理,整整十年的晚間新聞始終避而不談。〕
 在夢中我使用一些並不存在的詞語或概念流暢表達清醒時我與世界彆扭之關係,難以描述之「受困」的感覺……
 一直清楚記得少年時曾在夢中見到一幅呈靜照般的景觀,幾乎全部人生過往中所有已逝的人物、那些我亟欲塗消〔撒銷〕的事件,尤其那些我尚不認識、卻感知未來將與我之生命交會的人物……我訝然於自己能從性質單純的部份殘卷識出全部奧義,一如我已正確認出那些我尚未遇見的人……直到我發現一處時間標誌錯誤,迎面隨即不斷襲來一個又一個解答混沌整體之一切奧秘的哲學系統……
 虛無者在夢中啟動了體系、體系與體系的交戰……
 閱讀中常突然發現自己心思不知從何時開始早逸出書頁邊緣,脫離正在閱讀的文本,至全然不相關之處,如一襲完成之編織成品有了脫線……回頭找到意識之岔開處重新銜接閱讀,然而往往又再屢屢發生同樣脫線的情況。我之閱讀,跳躍了原文中隱然暗置之罅縫,從原來具完整結構的段落脫勾,又像是迷失於字句意義之叢林,但仍繼續前行。脫勾式的閱讀V.S.遊擊式的閱讀,〔《手記》作者那時代流行「風吹哪頁我讀哪頁」……〕遠足式的閱讀……迷蹤式的閱讀……但我仍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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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開啟電腦習慣先叫出日前寫定存檔的文章進行修改,以某個別之詞代換不能準確〔或過於準確〕表達我之意思的詞,試著糾正句子在心裡無聲誦讀之節奏與聲韻,〔非常在意這一點。〕不能忍受鄰近句子重覆出現讀音相近的單字……習慣性使用刪節符號代替句號,〔認定刪節號是所有標點符號之中唯一具本體論意味者;句號則是虛幻,書寫無有終點,意義不可能終結。〕以頓號代替逗號,〔多出一點持續〕……執迷於無止盡的修改,又不捨曾經存在過的初稿被永久掩蔽塗消,遂利用.doc追鎖功能保留所有逐步修改的蹤跡……
 不斷的增補書寫後來皆成為冗餘待刪的文字。
 讀到一個書寫好的句子,卻沒有聽到作者說話的聲音。每回意識到自己所閱讀的是不知經過多少回刪修潤改後的文飾,便意會到出自喉間聲帶翕動,於空氣中傳播的原始話語。〔不在而在,雖對我不在,但確實曾經存在。〕它或許不成句子,只是吃力地表現於思惟與現實的纏鬥;或溺陷於自我掙扎中的幾個單詞或片語,勉強兜攏一塊兒……這兩者都各有著完全逸出原作者規畫、鋪陳,所構造意義蛛網以外的弦外之音,只有作為真正對話者的讀者始能發掘感受〔自行創造〕。一個方法論上的釐測手段是:現在你將這個句子以自己平常說話的口吻試著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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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能夠完整譯解一個句子,來到南方某市鎮郊區的舊書店搜尋資料,依稀記得數年前曾在旅途中造訪此店,書架最底層角落藏有我所須要的解答……卻是盒裝的聲音與影像的渴求之書〔第一重解答與多重變奏。〕它原本只存在我含混的意識中,從未曾開顯過的混沌原貌呈現在我眼前……〔書寫未曾被閱讀或未經任何理論耙疏整飭。〕我閤上它,〔一經意識接觸,意義源源流出,隨即散佚不知所去,〕混沌之義自此隱晦不可再見。純粹與晦暗同一,意義=神蹟在一瞬之間顯示其存留。
 把閱讀時寫下的資料卡片仔細摘錄至文章中,依索引頁碼回頭尋找原文,屢屢發現與正在論述的段落標題不符,這意味著此次閱讀與上次閱讀所領悟的內容不同〔讀出嶄新的內容〕。

後設書寫之九
當我憂苦,並觀察自己的憂苦,且對自己的憂苦作一畫像。《幻日手記》1-1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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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新聞每日吹捧不墜之連鎖餐飲集團在附近開幕的新料亭,所有座上食客暢意閒話,唯我和家人習慣了食不語,總是各自默默做自己的事。家人查閱手機訊息,登入聯結,流覽朋友分享的文章,我則從下午停筆的地方開始思考。因為兩人無所互動,上菜進食速度甚快,不一會兒追上左右鄰桌先我們入座進餐的食客,我目光跳躍,盯看相隔窄小兩桌身著規矩絲滑洋裝下班立趕赴會的女子,一陣意念湧至,迅即拿出肩包裡常備僅剩最短一小截的鉛筆,撕下一次使用權充餐墊桌布的菜單型錄,利用背面空白緊急記下此刻突然洶湧奔臨的句子:
 『《手記》作者以一俠者的姿態兀自與世界對決著,以為世界是為一哲學的、觀念的世界,或許他並未意識到,他以個人孤岸的意識,對決客觀的、既立的、載於學史的最高精神實體,但最終亦是懺悟覺識,意識不如“生活”,』
 ……此刻書寫者正檢視紙片,將遼草的鉛筆字跡透過倉頡輸入繕打至.doc,他雖無法確定句讀是否理當斷於勾夾引號的 生活 兩字,卻清楚記憶當時瑟縮在餐桌邊緣,奮力插入現在式的書寫,逗號之後的文句雖然在書寫當時一氣拼快以速寫記下,完成之後手勢稍作停頓,然而意念轉瞬即逝,書寫者匆促整了整意識,迅即在紙片文字叢中畫下一條略呈彎曲的拗折弧線,將句子引向紙片的另個角落。線條拉出指向的句子有別於前者,屬於「追憶」的形式又更明顯,它成形稍晚,卻因書寫者的重整須得先行騰錄:
 『作者前期採“與世界斷裂”的方式,難免近似觀念論地設立一意識的自覺者,期待日後再行彌縫肉身,發展愛生哲學,也因此形成自身第二重青年期與成年期的斷裂……也即因此二重斷裂,論者乃故做不識虛無者為作者之另一自我,更且故做不知作者漆木朵實與日後執筆之孟祥森、孟東籬為相同一人,不知其友朋師承,生卒年代,行蹟著作。又或者說,虛無者是作者處在兩段時間夾縫中的心理映射,在一短暫人生的時程區間裡,作者/敘述者/虛無者共為真實“私我”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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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寫時不曾翻找字典,儘可能使用目前能力所及的有限字彙與標點符號,費力變換不同組合,每次總是懷疑自己認識所及的那些全部辭彙,在此以前早被其它人書寫過無數次,每一個我想表達的想法……

網外跑來亂的之十
於是我在樓上踱來踱去,無望地等待人援救。《幻日手記》2-16節
 取得碩士學位之後,我始終在社會邊緣之外袖手遊盪,人生無計畫無職業無名份無成就,耗費數年時光……之後又再申請,第三度進入大學哲學空間……隨即逗留網路各BBS隱密聊天室及留言板,連續多年未實質到校敷衍課業,直到休業年限期滿近一年後始輾轉收到校方寄發的退學通知……接下來持續無計畫無職業無名份無成就的閒晃人生一路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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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突然間,我發現你是這篇文章的撰述主體,又同時怪異地成為被論述的客體。多麼令人驚詫……學校教育是否曾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哲學經驗?
