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一部具有超大迴響力的原創紀錄片《智能社會:進退兩難》(Social Dilemma),在Netflix平台中正式上映。你可能有察覺到,社會大眾越來越離不開社群軟體(例如Facebook、Instagram、YouTube),或是科技硬體(例如手機、電腦)的使用。然而,這部紀錄片要說的並不是非常世俗的觀點:「社交網絡正在侵入我們的現實生活」;相反地,它要我們開始思考:「為什麼這些社群軟體是免費的」、「為什麼用戶使用產品不需要付費」甚至,「為什麼科技生活開始造成人類生存的威脅」。在紀錄片當中,邀請了多位曾在各大社群軟體工作的主管、開發者以及工程師來揭秘這些免費服務後面所蘊藏的是怎樣的陰謀論(conspiracy)?換言之,我們得檢視科技科學如何滲透人類真實生活當中,以及它的真相與真實性的存在。此外,在所謂的監控資本主義時代(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之下,我們所要面臨的生存威脅挑戰為何?
一、科技科學如何滲透到人類生活之中
在這一小節,我試圖勾勒出網際網路作為一種科技科學的重要性,以及舉韓國女星雪莉死亡事件的例子來強調它的危險性質。 科技科學(technoscience)是由科技(technology)以及科學(science)所組成的複合字,強調科技科學之間的界線已經模糊,且兩者相互構成彼此。就像當我們在談生物學的時候,必然會牽涉到有機體內的化學運作。然而,科技科學的發展早就已經超乎我們所能想像的範圍,將近每隔十年左右都會出現一個科技奇異點(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完全顛覆人類文明的加速度發展。舉例來說,18世紀末,確切來說是1769年,英國著名發明家和機械工程師James Watt發明出一個能夠將水蒸氣中的動能轉換成熱能的蒸汽機。蒸汽機的發明是整個西歐工業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的開端。隨著這個開端發展下出,生產方式、製造方式以及整個產業結構也隨之改變。工業革命的出現,如同爆炸一般,涉及了全體人類與社會生活的各個面向以及創造了一嶄新的世紀。現任的Google工程總監Raymond Kurzweil曾說過一句話:「我們的未來不再是經歷進化,而是要經歷爆炸。」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科技、資訊與數位化的發展,造就了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出現。網際網路(Internet)成了新的奇異點,也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影響最深刻的工業革命,然而它的發展尚未結束。當代社會生活的運作模式,幾乎都會牽涉到網際網路的使用。舉例來說,你一定有過以下的經驗:與朋友視訊、與另一半傳訊息到隔天清晨、傳電子郵件給教授、使用雲端來儲存資料、使用瀏覽器搜尋關鍵字、在社交軟體上分享照片……。事實上,在看似平凡且便利的經驗當中,網際網路的使用對人的認知、情感、意志、行為與人格等都有非常大的影響。張月馨等人(2017)的研究中發現,家庭功能,在憂鬱情緒與網路成癮之間,扮演著中介的角色。許多研究也都顯示出網路的使用與憂鬱情緒有密切的關連(蘇素美 2014;潘嘉和等人 2016;劉石凱等人 2020)。此外,社群媒體中的網路霸凌(cyberbullying)更是造成很多年輕人輕生與重度憂鬱的主要原因(戴怡君、黃嘉慈 2020)。f(x)前團員雪莉曾高調支持女性不必穿胸罩,甚至爭取女性的上空權。自2016年5月起,她便在社交媒體上傳露點照,也多次在公開場合露點。然而,這樣的動作引起了韓國民眾的強烈批評,網路上的惡意批評和不實謠言也排山倒海而來。由於私人生活、展現自我與擁抱女性主義立場(無內衣運動、墮胎除罪化),雪莉長年地遭受網路霸凌,進而導致了她在去年選擇輕生。在網際網路的催化下,雪莉的死提醒了我們,不能忽略網路霸凌的存在以及網路使用的種種危險。因此,我們能看到網際網路不只與我們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甚至是不可割除的狀況。科技利用人類心理來誘發人性的/社會的黑暗面,它不斷地要改變人類的認知與舉動。同時,它引發與造成了人類生存中的巨大威脅。這是一種新的權力(new power)觀點,更是我們在使用科技時要謹慎小心的地方。 就像身體不僅僅是工具一樣,科技遠遠超過工具本身的意義,它為一群非物質文化設定了一種架構(technology sets a framework for a groups nonmaterial culture)。科技總是指涉擴展人類能力的人為媒介(artificial means of extending human abilities),而這正是科技與社會研究(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的核心要點。在下一小節,我想描繪出作為一種空間的網際網路的政治性,以及其與新自由主義的共謀特點。
