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可貴的閱讀往往是「一次性經驗」……如此,我們一再讀出與上次全然不同的內容……每一次閱讀總是由夢境中的「我」成功譯解了置身文句背後,雖未寫出,但獨我深信其存在的那個僅僅在思想隱晦之暗指中兀自閃爍的書寫本體。
在我印象裡,小時候擺在餐桌上的烤麵包機,高貴紅色金屬烤漆角落點綴酢醬草圖案,無段式火力調控,與一般機種的差異尤其表現在穩定昇降的彈簧速度,以為自己總能透過麵包烤至焦黃的顏色看見一種具有真實重量感的生活光澤……趕回只剩母親獨居的家中取出確認,原來以為在這些年裡閃耀於我殷殷寄盼的心情中,那屬於獨我能知之影像與光暈的重量,早已不是想像中那麼完美的一回事了。
閱讀次數愈多,反覆思索,便覺得自己現在能暸解的反而比原初經驗所內含的要少,彷彿我的一再閱讀正是那隻追捕時間的獸,渴望重新回填那些隨著成長,從時光與經驗之網的縫隙中逐漸漏失的流沙印象。在某種原鄉型哲學的引申下,原初的存在才是整全的宇宙,繼起諸現象只是不斷的流失……
那些順隨文字伴生的思考過去了嗎?「過去」在此是什麼意思呢?那些曾經悸動的印象留下了嗎?思想與感受兩者間的落差,共同擠壓出一層勉強可名之為「逝去」的意向性經驗……
……閱讀視野稍長以後,從未與人談起少年時候一度耽美於《手記》……歷經數次自傳式的塗銷……我之心靈始終黏附一些難以被整合的經驗殘餘……現在不得不以某種高度尷尬的認命承認自己永遠擺脫不了,這些在我閱讀生命的最早期,來自升學主義教室課堂之外的精神吸收。這些難以被整合的殘餘,來自街邊哲學的滋養……
第一次閱讀《手記》的當下,我等於是從升學機制所建構、所規範、所分配給我的固定位置逸逃出來,原先安然接受制約的社會建構之我,在瞬間面視〔碰觸、開啟、發現〕了內存於思想宇宙中的另一個自我……這次由通往社會合法之軌道逸逃的經驗,我感受到唯有觸及本體才能達到的狂喜驅力。在往後的日子裡,我一直想重獲相同經驗,渴望讓精神永遠浸潤在恆不歇止之思惟歡愛的高潮……為了重獲〔挽回〕這個經驗,我本應隨著年齡成長轉換自我追尋場域,因應生命閱歷而有其他追求,但卻因故一直滯留在這原地……
一般書寫者在意的只是最後完成的譯解,選擇塗銷那些在過程中已汰棄了的、被覆寫了的早期閱讀史,但我慢慢從自己的身上發覺,只有少年才會對存在主義產生實有的感應,成年乃至老人還有餘裕去自覺生命獨立,反叛社會勒上的枷鎖嗎?你能想像實際面對一群從社會職場退休下來的老人開講個體生命陷溺於社會,雖生猶死,令得他們激動站起,按奈不下心中陣陣求索生命的怒潮嗎?