 答:……我最初是在校園裡看見哲學系教授宋明理學的張老師騎著腳踏車在對面方向,他一手夾著香菸,只好單手騎車,卻忙於貪看最後半叢將謝的杜鵑,雖然失了重心跌跌撞撞險些摔了車,卻完全未受自己驚嚇,臉上洋溢審美後的知足微笑蹬車離開。
 後來我在張老師的研究班上聽了一年中國哲學,教室裡就屬我程度最低,是頭一回念中國書的新手。老先生耳朵重聽,但我在雕版書上遇有不盡暸解的疑惑,總在下課以後,乘著陪他散步回家的路上,藉簡單紙筆輔助向他提出。多數時候他並不針對我的問題給予回答,只是笑談家中生活瑣事,遞菸問我抽或不抽?有時也不免感嘆人生或房價云云。有一回我事先準備好問題,由數個多數學者都會忽略的細節漸次推展,透過精巧的辯証、翻轉,將它們勾串、互相搭扣成一個足以推翻前人的雄偉議論。我費了些功夫,將事先練習數遍,精心構作的問題在老師面前展演。他只是抽菸微笑,待我陳述完畢,他那夾著香菸的手指不經意向路旁的杜鵑花叢一指,像是無關的聊天又像是專門回答我的問題:「你看,這花……」之後我在夜間職校短暫代課,一日講課至半途,見窗外夕陽西沉若大無言之美,於是令學生安靜諦觀,數分鐘後始重新上課;期末考卷免去一般試題,任學生自由作答是否記得教師在課堂中的任何一言?某生書以全年之中獨記得張望夕陽一事,無關任何言說。日後我數度一人前往藐無人煙,世俗文明的邊境之地旅行,偶而遇到在極度貧癠的荒原裡工作的住民,我想他們一輩子都沒聽過任何哲學術語,或許還都是文盲,但我總是也能在他們日出而作,長年被酷熱太陽烤曬成黑色肉乾的身上,看到與思想史專章論列之文化巨人平等無異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承擔,天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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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我感到您似乎暗中提議一種主觀的私閱讀,能否就這點再做說明?
 答:不妨將這種閱讀法命名為「自我介入的闡讀法」。如今我再重讀一次《手記》,可以深刻讀出其中某種介入的屬性:作者持續藉著書寫介入自己的閱讀,同時也期待有人不斷地透過閱讀介入他的書寫。不管閱讀還是書寫,介入都該是我們所以能夠定義主體的屬性,是第一人稱以親知代換理知的密契交流。
 問:似乎您好幾次隱約夾帶了自己第一次閱讀《幻日手記》的經驗,可惜後來都被打斷,岔開去了別的方向,想多知道一點當時的情況。
 答:當時我僅是一名普通少年讀者,周末得空閒逛地下書城,無須詳究是緣著哪種偶然?書名,作者筆名,書背上不及兩吋大小的黑白肖像,順手翻閱之時幾個恰好進入眼簾的句子,或者根本就是這個必須循著窄小樓梯潛下去才能到達,隱匿在繁華大街正派體面世界下方的地下空間本身,令我覺得正好放進口袋四十開本的版式,加上適足以配襯思想深度的橄欖綠封面,共同烘托出某種有意避開公眾視線之秘密結社的特徵,一種唯我能識之離經叛道的暗示。我拾起、翻閱、掏錢、購買,任何商品扺達消費者手中必定早就滿載意義。
 當時絕無可能意會到那時的自己相對於此時此刻,絕大之意義在於我全然只是一位自由可塑的讀者。我意會到自己買了一本「書」,但絕無意識到自己正面對著一位「作者」,我在閱讀活動中順隨自己以為自己所閱讀到內容填充著自己,如此也就塑造出自己;現在卻是為了生產出一篇「文」〔不論是為了什麼目的〕,而不得不勉強自己在反覆的閱讀裡一再推敲,必得讀出可以填充格式的什麼來……我試圖穿越時空,在記憶裡淘洗少年時代第一次閱讀留下的感覺,複刻那些沉澱後僅僅徒留一種意象式的經驗,〔為了充實其戲劇性的情感效果,習慣將之“寫成”「至今深留在心」。〕我知道,真正本真的東西確曾存在過,像是陳年早逝之歡愛中的一刻激情……不,這個句子無疑濫情而且俗爛得太超過了,比較像是山林裡兀自生長的樹枝或芒草,在並未有任何人看見的片刻受風拂動……
 問:沒人像您這樣盡一切努力追捕自己原初第一次的閱讀經驗,同時又不斷進行重讀……莫非您打算以不斷重讀的方式來復原第一次閱讀的經驗?
 答:……若非如此,評論他人作品有什麼意義呢?評論作為一種文類,有多少人心㡳真正在意上一世代早已不能反映今日生活環境的哲學呢?如果只是將自己之閱讀作為一件察識他人書寫的社會史事件,那我是讀不下去的……不如把作者的思惟移植到眼前的文化環境……每一次閱讀,往往都伴隨不自覺的離題,或是引錄自己舊作、憶及昔日與哲學教授的談話……又屢屢不儘同意作者的書寫,在閱讀過程中與之論辯,企圖否定之,原本只以關鍵字簡語形式註寫在頁眉空白處的批讀,漸漸轉成記錄自己閱讀《手記》而實無關於《手記》的諸多私內容,不同墨色的遼草字跡交雜錯落於恭整排列的印刷字體上,最終竟覆蓋塗寫了整本《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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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就您所謂私閱讀的立場,是否可能提出另一種哲學家的定義?