空間是一個比地方更抽象的概念。當我們講到空間時,我們往往會想到外太空(outer-space)和幾何空間(the spaces of geometry)。空間具有面積(areas)和體積(volumes)的物理性質。(Creswell 2015)
而相對於空間,地方則是有爭議、流動且不確定的空間。事實上,地方是具有歷史物質性(historical materiality)的空間,我們的物質經驗(physical experiences)、我們的記憶(memories)與社交互動(social interaction),包括社交媒體網絡中所發生的一切,都在形塑著我們對地方的感受(a sense of place)(Massey 1994:5)。因此,地方從未是「完成」的,而是不斷在「化成」(becoming):任何一個「成為」,都是在「演化」計畫中的一個階段;任何一個「演化」,都有暫定存在而「成為」的真實。以此言之,地方是未決的,一個地方的意義取決於地方行動者的時間性與空間性的交互作用。然而,社會行動者的社交網絡並不僅限於實體的社會空間,也包含網際網路的空間。或者是說,網際網路的空間延伸了對現實社會的認知,還有擴展我們的社交網絡形式。在虛擬的「世界—空間」中,社群軟體的不同也形塑了我們對它的感受。因此,網際網路的地方性在在地展現出獨特意義。
(二)新的監控與操弄
David Sumpter在《演算法的一百道陰影》深刻地剖析以下幾個問題:演算法如何分析我們?演算法如何影響我們?更或者,以演算法為基礎的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是否會成為一個物種(species)?前面兩個問題是本文的核心,第三個問題我將留在往後的文章討論。 當你在搜尋美食餐廳、購物網站商品或是社會議題關鍵字時,你能否想像有一個龐大的計算邏輯在背後運作?甚至,這個計算邏輯能夠預測你接下來的舉動,或是心中的想法?媒介理論大師Marshall McLuhan曾說過:「在判斷各種科技所帶來的轉變和影響之前,我們得先了解其本身。」在紀錄片當中,就出現好幾位計算人員透過網路使用者所觸及的資訊,來分析並提供更多的資訊。這被稱為「演算法」(algorithm)。舉例來說,我時常在Google Chrome搜尋誠品、博客來或是其他線上書店,然後過沒多久我的Facebook或是Instagram就會出現相關的廣告,甚至也推薦我有興趣的書籍。我相信正在閱讀的你,也會有相同或相似的經驗存在。在大數據(Big Data)時代中,人們每天在實體與虛擬世界的一舉一動,都被精細的紀錄,並且透過高效能的計算機演算,用以預測人們未來的行動。換言之,我們的行為透過數據被蒐集、儲存、分析,演算法將計算這些數據組合彙整作出預測或執行動作。而這樣的運作模式恰巧又與當代資本主義結合起來,這是一個與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共謀特點。傳統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是以自由作為政治的主張,強調基本權利和平等對待的意識形態。而相對於它,新自由主義的價值則是建立在自由市場的機制與商業保守主義的基礎上。左派人士或反全球化的社會運動者認為新自由主義所帶來的並非一種新的自由,而是對於全球資本主義的實行、跨國公司的權力,以及自由貿易勞動者所產生的負面影響。而所謂的監控資本主義(Surveillance Capitalism),就是由數位科技時代加上新自由主義所形成的一個新權力機制。我們活在強調消費(consumption)的世界觀中,任何一個東西都能被商品化(commonization)。你是否想過,這些社交軟體為什麼都是免付費的軟體?事實上,在免費的社交軟體背後,有很多廣告商支撐著它們。而社交軟體透過演算法的計算,猜測你喜歡什麼?想買什麼?需要什麼?甚至,它生產出你的需求來。當你掉下消費的無底深淵後,將會很難再爬上來。廣告的力量正是把人帶入數據以及數學矩陣當中,監視、操控以及預測他們。此外,監控資本主義除了監控你的生活之外,還可能控制你的心。2014年Facebook與學術機構合作,在未告知的情況下,對將近70萬的用戶訊息牆內容過濾,讓一部分人看到較多正向情緒的發言,另一部分則是較多負面情緒的發言。藉以研究情緒的傳染與擴散,大規模操弄用戶的心理感受。但這個研究最後遭受多方的批判以及憤慨,Facebook也隨之道歉。 在這一小節,我介紹了網際網路的地方性質,以及演算法、新自由主義以及監控資本主義的特色和它們交織出的特點。消費一直是社會學很重要的命題,尤其在批判理論法蘭克福學派當中就有很多相關的文獻。在免費的社群媒體中,有許多生產/消費的議題存在,更別說資本的流動。最後一小節,也是結論,我將引用Shoshana Zuboff所寫的《監控資本主義時代》(The Age of Surveillance Capitalism)來釐清資本主義與監控資本主義之間的變形與演化,以及數位生活的未來性的可能跟威脅。
三、監控資本主義時代:變形、演化與威脅
對於從未見過的事物,他懷恨顫抖,渴求自目標中抽取而出的愛,從未如此受到壓迫。——W. H. Auden(引自Zuboff 2020,林怡婷等人譯)