曾經參加救國團舉辦高校校刊編輯聯誼會性質的文藝營隊,看著象徵脫離課業研習鞠躬行禮等等禮儀規範與從屬關係的熊熊營火,心裡明白營火熄滅,即意味著返回日常,遂醒悟狂歡只是為了能讓少年不馴的抵抗順利過渡,進入社會溶入體制乃所以產生的中介。
於此插入一項附誌:漂泊〔離群〕其真實面貌其實是作為返回、重新進入社會之中介,是為休憩渡假式的離群漂泊。個人與社會之間具連續體、統一體或內在穩定聯盟之關係,即使在〔假性的〕漂泊對抗中,這個逃離的社會仍為個人成長之精神糧食最重要來源。具有悠久歷史之歐洲成長小說〔或曰教育小說〕向來為此種中介過渡型態之漂泊在文學上的代言人。赫塞的《流浪者之歌》與《徬徨少年時》是即與存在主義同時流行傳播於此間青少年閱讀社群的成長名著。
至於以齊克果為先驅的存在主義基本上視社會〔集體〕為束縛個人、抹殺個性之異化牢寵,在個人與社會之間永遠存在著本質性的斷裂,難以完全彌合。失怙的個人為此不安,痛苦,絕望,唯有行「存在之跳躍」,由理性、現實一躍至於信仰或美學之境才得獲整全,或如沙特卡繆自覺批判社會。不管是「跳躍」或「自覺批判」都不容否認眼前存在著「斷裂」之事實。存在主義與成長小說展現在漂泊意象之背後其實有著如此思想背景之差異。
赫塞成長小說及存在主義個人自覺,兩者確實有著外觀上的近似,且同時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後,引介進入台灣青少年讀者群落。尤其志文與水牛兩出版社同時出版存在主義與赫塞作品,翻譯甚多。當時的少年讀者往往未能〔無意,也無必要〕清楚區分各種類型不同品牌的漂泊、徬徨與流浪者符碼,以致常有誤會發生,視赫塞為存在主義之一員。雖然一般報章指正甚多,但事實上,對形塑台灣存在主義觀念起過最廣泛傳播作用的Walter Kaufman,也考慮在自己最廣義的存在主義系譜裡列入赫塞。孟氏的少年讀者之一吳鳴教授,長期錯憶少年時期對自己精神哺養最深之《流浪者之歌》的譯者為孟祥森,我也不只一次聽聞專家學者提及自己曾經閱讀志文出版孟祥森翻譯的《徬徨少年時》,此中將不完整的印象導人岐途的真正混淆點在此。另案,水牛版《流浪者之歌》與志文版《徬徨少年時》的譯者署名都是蘇念秋,是為筆名孟絕子之孟祥柯的另一筆名,兩書皆未注明譯者真實姓名,若非稍識作家作品與發表筆名,在沒有Google資料庫可以查閱的當時,一般讀者其實知者不多,是以造成上述誤會的原因與兩譯者姓名相近無關。
所有的抵抗都可以看做從兒童世界進入成人社會的中間過渡。《手記》的作者曾在少年自覺的戰場上與世界對峙,他的語言近似武俠人物抗衡奸邪惡體的口吻,然而哲學自己迎來了解構,認定思想概念上的主體與客體實皆藉助鴉片所生的幻想而存在,這就註定了每一個少年時期的扺抗者日後都必然轉進其他位置。〔無妨將教育(成長)小說看成青少年文化中以文哲思想探索自覺啟蒙的一支,以上提及赫塞兩部作品的主人翁和其他青少年次文化一樣,都對外來文化懷有莫大好奇。《手記》作者的青年時代,除學院深造不容易找到其他如政治性或社會運動之類轉移的出口;由此觀念來看,作者可算是這個圈子裡的「硬派」,他沒有和其他徒眾一起「長大」,順利過渡到成人社會,始終居於邊緣區域……《台大散文選輯》之編輯賦予他的位置圖騰經解碼後其實指的就是退出菁英的異類。〕「沒有永遠的反叛」指的是沒有永遠的戰略位置,在某種意味下,這也是《手記》作者接下來尋棲有別於虛無自我的另一個自我,用通俗的概念來說名之曰「成長」,表現於作者在自己人生不同的寫作階段,認同不同的主題,使用不同的名字……而我在無識無覺的渾噩度日中依然滯留……在接下來的大半生裡袖手遊晃,無職業無成就無身份無社會交往,過著幾乎與未擔負生活責任之自閉少年完全一樣的生活,不具任何事業性的目的,只是隨興閱讀,隨興以哲學塗鴉者的身份在場外即將關閉之電子虛擬角落隨興記上兩筆日記……