 答:日常生活裡有太多太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不自覺地反映出我們對待生命的態度,例如在紅綠燈下面,班馬線前有畫一條車輛停止線,說是「越線受罰」。但其實很少有人認真把它當回事。不管是開車還是騎機車,許多人都習慣停下來的時候鬆一下油門、緊一下煞車、再鬆一下油門、再緊一下煞車,讓車子一點一點往前做出隨時準備衝出的架勢,像賽車手準備搶先衝出起跑線,這個動作其實對經過車子前面的行人來說深具威脅感,你這樣一點一點做勢隨時要向前衝出去……
 問題並不在於「越線受罰」這條法例,也不在於車子有多少機率會不小心暴衝出去,很少人自覺到這樣的行為對他者生命造成威嚇,偏惼被威嚇的人活在這個社會早也習慣不以為忤……想想在一個文明社會裡當人,竟然連安心地在路上悠閒遊逛都不能獲得完全保障?這不是違反交通規則的小事,而是放任、習慣恫嚇生命的開始,哲學應該由此介入討論……
 類似以上不自覺反映出我們對待生命之態度的例子不勝枚舉,豢養寵物、從釣蝦場到剉魚場、從夾娃娃到夾小動物,夾小免子、夾天竺鼠、夾龍蝦,電影及線上遊戲裡殺人之多,往往比喝稀飯還容易,沒有人在乎虛擬世界裡非現實發生的暴力對待。甚致我們坐著看電視,或躺在床上睡覺,如果有一隻蚊子在旁邊飛來飛去,不時叮你一下,我們很不經意地隨手一捉,把牠捏死在掌心。閒著沒事,眼睛瞄到有隻螞蟻沿著桌邊爬,很自然地伸出一根手指去壓,再順勢一抹,屍體連一點渣兒也沒賸下……這麼小的一丁點蟲子,倏忽其然被比牠身體大幾千幾萬倍的力量砸在身上,小蟲子感覺到的橫暴不亞於我們對地震海嘯核爆之強大破壞力量的驚怖……但我們習以為常,不以為意,自認日子過得平安順遂……不知誰人跳進來攪縐一池春水,竟讓原來不成問題的生活處處充滿嚴重的問題……
 ……在許多時刻對生命沒有感覺,沒有感覺到莊嚴,更別說神聖,這樣當然不懂什麼是對生命真正的尊重……我們看電視電影裡的鬧劇常拿出家人不能殺生開玩笑,和尚盤腿打坐,蚊子在耳邊嗡來嗡去,和尚忍耐不敢拍打,任蚊子叮咬吸血,正在修鍊的心裡疑惑難道就這樣死守戒律,讓蚊子吸飽喝乾,苦了自己嗎?最後癢得忍不住抬手一拍下去,旁邊早躲著愛鬧的人監視良久,立時跳出來,指說:厚,和尚膽敢殺生?和尚窘迫無言。
 人、動物、小蟲,連植物也是生命呀,所以我們教小孩要愛護花木……一塊石頭、一團泥土呢?佛經裡稱人為「有情」,意指人是活著的生命,另外也有「石頭有情」這樣的說法,這怎麼說呢?我們不是常說「大地為母」嗎?歌頌台灣說「腳下踩的這塊土地是我們的母親」云云……有情的眾生平等,同顯尊嚴,所以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善待我們的土地?善待這塊土地孕育的一切生長?
 視生命如物,日常生活裡的瑣事,確實部份反映了我們對待生命的方式,哲學家不完全是「網外跑來亂的」……

生活家之十一
我突然了悟到我的病是由於乾枯,而我需要的藥物是眼淚。我的心鬱積,如封閉的鐵蓋,我曾多麼長久地等待某種東西能來自我的內心,如一股湧流,將這封蓋掀起,然後我的生命便能變得通輰滋潤…… 《幻日手記》3-39節
 ……當時我亦僅是依稀記得孟氏這篇給人有點不群感覺的十七周年紀念文章,提到他去探望病重擅寫嚴肅大塊文章的哲學教師殷海光,看著老師躺在病床,懷疑他可能從來沒有好好感受生活世界之美,一輩子只由堅硬的邏輯與政治儻論架構出來的人生,眼前只剩最後一段瘦骨璘珣的乾枯,當下很想將他存錢買的二手唱機整台搬來病床,放貝多芬的音樂好讓這位一生發揚理智的死硬派哲人最終也能享受一點哲學以外的滋潤。我感到孟氏當時擁有的劣質盜版唱片在㢘價唱針刻畫下,水潤的音符流衍穿越了理智鋼條為自身打造的邏輯籠子,僅僅是一首樂曲的時間,這一刻短暫人生在聆聽者個人史上確實有著逸出智性價值之外的無限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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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疑論者的堅信
  甩掉、消除、反制、抨擊、推倒、脫逃、擋開、破除、避談、擱置……作者使用種種辭彙製造出一個在體制對立面的「個體」。體制與獨立於體制的個人,這是一種預設了某種特定哲學的價值表述法,其實,滲透整本《手記》中無處不在的並非懷疑論,反而是對某種生活色彩的堅信。
畫界之示範
  不管什麼時代,總會有人發起揪團一起去「思考」的叫陣,思考是個人主義的大纛,虛無者揮出利刃將自己與世界劃成互相對立絕不臣屬的兩個界域……然而社會裡家族長們的習慣是跟上大隊,〔跟上自己的隊,〕「個人主義的大纛」意味著你以「獨出於他們」之「異類」的身份上場。異類=例外者=「他不受我控制」。兩邊陣營皆擅於示範思考中動輒畫界之樹立異己法。
哲學的思辯與生活的哲學
  他的表述大約是將哲學與生活暫時對立起來〔像是古代哲學將觀念與物質對立起來〕,認為要能掙脫哲學概念的糾纏束縛〔不要去擠哲學窄門〕,始能正視〔享受〕當下如實生活,如此也才是真正的哲學。真正的哲學=如實生活,而非思辨操弄。
成人與學術社會的偏執攻擊手
 (a)相信作者亦不否認虛無其實只由哲學概念之操作而來,《手記》是作者被自己所反對的哲學細網濾篩過的產品。在我們極有限的人生經驗中遇著一、二件同類性質的事件不見得會讓我們輕易相信其中具普遍性,以為事情總是如此;然而個別事件單一反例卻往往讓我們斷言其否定面,認為整個世界全都是騙人的。
 (b)這是一種將道德義憤的極端感覺擴充應用於生活世界,卻無能在正義/存在,與罪惡/無意義的兩極之間再另行開闢一條中間路線的英雄/毀滅主義。因為對於世界採澈底的潔癖型定義,無法建立不同等級程度的分別概念,於是他從人文主義的感傷出發不久,眼前就只剩下唯一一條投向虛無主義狹仄難以調頭重來的單向窄弄。