歷史,從未停止過。就像壓迫的邏輯關係一樣,當我們試圖拆解它、解放它,它就會轉換成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而新的壓迫形式將繼續改寫歷史,也帶來更複雜的邏輯關係。第三次工業革命的來臨,我們不能視而不見,它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更改變了我們既有的社會關係。不少人會認為科技科學看起來,很「中立」、很「科學」,但其實不然。相反地,它非常的「暴力」、「極權」或是「男性中心」(androcentrism)。舉例來說,美國科學歷史學者Londa Schiebinger在《女性主義改變科學了嗎》(Has Feminism Changed Science)一書爬梳了那些進入傳統陽剛領域的女性發展史,甚至從醫學、數學、生物學、靈長動物學等物質科學中揭發性別化的現象(Schiebinger 2016)。此外,許多的理論與實證研究都發現,科技科學的出現的確帶來更便利的生活,但也為權力體制帶來新的壓迫方式。從上一節當中,我們談了關於網際網路作為一種地方,以及這個具有物質性的空間如何與新自由主義謀和。我們不難發現,資本主義的運作模式,從傳統商業、工業的模式進而轉換到科技、資訊的模式當中。 Shoshana Zuboff(2020)將我們這個時代稱為「監控資本主義的時代」。監控資本主義指的是一種新的經濟秩序,認為人類經驗(human experience)是可被抽取、預測與銷售等潛在商業手法的免費原料(free raw material)。我們所處的世界早已充斥著個人化的智能裝置或物聯網(IoT,Internet of Things)的技術,從手機、手錶、家電,每個商品都連接著網路。當你使用它們時,它們會製造數據,並上傳到雲端資料庫當中進行一連串的歸類、分析與預測。而大企業就是利用這樣的有機過程將人性一步一步毀滅。回到影集《智能時代》裡,科技引發了社會黑暗面的出現,造成了人類生存中很大的威脅,而這一切的問題都可以歸因於資本主義的商業模式運作。很重要的是,它不同於既有的商業或工業資本主義,他演化出了新的權力觀。Zuboff認為監控資本主義與傳統資本主義最大的不同在於:(1)它同時享有知識和自由度的極大特權;(2)它無視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的有機互惠;(3)眾人失去了自主性,成為具有完全可預測的集體。人類成為數據製造機,並且也未在個體同意之下就成了企業所利用的資源。我認為,這是一種新的異化(alienation)觀點。唸過社會學的一定非常熟悉這個詞,因為古典社會學家Karl Marx的異化理論奠定了他寫《資本論》(The Capital)的重要思考。異化所指的是自然互屬或和諧的兩物彼此分離,甚至對立的狀態。在《關於費爾巴哈的論綱》(Theses on Feuerbach)中,Marx(1845)認為,宗教的異化是人將其最美好的事物投射到「上帝」身上,而與「自我」做出切割。換言之,信仰者會認為擁有美好事物都是上帝的賜予,而非自我所得來的。藉著異化的觀念,Marx也提出勞動異化的觀點,其中我想特別凸顯出這兩種異化:個體與其「類本質」的異化,以及個體勞動行為本身的異化。因為在監控資本主義的時代,人類的類本質再次異化,人類存在的目的僅在於不斷使用智能裝置,製造更多的數據。人類即數據。不論在影集或是Zuboff的書中,都呈現出一個重要的論點:數據和計算結合的新經濟已存在太多價值碰撞,而這樣的監控模式也不斷地在演化。就像Y. N. Harari(2017)在《人類大命運:從智人到神人》(Homo Deus: The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中提到,極端數據主義的強大,將演算法視為神格化的宗教信仰,人性在此瀕臨危險地帶。因此,我們已經可以確定一個事實:監控資本主義運用科技來累積資本是當代的主流操作,且科技的力量來自於知識。Zuboff的目標就是引述Marx的異化理論以及資本主義的批判觀點,來看清籠罩在當代社會生活上的監控政權與體制。我們得直視這種矛盾與衝突的體系,還有隱藏在表面關係裡的危害。從傳統社會學的理論與實踐開始,我們的目標一直是想要繪製出一張地圖,在這張地圖裡面含括所有事物的圖像,與彼此之間的關係。 比起過去的資本主義,監控資本主義同時掌握了自由與知識兩者強大的力量。這股不受阻礙的累積力量有效力地狹持了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同這一小節的開頭我所強調的,權力體制的壓迫並不會消失,只會轉換成另一個樣態來存活。這是物理學中的能量不滅定律(law of conservation of energy):能量不能無故地生成(generate),也不會無故被摧毀,它透過各種新的演化機制來進行轉換。以此言之,我們所受到的威脅並不會消失,而是一連串的動態運動過程。我們得記住Marx在《關於費爾巴哈的論綱》的第十一點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