一直相信這世界某處存在滙集telnet平台下之bbs時代所有曾經出現之網路暱稱的詞庫。果如預期,140.32.46.59連著數日在夢中與我反覆爭執不同人生方向的交鋒,哭泣、嫌惡與叫喊的泥沼。「以為你早是跨國公司的總裁或執行長了……」「你永遠也只能重覆書寫過時的文字……」對近日文章中那種令人留滯不前的作風不滿〔雖然是未預期的效果〕。
滯留之十三
當我走了一段距離,回頭觀看,虛無者仍舊坐在昏暗的草地上,頭低垂著,而我發現,我與他相處已經整整十年……十年,我除了心靈困頓之外,一無所得……我懼怕,有一日我會再回到他身邊。 《幻日手記》最終節
……接受醫生建議「要學習接受自己的樣子」……初掉髪到一定程度後,便有意避免見到自己出現鏡中的影像,梳洗早已不看鏡子,每日剔鬚的習慣亦儘可能拖延。刻意減少出門,因為生活於城市很難避免搭乘電梯,然而電梯匣門一開啟往往就面臨寬幅達一整面牆的鏡子。逼不得已必須整理儀容,也選擇快速的百元剪髪店,視野避開鏡面,於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彆扭的斜視在鏡子裡看起來是什麼模樣?自我的形象就如此一步一滴地逸出了自己的關注〔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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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本署名漆木朵的印刷書籍對我來說,不是做為寫paper材料之可拆解分析的作品,而是我個人向後回眸,返顧自己一路走來的哲學人生,始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被自己下手焚毀的灰燼。它是在一堆青春灰燼中僥倖沒有完全焚毀的殘本,也只有在這時〔當我認出了灰燼的原身〕,才憶起曾經好一陣子在上學的書包裡隨身携帶……
『時間肯定把這些東西冲得一乾二淨……』時間就是=抽水馬桶冲走的那些東西……於是馬塞爾崩潰了,『難道要我用手去撈回來嗎?』對曾經接受存在啟蒙進而認真試探,想將自覺深挖到底,坦盪揭露內在真實的我來說,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認出那一直以為淪為灰燼的──只消一陣微風吹拂就會四散的單薄紙灰──其實正是自己青春的萃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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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者旋將滑鼠指向銀幕右上spotlight欄位,輸入「受風吹拂」,系統自動就所儲存的全部文件型檔案進行搜索,我在列出可能標的的所有檔案群中選擇「我的素描本子(最後一稿)」,開啟後於「在文件中搜尋」欄位內再次輸入相同字串,頁面迅即跳至適才浮現存檔於我之印象中的該段落:
下午在教室迴廊與即將退休的老師聊天,轉頭看見一大叢青枯相雜的樹葉受風吹拂,顫動搖曳,我心裡也隨之一震……在我還來不及被引入回憶之前,一切又倏然靜止……
隔著文字,書寫者仍然明確感覺到那些兀自生長的樹葉與吹拂的風仍在那兒,他心裡輕輕默念多年前描摹自己當下一瞬之感受所寫下的句子,穿透文句與詞語的意象,單單玩味著音韻的節奏,乾枯、青潤……他覺悟所謂自然本體的意義不過就是「它在那裡」……他怔視,聆聽,隨著存在物不再受制概念的直觀,他在自己閱讀過的文字裡聽見樹葉受風吹拂發出唏唏簌簌的聲音。