  (c)走出以書本為範域的智性〔學者或宗教心靈的質地〕,《手記》作者表現重生活輕智識的立場。相信他無意與任一思想群落相鬥:窮首皓經的學者仍可俯仰於天地,與萬物並自存在,何故《手記》竟有如此多攻擊性的發言?若嚴肅論之,作者的言論談不上思想批判,倒覺得他對學術研究者智性的反感,對論文體例參考注釋種種繁瑣引論規則無形中異化成了評價書寫的範式感到無奈,這些都只是他出自信任另一套智行理念的拒絕,是先一步施展排斥法攻擊以確立自我信念之巴斯卡話語的積極武裝版本。〔他為表達向此種以生活方式及型態之選擇為訴求之系統的效忠而展開排斥性攻擊,在接受被自己認可為精神養份之另套哲學——所謂「生命的學問」——的薰陶與涵養的同時,拒絕任何人〔包括自己〕從專門化的高角度向自己進行抑視。〕
 (d)幾乎在《手記》裡找不出任何一個能給人溫存滋潤感覺的句子,大量自以為拆穿真相的世界觀,在已佔據〔或得到分配〕穩固社會位置的人們看來只是以偏概全的故作激憤。我從今日所處的時間位置來看:作者故意染上偏執特色的文字始終清白乾淨,並未出現離間大眾習慣悖於理解的自創句式,〔除了一個以數學表達式成立的句子,〕這是他不拒絕對話〔然而卻遭多數人忽略〕的明白表示。〔能否回到少年,體會虛無的心情?〕虛無反映了彼得潘對現實世界的不能適應,如果視他負面揭穿的邏輯不值一晒,時下許多以哲學為號召,正面表述的信念也未觸擊人心,同樣淪為虛言。對話雙方的辯析其實無關乎邏輯,人們想要的只是在這一分鐘返回童話。〔不存在彼得潘,這只是一則操控成人社會各類集體團伙之老大哥們殘忍炮制的神話。〕
在身體不爽的年代主張靈魂不朽
 靈魂與身體不相等,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事;但若一旦認真起來,那就過頭了,讓自己成為異類,〔對任何事情認真都會讓自己成為異類。〕更重要的是:靈魂不朽在《手記》作者之時代是許多人確信不易〔至少在公開場合發言附合〕的人生觀,然而如今大眾普遍以「身體之快樂」為人生哲學之出發點,甚至為哲學認識論之最基本公設。各種文藝作品不吝對哲學家視此種奠基生理自然的基礎人性表現何足道哉的蔑視態度加以嘲諷,張大春在他父親去世前有段期間常在醫院病房陪病,凝思歷歷,見於《聆聽父親》。自謂三歲起發覺來自身體的快樂斷不能為假,玩小雞雞自慰,至今猶不悔,視為人生所有其它快樂之召喚與總結……」
在野生活家
  (a)孟氏之書寫閱讀走向〔或曰對讀者的引向〕不是知識論或形上學知識的興趣,而是一種倫理學,一種必須、絕對要落實在自己身上、要體現在自己對對待人物〔尤其必須包括動物〕之環境倫理學所定義的生活上〔非指哲學專家所謂之大眾哲學〕。
  (b)思想的原創與否並不那麼重要,能否按照思想去生活,能否在生活中體現思想,才是思想真正的判準;在野生活家與學院哲學家的對抗〔其實兩不相關〕。
 (c)寫作當下的能量注入鉛字印刷的文字被保留下來,孟祥森繫於漆木朵名下發表的最早期文字,傳達了他之閱讀遭遇而大感震驚的生動活力,使得讀者亦因遭遇到他的文字而感受到自己的震驚。
生活思考寫作之三位一體
  生活:簡單樸素〔對全麥麵包的崇拜之類〕這其實完全是「能指」,它意味者……從某處〔如社會建制〕出走,接近某物〔例如自然或神〕,其實只是把城市現實世俗取向擺到可見視域的角落。
 語言應來自生活中的實際交談,而非書本印刷完成的現成套用。然而以上這句話其實是一種書寫語言,是受自身遮掩的潛在悖論,是思想者的化粧術。雖然「手記」指明記錄自己內心的話語,但其實它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書寫行為,非真實的言說。任何讀者都可以看出作者焦慮想做但又無能做到的:讓語言停止下來〔那麼「行動」呢?〕。這種黯黯透著焦慮的書寫語言遍在《手記》全書,在作者以後的其它書寫中未曾再現。
  存在是無由取代的。思想並非依附任一被假稱為主體之具位格者身上,而只能附身在於自然、或社會性的事務裡。世界在那兒,人只要去活就好。
書寫的焦慮
語言應來自生活中的實際交談,而非書本印刷完成的現成套用。然而以上這句話其實是一種書寫語言,是受自身遮掩的潛在悖論,是思想者的化粧術。雖然「手記」指明記錄自己內心的話語,但其實它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書寫行為,非真實的言說。任何讀者都可以看出作者焦慮想做但又無能做到的:讓語言停止下來〔那麼「行動」呢?〕。這種黯黯透著焦慮的書寫語言遍在《手記》全書,在作者以後的其它書寫中未曾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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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哲學教室返家,在高速公路從收音機聽見一個人唱國語歌。聽不清在哼些什麼,只是閃躲不開他每隔幾句就重覆一次:「我想要存在」……
 「我想要存在」……感覺既真實又矛盾,有著一種宛如在心臟被刺穿的同時猶堅持思考,令人肅然疑惑又深受動容的力量……
 笛卡兒灌輸了後世數百年「我思故我在」的思想。他說:到底什麼是真實存在的?你可以懷疑全部的世界,懷疑所有你見到的、摸到的,懷疑手邊桌上正在繕打的文件,懷疑過往的雲煙、一世的情緣,懷疑善惡,懷疑人心,懷疑行將前去的方向,懷疑既有的價值,懷疑……然而就在懷疑一切,世間一切存在的真實性都被懷疑打倒的當兒,那個打倒一切的「懷疑」,卻不容否認地站到臺前來了……
 被看見了……
 因為懷疑,每一個正在懷疑的獨特個體他們存在的真實性被証明了……
 只要有感覺地在生活著、思想著,以自覺的態度面對週遭事物,就自己証明了自已的存在是如此真實……如果笛卡兒是對的,照他的說法,存在不會「想要」卻苦求不得,只要你想,你就存在。
 可是我們仍然會寂寞。寂寞意味渴求有人認識你,有人知道你在生活著、在思想著,是有情感的生命物,渴求有人肯定你的存在如同肯定他自己一樣真實……渴求兩個人可以彼此接收對方來自靈魂的訊息……
 可是因為証明自已存在的只能是自己,每個自己也唯獨只能証明他自己一個人的存在,存在的真相竟是這樣一個獨我論的世界!在獨我論的地圖上,每個靈魂都是海中隔絕的孤島,沒有交通的可能,除了自己沒有別人知道你存在,沒有別人可以肯定你存在……天啊,人生竟是這樣一場令人驚悚害怕的獨我之惡夢!
 存在的問題把我弄得疲累不堪……
 ……車行……我回到家,進門時家人正在聽李泰祥的〈自彼次遇見你〉……「因為秋天就要過去……」家人給我茶喝,拿點心給我吃……又對我說他在音樂裡聽見有人不捨一個時代全部人共享的浪漫成為絕響,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於是風中殘燭的老人,剛動完腦部手術不久,生命就要全部走完,在他心裡留剩下來的這些過往的情感,也即是他現時仍在繼續努力的全部……
 我比較沒有像剛才那樣害怕了……世界其實沒有哲學設想的那般恐怖,我覺得我懂李泰祥,懂家人藉著對我說這些話時藏在背後的款款情意……我無法像正牌哲學家那樣用文字說明,所謂……的意義,只是覺得……其實用不著任何哲學理論就可証明,人生在世,世界之存在是以彼此共為同一整體的關係為其真相,人與人的世界本有交通,存在的真相委實並不孤寂……

回頭觀望之十二
我回看虛無者,他憂苦地坐在椅子上說:他帶去了我的青春。《幻日手記》2-25節
 真正可貴的閱讀往往是「一次性經驗」……如此,我們一再讀出與上次全然不同的內容……每一次閱讀總是由夢境中的「我」成功譯解了置身文句背後,雖未寫出,但獨我深信其存在的那個僅僅在思想隱晦之暗指中兀自閃爍的書寫本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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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印象裡,小時候擺在餐桌上的烤麵包機,高貴紅色金屬烤漆角落點綴酢醬草圖案,無段式火力調控,與一般機種的差異尤其表現在穩定昇降的彈簧速度,以為自己總能透過麵包烤至焦黃的顏色看見一種具有真實重量感的生活光澤……趕回只剩母親獨居的家中取出確認,原來以為在這些年裡閃耀於我殷殷寄盼的心情中,那屬於獨我能知之影像與光暈的重量,早已不是想像中那麼完美的一回事了。
 閱讀次數愈多,反覆思索,便覺得自己現在能暸解的反而比原初經驗所內含的要少,彷彿我的一再閱讀正是那隻追捕時間的獸,渴望重新回填那些隨著成長,從時光與經驗之網的縫隙中逐漸漏失的流沙印象。在某種原鄉型哲學的引申下,原初的存在才是整全的宇宙,繼起諸現象只是不斷的流失……
 那些順隨文字伴生的思考過去了嗎?「過去」在此是什麼意思呢?那些曾經悸動的印象留下了嗎?思想與感受兩者間的落差,共同擠壓出一層勉強可名之為「逝去」的意向性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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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讀視野稍長以後,從未與人談起少年時候一度耽美於《手記》……歷經數次自傳式的塗銷……我之心靈始終黏附一些難以被整合的經驗殘餘……現在不得不以某種高度尷尬的認命承認自己永遠擺脫不了,這些在我閱讀生命的最早期,來自升學主義教室課堂之外的精神吸收。這些難以被整合的殘餘,來自街邊哲學的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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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讀的過程浮想連翩,閱讀恆常處於失重狀態,每一個瞬間正被閱讀的句子在下個瞬間隨即恍若完全陌生,意識的運作只管在回憶裡淘洗……
 第一次閱讀《手記》的當下,我等於是從升學機制所建構、所規範、所分配給我的固定位置逸逃出來,原先安然接受制約的社會建構之我,在瞬間面視〔碰觸、開啟、發現〕了內存於思想宇宙中的另一個自我……這次由通往社會合法之軌道逸逃的經驗,我感受到唯有觸及本體才能達到的狂喜驅力。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一直想重獲相同經驗,渴望讓精神永遠浸潤在恆不歇止之思惟歡愛的高潮……為了重獲〔挽回〕這個經驗,我本應隨著年齡成長轉換自我追尋場域,因應生命閱歷而有其他追求,但卻因故一直滯留在這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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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書寫者在意的只是最後完成的譯解,選擇塗銷那些在過程中已汰棄了的、被覆寫了的早期閱讀史,但我慢慢從自己的身上發覺,只有少年才會對存在主義產生實有的感應,成年乃至老人還有餘裕去自覺生命獨立,反叛社會勒上的枷鎖嗎?你能想像實際面對一群從社會職場退休下來的老人開講個體生命陷溺於社會,雖生猶死,令得他們激動站起,按奈不下心中陣陣求索生命的怒潮嗎?
 曾經參加救國團舉辦高校校刊編輯聯誼會性質的文藝營隊,看著象徵脫離課業研習鞠躬行禮等等禮儀規範與從屬關係的熊熊營火,心裡明白營火熄滅,即意味著返回日常,遂醒悟狂歡只是為了能讓少年不馴的抵抗順利過渡,進入社會溶入體制乃所以產生的中介。
 於此插入一項附誌:漂泊〔離群〕其真實面貌其實是作為返回、重新進入社會之中介,是為休憩渡假式的離群漂泊。個人與社會之間具連續體、統一體或內在穩定聯盟之關係,即使在〔假性的〕漂泊對抗中,這個逃離的社會仍為個人成長之精神糧食最重要來源。具有悠久歷史之歐洲成長小說〔或曰教育小說〕向來為此種中介過渡型態之漂泊在文學上的代言人。赫塞的《流浪者之歌》與《徬徨少年時》是即與存在主義同時流行傳播於此間青少年閱讀社群的成長名著。
 至於以齊克果為先驅的存在主義基本上視社會〔集體〕為束縛個人、抹殺個性之異化牢寵,在個人與社會之間永遠存在著本質性的斷裂,難以完全彌合。失怙的個人為此不安,痛苦,絕望,唯有行「存在之跳躍」,由理性、現實一躍至於信仰或美學之境才得獲整全,或如沙特卡繆自覺批判社會。不管是「跳躍」或「自覺批判」都不容否認眼前存在著「斷裂」之事實。存在主義與成長小說展現在漂泊意象之背後其實有著如此思想背景之差異。
 赫塞成長小說及存在主義個人自覺,兩者確實有著外觀上的近似,且同時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後,引介進入台灣青少年讀者群落。尤其志文與水牛兩出版社同時出版存在主義與赫塞作品,翻譯甚多。當時的少年讀者往往未能〔無意,也無必要〕清楚區分各種類型不同品牌的漂泊、徬徨與流浪者符碼,以致常有誤會發生,視赫塞為存在主義之一員。雖然一般報章指正甚多,但事實上,對形塑台灣存在主義觀念起過最廣泛傳播作用的Walter Kaufman,也考慮在自己最廣義的存在主義系譜裡列入赫塞。孟氏的少年讀者之一吳鳴教授,長期錯憶少年時期對自己精神哺養最深之《流浪者之歌》的譯者為孟祥森,我也不只一次聽聞專家學者提及自己曾經閱讀志文出版孟祥森翻譯的《徬徨少年時》,此中將不完整的印象導人岐途的真正混淆點在此。另案,水牛版《流浪者之歌》與志文版《徬徨少年時》的譯者署名都是蘇念秋,是為筆名孟絕子之孟祥柯的另一筆名,兩書皆未注明譯者真實姓名,若非稍識作家作品與發表筆名,在沒有Google資料庫可以查閱的當時,一般讀者其實知者不多,是以造成上述誤會的原因與兩譯者姓名相近無關。