附論《耶穌之繭》
(1)置身暗處的對話
《耶穌之繭》是作者以漆本朵之名發表的另一著作。雖然在水牛出版社「現代青年叢書」中的目錄排序前於《幻日手記》,但在版權頁上記載的初版日期卻晚了1個月零6天。這部在外觀型式上湊足100幕之懷疑論的聖經劇,可以看成作者出身天主教家庭,又一度短暫棲身學院之內,研習宗教哲學迸發之全盤嘔吐。內容反覆言「事實」之考証與聖經記載不符,或經文所載諸事與諸事間的矛盾;〔但其實宗教本就是悖論系統,社會透過矛盾、不合理的設計將期待脫離之不安定成員帶離正規場域,另行收納。現實世界唯理性是務,處處講究合理,本來就吸引不了他們。〕多次申言聖經只是「凡本」,一如任何紙印的書籍(4-3);耶穌的譜系根本無意義(4-5);思想主張不合人間義、違逆人性實然,突出其中如可蘭經般殺戮與復仇之意象(第5及14幕),以駁證教會宣講慈愛為虛偽宣傳;譏諷、導至悖論、不合邏輯,〔如先預設了結果,然後才尋找原因理由,強為解說¼¼〕尤其走了樣的教會〔例如神職人員受物質引誘〕……將古史辨方法論之轉手應用於聖經批判,可視為是五四理性精神渡海後的延續效用之一。又,耶穌實為最大之「附魔者」(14-1、16-4、79-1、)上帝即撒旦(46-12)……
作者以凡人之理性對信仰之書進行審讀,如巴斯卡、齊克果皆曾與之苦鬥的思想行路,他們在理性感到無能證明上帝存在的極限處,不得不允諾自身進行宇宙中絕大之跳躍,腳下一蹬竟而由理性躍至信仰。〔此亦康德第二批判所欲嘗試者。〕《繭》之作者未循此徑,反而因為執守凡人的理性,因而也為全書帶入逸出聖經學範圍的世俗命題。〔例如第3幕,另參考《手記》2-3節引人性的討論。〕
隱約有一個懷疑者與宣道者在暗處對話。
(2)多重變奏
(a)《耶穌之繭》副標題揭示「多重變奏」寫作法。具體表現在反覆重述經文,利用逐步改寫滑動視點,達到撬鬆、翻覆既有論旨的目的。〔多重變奏指出了意義的複數,聖經無確定之義。〕作者將聖經引文錄於書頁段落之中,與他自行依不同輕重程度改寫之變奏並置,呈示、或譏諷其矛盾悖理,逐步鬆動體系,達致翻覆,訝然其方法論淺近後來流行之「解構書寫」,可惜在當時未能為大眾所識。
(b)作者之解構針對的不只是「實際上由某作者書寫的文本聖經」,也包括信眾接受之心理學或信仰的超心理學;例如作者在「山中聖訓」一節(32幕)對打左臉頰,奪外衣,逼迫走一段路的評議。
(3)位列時代前沿的問題意識
多重變奏之書寫法,除之前所提各種反映在閱讀中之作用與前衛性外,《耶穌之繭》所涉多樣議題其實也具時代之前沿性,部份並延續至今。例如論「聖經作者視疾病為罪惡之愆罰」,〔第26幕,桑塔格《論疾病之隱喻》繁體中文譯本於2000年始出版,引介進入台灣閱讀社群。〕又如解放動物之生命哲學,〔第38幕、46幕,並早見於《手記》之第5、30、31-33、73等節;台灣最早以「解放動物」為題進行廣泛討論,始於1985年金馬影展曾引進Victor Shonfeld 的記錄片作品《解放動物》“The Animal Film”,《繭》書作者又於1996年和錢永祥共同翻譯Peter Singer 1975年的名著《解放動物》“Animal Liberation” 。〕《耶穌之繭》其他可見作者位列時代前沿之論題還有以下:
(a)在「人間宗教」廣泛傳播以前即提出「現有世界即是上帝天國」的看法。(55-12)
(b)上帝啟示V.S. 體悟由心;實感V.S.理知。(55-58幕)
(c)基本上聖經是一場戲,是演給世人看的「哄騙劇」;吳鳯是傳達意識型態統治的人造故事(34幕),早於林濁水論文與楊牧詩作在1980年代初期引起的吳鳯論戰,延續至今,在原住民學中仍倍受討論。
(d)凡俗百姓的自然人性V.S.上帝賜予的純潔天性。(58幕)
(e)思考中動輒畫界之樹立異己法。
(f)欲望即權力。〔另見《手記》第二部「無端之預言者」。〕
(g)個體與類屬。(82幕)
貫穿作者以上全部論題的共同思想預設乃是「自然且實然的人性」(97幕),此自然且實然的人性是作者哲學人類學的思想基石。
(4)單一確定之義
單一確定之義乃是與威權神學相親近的思惟態度,讀者可以將「多重變奏」看成是將聖經從神聖祭壇擺回一般書店陳列,自意義的禁錮中,恢復聖經為一具可閱讀性的書寫文本。聖經之作為瞻仰崇敬的符號,是單方向只允遵行的人生指導手冊,唯去神聖化後始可閱讀,而可閱讀性的指標即表現在每一個閱讀者,源於生命經驗與學習背景,甚致閱讀當下的情緒,每一讀者所閱讀到的內容必然與他人不同。
(5)繭之義
作者全書未釋「繭」之義,但讀者自可以多重變奏法推敲之。首先是聖經學極大程度只是在封閉系統內才得以成立的循環論証。其二指原始教理經權威化成為原教旨,成了繭縛人性的外在規範。第三層則是由教會掌握解釋權的聖經思想,漸與現實環境實然人性相隔絕,不容挑戰之教義儼然深重異化的先天義務之繭……
(6)書寫式閱讀=實踐式的閱讀
手記=作者進行某些閱讀的反芻記事,他以書寫活動來進行閱讀,這一特點在《耶穌之繭》更為明顯。《耶穌之繭》的多重變奏正是作為聖經讀者的他,以「書寫活動」反覆進行多次閱讀。不同視角所見相互碰撞,諷刺、爭吵、排斥……按理,這多重之變奏應該至少有一個主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聚焦於自己慢慢尋繹出來的某主題,〔不是作者事先埋設在固定位置。〕積極性的閱讀只存在書寫活動中,如此可說是實踐式的閱讀。
書寫式的閱讀其實是對被動式閱讀習慣進行的矯正手術。並且,若不同時對所閱之文進行手術,那麼就算不上真正的閱讀。
(7)《幻日手記》可視為《耶穌之繭》的前導曲
《幻日手記》中無端之預言者所宣講之故事(2-25)可視為《耶穌之繭》的前導曲。
(a)宗教之虛假,如鴉片,為一騙局(另見3-22);
(b)無法暸解上帝所創造的世界,更無法暸解上帝賦予其中的意旨;
(c)上帝之代理人、以自己的言詞為上帝的言詞;
(d)權力在自身茲生,有權審判人者應在所有人之先接受審判;
(e)突出上帝之復仇者形象;
(f)罪惡是宗教為其目的所創造的說詞,靈魂是宗教編造最大之騙局;
(g)上帝的性別;
(h)上帝常藉口試煉,或專為顯示自己的神能竟而陷害人類;
(i)上帝二千年前已死亡,或曰根本未曾有過上帝。
(8)反原罪論
原罪=「形而上的骯髒,是一種存在於生命之內與生命合一的骯髒,你可以將他的身體清洗漂白,然而他的潔白正暗示那種骯髒,使你厭惡。因為那骯髒存在於你心靈之內,是不可以洗去的。」(46-20)
撒加利亞為依利撒白感到悲疑嗟嘆:「她是絕對無罪的,然而究竟她犯了什麼罪?」(2-3)
(9)隱藏少年心路
作者少年曾為虔誠基督徒的往事可由第32幕討論耶穌早期傳道之「山中聖訓」看出,那些信念若非曾經自證於心,斷不能如此溫婉吐露。在那些如今昇華到批判層次的文字裡隱藏著作者少年時期的自我策慄。即使日後早已從循環論証封閉之繭掙脫出來,皮膚上那滲血的鞭笞痕跡仍看得清晰。
(10)
至少有數點是作者特別著力的想法:
(a)基督教哲學的世界觀:世界的目的並不在自身,而繫於它是一個未來世界之附屬(32-3);基於以上推衍導至的生命觀,個體生命或化為無意義,或繫於對上帝之愛,生命中凡與敬愛上帝無關的(例如情欲),便該否定它,甚致恨惡它……「因為你對上帝的愛太強烈,致使一切變為灰色,你因極愛上帝而對它透出恨惡。」(50-4)
(b)真正的生命即在此世我身,非藏於聖經,若得悟此中道理,聖經亦只是一堆廢紙。(60-4)