 所有的抵抗都可以看做從兒童世界進入成人社會的中間過渡。《手記》的作者曾在少年自覺的戰場上與世界對峙,他的語言近似武俠人物抗衡奸邪惡體的口吻,然而哲學自己迎來了解構,認定思想概念上的主體與客體實皆藉助鴉片所生的幻想而存在,這就註定了每一個少年時期的扺抗者日後都必然轉進其他位置。〔無妨將教育(成長)小說看成青少年文化中以文哲思想探索自覺啟蒙的一支,以上提及赫塞兩部作品的主人翁和其他青少年次文化一樣,都對外來文化懷有莫大好奇。《手記》作者的青年時代,除學院深造不容易找到其他如政治性或社會運動之類轉移的出口;由此觀念來看,作者可算是這個圈子裡的「硬派」,他沒有和其他徒眾一起「長大」,順利過渡到成人社會,始終居於邊緣區域……《台大散文選輯》之編輯賦予他的位置圖騰經解碼後其實指的就是退出菁英的異類。〕「沒有永遠的反叛」指的是沒有永遠的戰略位置,在某種意味下,這也是《手記》作者接下來尋棲有別於虛無自我的另一個自我,用通俗的概念來說名之曰「成長」,表現於作者在自己人生不同的寫作階段,認同不同的主題,使用不同的名字……而我在無識無覺的渾噩度日中依然滯留……在接下來的大半生裡袖手遊晃,無職業無成就無身份無社會交往,過著幾乎與未擔負生活責任之自閉少年完全一樣的生活,不具任何事業性的目的,只是隨興閱讀,隨興以哲學塗鴉者的身份在場外即將關閉之電子虛擬角落隨興記上兩筆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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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相信這世界某處存在滙集telnet平台下之bbs時代所有曾經出現之網路暱稱的詞庫。果如預期,140.32.46.59連著數日在夢中與我反覆爭執不同人生方向的交鋒,哭泣、嫌惡與叫喊的泥沼。「以為你早是跨國公司的總裁或執行長了……」「你永遠也只能重覆書寫過時的文字……」對近日文章中那種令人留滯不前的作風不滿〔雖然是未預期的效果〕。

滯留之十三
當我走了一段距離,回頭觀看,虛無者仍舊坐在昏暗的草地上,頭低垂著,而我發現,我與他相處已經整整十年……十年,我除了心靈困頓之外,一無所得……我懼怕,有一日我會再回到他身邊。 《幻日手記》最終節
 ……接受醫生建議「要學習接受自己的樣子」……初掉髪到一定程度後,便有意避免見到自己出現鏡中的影像,梳洗早已不看鏡子,每日剔鬚的習慣亦儘可能拖延。刻意減少出門,因為生活於城市很難避免搭乘電梯,然而電梯匣門一開啟往往就面臨寬幅達一整面牆的鏡子。逼不得已必須整理儀容,也選擇快速的百元剪髪店,視野避開鏡面,於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彆扭的斜視在鏡子裡看起來是什麼模樣?自我的形象就如此一步一滴地逸出了自己的關注〔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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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本署名漆木朵的印刷書籍對我來說,不是做為寫paper材料之可拆解分析的作品,而是我個人向後回眸,返顧自己一路走來的哲學人生,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被自己下手焚毀的灰燼。它是在一堆青春灰燼中僥倖沒有完全焚毀的殘本,也只有在這時〔當我認出了灰燼的原身〕,才憶起曾經好一陣子在上學的書包裡隨身携帶……
 『時間肯定把這些東西冲得一乾二淨……』時間就是=抽水馬桶冲走的那些東西……於是馬塞爾崩潰了,『難道要我用手去撈回來嗎?』對曾經接受存在啟蒙進而認真試探,想將自覺深挖到底,坦盪揭露內在真實的我來說,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認出那一直以為淪為灰燼的──只消一陣微風吹拂就會四散的單薄紙灰──其實正是自己青春的萃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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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寫者旋將滑鼠指向銀幕右上spotlight欄位,輸入「受風吹拂」,系統自動就所儲存的全部文件型檔案進行搜索,我在列出可能標的的所有檔案群中選擇「我的素描本子(最後一稿)」,開啟後於「在文件中搜尋」欄位內再次輸入相同字串,頁面迅即跳至適才浮現存檔於我之印象中的該段落:
 下午在教室迴廊與即將退休的老師聊天,轉頭看見一大叢青枯相雜的樹葉受風吹拂,顫動搖曳,我心裡也隨之一震……在我還來不及被引入回憶之前,一切又倏然靜止……
  隔著文字,書寫者仍然明確感覺到那些兀自生長的樹葉與吹拂的風仍在那兒,他心裡輕輕默念多年前描摹自己當下一瞬之感受所寫下的句子,穿透文句與詞語的意象,單單玩味著音韻的節奏,乾枯、青潤……他覺悟所謂自然本體的意義不過就是「它在那裡」……他怔視,聆聽,隨著存在物不再受制概念的直觀,他在自己閱讀過的文字裡聽見樹葉受風吹拂發出唏唏簌簌的聲音。

附論《耶穌之繭》

    (1)置身暗處的對話
 《耶穌之繭》是作者以漆本朵之名發表的另一著作。雖然在水牛出版社「現代青年叢書」中的目錄排序前於《幻日手記》,但在版權頁上記載的初版日期卻晚了1個月零6天。這部在外觀型式上湊足100幕之懷疑論的聖經劇,可以看成作者出身天主教家庭,又一度短暫棲身學院之內,研習宗教哲學迸發之全盤嘔吐。內容反覆言「事實」之考証與聖經記載不符,或經文所載諸事與諸事間的矛盾;〔但其實宗教本就是悖論系統,社會透過矛盾、不合理的設計將期待脫離之不安定成員帶離正規場域,另行收納。現實世界唯理性是務,處處講究合理,本來就吸引不了他們。〕多次申言聖經只是「凡本」,一如任何紙印的書籍(4-3);耶穌的譜系根本無意義(4-5);思想主張不合人間義、違逆人性實然,突出其中如可蘭經般殺戮與復仇之意象(第5及14幕),以駁證教會宣講慈愛為虛偽宣傳;譏諷、導至悖論、不合邏輯,〔如先預設了結果,然後才尋找原因理由,強為解說¼¼〕尤其走了樣的教會〔例如神職人員受物質引誘〕……將古史辨方法論之轉手應用於聖經批判,可視為是五四理性精神渡海後的延續效用之一。又,耶穌實為最大之「附魔者」(14-1、16-4、79-1、)上帝即撒旦(46-12)……