(c)藉更動聖經情節,或對聖經情節給予不同的解釋,賦予耶穌作為反叛上帝之種子的可能性遍見於全書(例如94幕之29、30、34等節)。
(d)天國在耶穌之前即已存在,耶穌之後仍然存在(90-1),不僅天國與人類歷史同存,且此國中有善亦有惡:「若這個世界是上帝之國,這個世界亦是魔鬼之國,若我們心中有上帝之國,我們心中亦有地獄之國」(90-2),打破先天純善觀念之繭,正視世界與人心之有紛爭罪惡。
(11)
書中靈光閃爍,其他可供善於論理辯析者擷取發揮者舉例如下:
(a)人之欲念來自上帝。(32-8)
(b)耶穌是無法辨識其義(因為恆在變動中)的蒼白符號。
(c)祈禱不勝空言;信徒從祈禱得到的滿足只在於祈求本身,與所祈求的事物是否實現無關。
(d)(理性之)黯啞=對理性解釋的否定。(2-15)
(e)反對對性厭惡,以性為污穢的宗教聖潔觀念。(3-22)
(f)因對性別之刻板印象而賦予女性的職份完全是後天社會制約的枷鎖;批判以女子不孕為羞恥、婚約與童貞的觀念。
(g)往往慈悲施予的對象(例如窮人)只是一個符號,不是痛苦的個體。(82-8)
(h)盲信任一文本的權威性=相信事後書寫的預言=接受先天的人性論。
(12)陳鼓應《聖經批判》與《耶穌之繭》
《耶穌之繭》出版於1967年11月,以凡人本位的觀點對《聖經》思想中的封閉性論証及上帝的外位性予以解構,尤其對教會掌握聖經的解釋權不滿,對教會宣傳上帝與耶穌之單一且固定的「畫像」不滿,〔卡繆曾寫諷刺小說,警告大師人物難免「被別人畫像,然後掛在博物館內」,自然他自己乃至《手記》與《繭》書的作者,也無可避免要被人畫像。為了避免單一固定,致使形像因僵化而死亡,只得容許(鼓勵)多幾個人,各從不同角度——即使互為矛盾,不相融貫,有時反倒更佳——多繪幾幅不同面容的肖像。〕對宗教思想摒絕現實情欲,虛構了一條可以直接垂直向上抵達天國的通路不滿,對宗教究竟是為了人而存在,抑或人為了宗教而存在存有異見……據稱部份宗教界保守人士觀後不悅,目為瀆神。1970年11月28日陳鼓應在台灣神學院發表演講「我對聖經的觀點」,主張宗教思想應建立在自由開放的人文理性之上,內容涉及對聖經文本之批評。演說全文轉刊於1971年1月號《大學雜誌》,引發不同思想族群的激烈辯論。陳鼓應則在接下來的數月間,陸續發表多篇文章,輯成《耶穌新畫像》自費印刷出版,更猛烈的批評亦潮湧而至;1976年增輯校定,重交環宇出版,書名則改作《聖經批判》。
陳鼓應就讀台大哲學系早於孟氏數年,是孟氏去世後撰文憶往的文友中,唯一能利用輕簡數語即生動描繪孟氏早年思想動向的友人〔據《文訊》287期紀念專題中的陳鼓應訪問稿,但網路檢索圖書館書目資料,二人學士論文同為1960年度,未知何者為確。陳鼓應且進一步以「例外者」描述孟氏。案,「例外者」為雅斯培為尼采與齊克果所貼之共同思想標籤,見於兩人合譯之《存在主義哲學》頁214。〕《聖經批判》中的許多論點,稍早其實已見於《耶穌之繭》戲劇性、形象化、朼記式的書寫中。例如:(a)耶穌譜系呈現在事實上的疑點;(b)耶穌展示神跡、大能,為使人著眼近利圖蒙恩惠乃以信仰交換之;(c)上帝依自己形像造人,但上帝究是男性女性或陰陽同體?(d)上帝常故意製造陷阱,陷人於原罪;(e)聖經中遍見上帝好懲處與耶穌之報復心,兩位作者都特別突出耶教如可蘭經般殺戮與復仇之意象。(f)耶穌與其它多名角色屢屢對上帝之決斷感到不服,欲與上帝辯論。類似以上在兩軍對陣時放出小蜜蜂叮擾的瑣碎例子極多,容易使人誤會成專由反方向故作對立的抬槓式論點。從某種角度觀察,以嚴肅論文形式表達的《聖經批判》其實有著與《繭》書極為接近的味道。
對信教者來說,事實之邏輯與文本之邏輯完全是不同層次的兩類問題,基於類似古史辨的方法論,欲建立一套合乎現實理性的模形來尋繹對手的疑點,其實根本未攻至居於核心的觀念集叢。「聖經批判」的思辯有效作用力其實只對止於教門外徘徊未堅信的猶豫者有效,但或許這也正是兩位作者意在拯救的讀者群落。
(13)
不詳兩人批判聖經的思想是否在材料上有著共同來源?但我覺得以論說文為表達形式的《聖經批判》,多處靈感可能得自《耶穌之繭》。除之前提及小蜜蜂式的叮擾,又見之以下數例:
(a)施洗者約翰在曠野中講道,其內容早已包含日後耶穌宣講教旨之精義,「人們指望基督來臨,以為約翰就是基督。」(9-7)
(b)猶大的商榷:若以上帝為全知全能,則猶大是上帝掌中之玩物(31-6),他的罪乃是上帝造他如此(31-7),所以,出賣耶穌的是神,不是人(31-3)。《聖經批判》指出,『猶大不過是在上帝導演之一幕悲劇裡充當一名反派角色而已,他忠實地完成了上帝交給他的任務,這位稱職的演員,不但無過,且有功於上帝。』此處生動形象之表達,以上帝為幕後操控「演員」之「導演」,「演員」與「導演」等詞彙亦正是化身100幕宗教劇之《耶穌之繭》的基本用語。(如見81-9)
(c)《聖經批判》欲打破宗教極權,朝人文主義與理性思考轉向;《耶穌之繭》則借反叛上帝之耶穌提出另一種信仰生活的可能:「一切禁律皆是人向上帝遵守的,而不是上帝向人遵守的,一切禁律皆為人而設,非為神而設。在神的面前一切人為的法律皆暗淡無光。」(28-1;另見28-4、28-5)。又「意圖過自己的生活,想以自己的意見為意見,那就是你企圖在上帝的園地內割地自居,而不以上帝為主人,你是自己以自己為首而與上帝並立。」(39-7)
(14)
《聖經批判》除以上在當時封閉空氣下頗能讓人感到吐出一口憋氣的新穎論點,最後寫成作為附錄之〈舊約之透視〉,以類朼記體方式表達論述思惟,其辨析之凌厲實來自一種形像化的傳神;又尤其是發表於該年6月號,但未見收錄於《聖經批判》的〈十字路口的十字架〉,完全是模仿《耶穌之繭》劇場化的表達形式。長於辨理析論的《聖經批判》其形式表達之靈感取材札記體、劇場化的《耶穌之繭》,在今天看來,對於文類觀念其實是一件饒富趣味的歷史材料。
(15)論述霸權之轉向
兩位作者之青年時代,在書寫上是由注釋、體例,援引理論,批判深度,等等構成嚴肅評論遠勝抒情書寫的時代,各式論文索引纂集匯編按年度出版詳盡不輟,所謂「論述的霸權」。《聖經批判》至八十年代書肆仍可購得,《耶穌之繭》似流通較少。〔《耶穌之繭》在1980年代中期以後,仍有藍墨與白橙合構之制式封面的翻印版,改置哲學叢書第54,字跡墨色較早先版本漫漶,顯見原印刷底稿已丟失毀壞,勉強由之前成書翻印而來——此版本刪去了副標題「一首多重變奏曲」——1980年代之後,該出版社並不見有新的出版計畫,可能主事者個人偏愛,又或給人只將過去買斷的舊作重印,配合翻印簡字書籍加減賣,如此作為一門營生欲將剩餘價值榨到完全乾涸為止的苟延印象,不見得具有反映社會史或社會中民眾接受之觀念史的再版意義。〕後人述及此時「聖經論戰」一役,也都援引陳著,摘要論點〔此亦論說文的優勢〕,至於孟氏《耶穌之繭》自出版以來近五十年,未見有人專文討論。〔《幻日手記》亦同一命運,參看本文之前言。〕前者自有學界、歷史給予之評價,後者則一向根本就未被列入考慮給予評價之林。
網路使得人人擁有發表書寫的平台,也同時使書寫走下論壇;再加之圖像時代來臨,影像書寫之多樣與輕便性,當前人人都具能力將腦袋裡的全部所有夯不啷噹即刻以直覺化身為形像之表達。正如過去一直以不能言說之道作為思想領域之聖杯,現在受到歡迎的作品莫不是能夠貼近表達生活實感的「附圖書寫」,甚致顫倒過來,文字成為圖像的附屬,附文的圖像,羅蘭巴特就曾指出〔見顯義與晦義,頁13〕:「現今文字成了圖像的寄生物,這是一種重要的歷史性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