 作者以凡人之理性對信仰之書進行審讀,如巴斯卡、齊克果皆曾與之苦鬥的思想行路,他們在理性感到無能證明上帝存在的極限處,不得不允諾自身進行宇宙中絕大之跳躍,腳下一蹬竟而由理性躍至信仰。〔此亦康德第二批判所欲嘗試者。〕《繭》之作者未循此徑,反而因為執守凡人的理性,因而也為全書帶入逸出聖經學範圍的世俗命題。〔例如第3幕,另參考《手記》2-3節引人性的討論。〕
 隱約有一個懷疑者與宣道者在暗處對話。
    (2)多重變奏
 (a)《耶穌之繭》副標題揭示「多重變奏」寫作法。具體表現在反覆重述經文,利用逐步改寫滑動視點,達到撬鬆、翻覆既有論旨的目的。〔多重變奏指出了意義的複數,聖經無確定之義。〕作者將聖經引文錄於書頁段落之中,與他自行依不同輕重程度改寫之變奏並置,呈示、或譏諷其矛盾悖理,逐步鬆動體系,達致翻覆,訝然其方法論淺近後來流行之「解構書寫」,可惜在當時未能為大眾所識。
 (b)作者之解構針對的不只是「實際上由某作者書寫的文本聖經」,也包括信眾接受之心理學或信仰的超心理學;例如作者在「山中聖訓」一節(32幕)對打左臉頰,奪外衣,逼迫走一段路的評議。
    (3)位列時代前沿的問題意識
 多重變奏之書寫法,除之前所提各種反映在閱讀中之作用與前衛性外,《耶穌之繭》所涉多樣議題其實也具時代之前沿性,部份並延續至今。例如論「聖經作者視疾病為罪惡之愆罰」,〔第26幕,桑塔格《論疾病之隱喻》繁體中文譯本於2000年始出版,引介進入台灣閱讀社群。〕又如解放動物之生命哲學,〔第38幕、46幕,並早見於《手記》之第5、30、31-33、73等節;台灣最早以「解放動物」為題進行廣泛討論,始於1985年金馬影展曾引進Victor Shonfeld 的記錄片作品《解放動物》“The Animal Film”,《繭》書作者又於1996年和錢永祥共同翻譯Peter Singer 1975年的名著《解放動物》“Animal Liberation” 。〕《耶穌之繭》其他可見作者位列時代前沿之論題還有以下:
 (a)在「人間宗教」廣泛傳播以前即提出「現有世界即是上帝天國」的看法。(55-12)
 (b)上帝啟示V.S. 體悟由心;實感V.S.理知。(55-58幕)
  (c)基本上聖經是一場戲,是演給世人看的「哄騙劇」;吳鳯是傳達意識型態統治的人造故事(34幕),早於林濁水論文與楊牧詩作在1980年代初期引起的吳鳯論戰,延續至今,在原住民學中仍倍受討論。
 (d)凡俗百姓的自然人性V.S.上帝賜予的純潔天性。(58幕)
 (e)思考中動輒畫界之樹立異己法。
 (f)欲望即權力。〔另見《手記》第二部「無端之預言者」。〕
 (g)個體與類屬。(82幕)
 貫穿作者以上全部論題的共同思想預設乃是「自然且實然的人性」(97幕),此自然且實然的人性是作者哲學人類學的思想基石。
    (4)單一確定之義
 單一確定之義乃是與威權神學相親近的思惟態度,讀者可以將「多重變奏」看成是將聖經從神聖祭壇擺回一般書店陳列,自意義的禁錮中,恢復聖經為一具可閱讀性的書寫文本。聖經之作為瞻仰崇敬的符號,是單方向只允遵行的人生指導手冊,唯去神聖化後始可閱讀,而可閱讀性的指標即表現在每一個閱讀者,源於生命經驗與學習背景,甚致閱讀當下的情緒,每一讀者所閱讀到的內容必然與他人不同。
    (5)繭之義
 作者全書未釋「繭」之義,但讀者自可以多重變奏法推敲之。首先是聖經學極大程度只是在封閉系統內才得以成立的循環論証。其二指原始教理經權威化成為原教旨,成了繭縛人性的外在規範。第三層則是由教會掌握解釋權的聖經思想,漸與現實環境實然人性相隔絕,不容挑戰之教義儼然深重異化的先天義務之繭……
    (6)書寫式閱讀=實踐式的閱讀
 手記=作者進行某些閱讀的反芻記事,他以書寫活動來進行閱讀,這一特點在《耶穌之繭》更為明顯。《耶穌之繭》的多重變奏正是作為聖經讀者的他,以「書寫活動」反覆進行多次閱讀。不同視角所見相互碰撞,諷刺、爭吵、排斥……按理,這多重之變奏應該至少有一個主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聚焦於自己慢慢尋繹出來的某主題,〔不是作者事先埋設在固定位置。〕積極性的閱讀只存在書寫活動中,如此可說是實踐式的閱讀。
 書寫式的閱讀其實是對被動式閱讀習慣進行的矯正手術。並且,若不同時對所閱之文進行手術,那麼就算不上真正的閱讀。
    (7)《幻日手記》可視為《耶穌之繭》的前導曲
 《幻日手記》中無端之預言者所宣講之故事(2-25)可視為《耶穌之繭》的前導曲。
(a)宗教之虛假,如鴉片,為一騙局(另見3-22);
(b)無法暸解上帝所創造的世界,更無法暸解上帝賦予其中的意旨;
(c)上帝之代理人、以自己的言詞為上帝的言詞;
(d)權力在自身茲生,有權審判人者應在所有人之先接受審判;
(e)突出上帝之復仇者形象;
(f)罪惡是宗教為其目的所創造的說詞,靈魂是宗教編造最大之騙局;
(g)上帝的性別;
(h)上帝常藉口試煉,或專為顯示自己的神能竟而陷害人類;
(i)上帝二千年前已死亡,或曰根本未曾有過上帝。
    (8)反原罪論
 原罪=「形而上的骯髒,是一種存在於生命之內與生命合一的骯髒,你可以將他的身體清洗漂白,然而他的潔白正暗示那種骯髒,使你厭惡。因為那骯髒存在於你心靈之內,是不可以洗去的。」(46-20)
 撒加利亞為依利撒白感到悲疑嗟嘆:「她是絕對無罪的,然而究竟她犯了什麼罪?」(2-3)
    (9)隱藏少年心路
 作者少年曾為虔誠基督徒的往事可由第32幕討論耶穌早期傳道之「山中聖訓」看出,那些信念若非曾經自證於心,斷不能如此溫婉吐露。在那些如今昇華到批判層次的文字裡隱藏著作者少年時期的自我策慄。即使日後早已從循環論証封閉之繭掙脫出來,皮膚上那滲血的鞭笞痕跡仍看得清晰。
     (10)
至少有數點是作者特別著力的想法:
(a)基督教哲學的世界觀:世界的目的並不在自身,而繫於它是一個未來世界之附屬(32-3);基於以上推衍導至的生命觀,個體生命或化為無意義,或繫於對上帝之愛,生命中凡與敬愛上帝無關的(例如情欲),便該否定它,甚致恨惡它……「因為你對上帝的愛太強烈,致使一切變為灰色,你因極愛上帝而對它透出恨惡。」(50-4)
(b)真正的生命即在此世我身,非藏於聖經,若得悟此中道理,聖經亦只是一堆廢紙。(60-4)
(c)藉更動聖經情節,或對聖經情節給予不同的解釋,賦予耶穌作為反叛上帝之種子的可能性遍見於全書(例如94幕之29、30、34等節)。
(d)天國在耶穌之前即已存在,耶穌之後仍然存在(90-1),不僅天國與人類歷史同存,且此國中有善亦有惡:「若這個世界是上帝之國,這個世界亦是魔鬼之國,若我們心中有上帝之國,我們心中亦有地獄之國」(90-2),打破先天純善觀念之繭,正視世界與人心之有紛爭罪惡。
    (11)
書中靈光閃爍,其他可供善於論理辯析者擷取發揮者舉例如下:
(a)人之欲念來自上帝。(32-8)
(b)耶穌是無法辨識其義(因為恆在變動中)的蒼白符號。
(c)祈禱不勝空言;信徒從祈禱得到的滿足只在於祈求本身,與所祈求的事物是否實現無關。
(d)(理性之)黯啞=對理性解釋的否定。(2-15)
(e)反對對性厭惡,以性為污穢的宗教聖潔觀念。(3-22)
(f)因對性別之刻板印象而賦予女性的職份完全是後天社會制約的枷鎖;批判以女子不孕為羞恥、婚約與童貞的觀念。
(g)往往慈悲施予的對象(例如窮人)只是一個符號,不是痛苦的個體。(82-8)
(h)盲信任一文本的權威性=相信事後書寫的預言=接受先天的人性論。
    (12)陳鼓應《聖經批判》與《耶穌之繭》
 《耶穌之繭》出版於1967年11月,以凡人本位的觀點對《聖經》思想中的封閉性論証及上帝的外位性予以解構,尤其對教會掌握聖經的解釋權不滿,對教會宣傳上帝與耶穌之單一且固定的「畫像」不滿,〔卡繆曾寫諷刺小說,警告大師人物難免「被別人畫像,然後掛在博物館內」,自然他自己乃至《手記》與《繭》書的作者,也無可避免要被人畫像。為了避免單一固定,致使形像因僵化而死亡,只得容許(鼓勵)多幾個人,各從不同角度——即使互為矛盾,不相融貫,有時反倒更佳——多繪幾幅不同面容的肖像。〕對宗教思想摒絕現實情欲,虛構了一條可以直接垂直向上抵達天國的通路不滿,對宗教究竟是為了人而存在,抑或人為了宗教而存在存有異見……據稱部份宗教界保守人士觀後不悅,目為瀆神。1970年11月28日陳鼓應在台灣神學院發表演講「我對聖經的觀點」,主張宗教思想應建立在自由開放的人文理性之上,內容涉及對聖經文本之批評。演說全文轉刊於1971年1月號《大學雜誌》,引發不同思想族群的激烈辯論。陳鼓應則在接下來的數月間,陸續發表多篇文章,輯成《耶穌新畫像》自費印刷出版,更猛烈的批評亦潮湧而至;1976年增輯校定,重交環宇出版,書名則改作《聖經批判》。
 陳鼓應就讀台大哲學系早於孟氏數年,是孟氏去世後撰文憶往的文友中,唯一能利用輕簡數語即生動描繪孟氏早年思想動向的友人〔據《文訊》287期紀念專題中的陳鼓應訪問稿,但網路檢索圖書館書目資料,二人學士論文同為1960年度,未知何者為確。陳鼓應且進一步以「例外者」描述孟氏。案,「例外者」為雅斯培為尼采與齊克果所貼之共同思想標籤,見於兩人合譯之《存在主義哲學》頁214。〕《聖經批判》中的許多論點,稍早其實已見於《耶穌之繭》戲劇性、形象化、朼記式的書寫中。例如:(a)耶穌譜系呈現在事實上的疑點;(b)耶穌展示神跡、大能,為使人著眼近利圖蒙恩惠乃以信仰交換之;(c)上帝依自己形像造人,但上帝究是男性女性或陰陽同體?(d)上帝常故意製造陷阱,陷人於原罪;(e)聖經中遍見上帝好懲處與耶穌之報復心,兩位作者都特別突出耶教如可蘭經般殺戮與復仇之意象。(f)耶穌與其它多名角色屢屢對上帝之決斷感到不服,欲與上帝辯論。類似以上在兩軍對陣時放出小蜜蜂叮擾的瑣碎例子極多,容易使人誤會成專由反方向故作對立的抬槓式論點。從某種角度觀察,以嚴肅論文形式表達的《聖經批判》其實有著與《繭》書極為接近的味道。
 對信教者來說,事實之邏輯與文本之邏輯完全是不同層次的兩類問題,基於類似古史辨的方法論,欲建立一套合乎現實理性的模形來尋繹對手的疑點,其實根本未攻至居於核心的觀念集叢。「聖經批判」的思辯有效作用力其實只對止於教門外徘徊未堅信的猶豫者有效,但或許這也正是兩位作者意在拯救的讀者群落。
    (13)
 不詳兩人批判聖經的思想是否在材料上有著共同來源?但我覺得以論說文為表達形式的《聖經批判》,多處靈感可能得自《耶穌之繭》。除之前提及小蜜蜂式的叮擾,又見之以下數例:
(a)施洗者約翰在曠野中講道,其內容早已包含日後耶穌宣講教旨之精義,「人們指望基督來臨,以為約翰就是基督。」(9-7)
(b)猶大的商榷:若以上帝為全知全能,則猶大是上帝掌中之玩物(31-6),他的罪乃是上帝造他如此(31-7),所以,出賣耶穌的是神,不是人(31-3)。《聖經批判》指出,『猶大不過是在上帝導演之一幕悲劇裡充當一名反派角色而已,他忠實地完成了上帝交給他的任務,這位稱職的演員,不但無過,且有功於上帝。』此處生動形象之表達,以上帝為幕後操控「演員」之「導演」,「演員」與「導演」等詞彙亦正是化身100幕宗教劇之《耶穌之繭》的基本用語。(如見81-9)
(c)《聖經批判》欲打破宗教極權,朝人文主義與理性思考轉向;《耶穌之繭》則借反叛上帝之耶穌提出另一種信仰生活的可能:「一切禁律皆是人向上帝遵守的,而不是上帝向人遵守的,一切禁律皆為人而設,非為神而設。在神的面前一切人為的法律皆暗淡無光。」(28-1;另見28-4、28-5)。又「意圖過自己的生活,想以自己的意見為意見,那就是你企圖在上帝的園地內割地自居,而不以上帝為主人,你是自己以自己為首而與上帝並立。」(39-7)
     (14)
 《聖經批判》除以上在當時封閉空氣下頗能讓人感到吐出一口憋氣的新穎論點,最後寫成作為附錄之〈舊約之透視〉,以類朼記體方式表達論述思惟,其辨析之凌厲實來自一種形像化的傳神;又尤其是發表於該年6月號,但未見收錄於《聖經批判》的〈十字路口的十字架〉,完全是模仿《耶穌之繭》劇場化的表達形式。長於辨理析論的《聖經批判》其形式表達之靈感取材札記體、劇場化的《耶穌之繭》,在今天看來,對於文類觀念其實是一件饒富趣味的歷史材料。
    (15)論述霸權之轉向
 兩位作者之青年時代,在書寫上是由注釋、體例,援引理論,批判深度,等等構成嚴肅評論遠勝抒情書寫的時代,各式論文索引纂集匯編按年度出版詳盡不輟,所謂「論述的霸權」。《聖經批判》至八十年代書肆仍可購得,《耶穌之繭》似流通較少。〔《耶穌之繭》在1980年代中期以後,仍有藍墨與白橙合構之制式封面的翻印版,改置哲學叢書第54,字跡墨色較早先版本漫漶,顯見原印刷底稿已丟失毀壞,勉強由之前成書翻印而來——此版本刪去了副標題「一首多重變奏曲」——1980年代之後,該出版社並不見有新的出版計畫,可能主事者個人偏愛,又或給人只將過去買斷的舊作重印,配合翻印簡字書籍加減賣,如此作為一門營生欲將剩餘價值榨到完全乾涸為止的苟延印象,不見得具有反映社會史或社會中民眾接受之觀念史的再版意義。〕後人述及此時「聖經論戰」一役,也都援引陳著,摘要論點〔此亦論說文的優勢〕,至於孟氏《耶穌之繭》自出版以來近五十年,未見有人專文討論。〔《幻日手記》亦同一命運,參看本文之前言。〕前者自有學界、歷史給予之評價,後者則一向根本就未被列入考慮給予評價之林。
 網路使得人人擁有發表書寫的平台,也同時使書寫走下論壇;再加之圖像時代來臨,影像書寫之多樣與輕便性,當前人人都具能力將腦袋裡的全部所有夯不啷噹即刻以直覺化身為形像之表達。正如過去一直以不能言說之道作為思想領域之聖杯,現在受到歡迎的作品莫不是能夠貼近表達生活實感的「附圖書寫」,甚致顫倒過來,文字成為圖像的附屬,附文的圖像,羅蘭巴特就曾指出〔見顯義與晦義,頁13〕:「現今文字成了圖像的寄生物,這是一種重要的歷史性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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