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回溯並重塑一個可信的時代
派蒂.珍金斯(Patty Jenkins)執導,蓋兒.加朵(Gal Gadot)飾演神力女超人/黛安娜.普林斯的《神力女超人1984》(Wonder Woman 1984),在我而言,應該是目前DC漫畫英雄改編電影裡僅在《小丑》(Joker)、《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三部曲之下的傑作。以寫實論來說,《神力女超人1984》遠遠不及前述的電影作品,畢竟它談述的方法是更概念與理想性的,甚至嚴重點來說,是溫情得可厭,老實說跟我們當代現實的時差感是非常強烈的。
唯選擇1984那個年代,不也明白表示了編導並沒有打算貼合現實,而是想要講一個稍微單純一些的夢想,並透過復古懷舊,寄託某些遙遠的、關於安定富裕生活的想像嗎?那是一個光豔豔的、連盜賊都有憐惜幼童之心、黑暗始終沒有全面覆蓋人性的璀璨世界。簡直像是工業時代人對農業時代的回溯情懷一樣。抑或者是說,那是美國夢的極度鄉愁,藉由重塑1984,找到在慘無信念的21世紀繼續行進的理由。
當時,人心還是可信的,光明還是可信的,安定、自由與社會發展還是可信的。一個可以相信的時代,而不是現在我們所處的一切都無比可疑、難以輕信的混亂地球。
而是如此的了,《小丑》的全黑暗化,暴力與權力的威逼,讓人不得不變成怪物,更實實在在地接軌我們眼前所見的一切。《神力女超人1984》的溫暖、像是光亮的夢境,反倒讓人充滿疑慮。然則即便如此我依舊私心偏愛這一部續集,甚至以為它比《神力女超人》(Wonder Woman)第一部更厲害。它的一派溫情美好的確是有點黏膩,畢竟世界上此時此刻有著難以計數的醜陋、恐慌與暴虐存在,單方面相信現實是美好的,無疑是催眠。
不過拉遠一點講,Patty Jenkins想討論的並不是躲到過去的現實,她不是單純地懷舊1984,而是透過一部巨型商業電影去凝視、思索人類的本性──一方面持續搞砸破壞世界,另一方面又極其溫柔地想要珍惜守護眼前的生活。
就悲慘世界仍舊擁有美好真實、只是人們不自知這一點來看,《WW84》的獨特觀點,那說給自己或願意繼續相信之人的,溫柔的話語。在而今雜亂的人類文明裡,在絕望之中仍舊保有希望,當然是困難的。
希望。那是人類最後的淨土。一個距離自身最近但也是最遙不可及的內在驅動核心。而過多過度的希望也就難免是貪願了。人心無可滿足。有限度的希望是可貴且必須的。
如同《火影忍者》、《鬼滅之刃》之類的漫畫,總要在慘無天日的狀態裡還要信誓旦旦熱烈無比說世界與未來是有希望的,有時候難免矯情了。無所謂一點不是更酷更冷異嗎?何必讓自己還要那麼痛苦呢?不過,我總要想起波赫士提點過的,每天都勇敢地懷抱希望。但我們這樣的年代或已經到了必須痛苦地懷抱希望的階段了。
☉沒有捷徑且無可閃避的事實
我以為,《神力女超人1984》關於事實的探討,可以稱之為完整。在正戲開始之前的引戲,便藉由戴安娜童年所參與的天堂島競賽透露端倪。簡而言之它想要傳遞的是這個世上沒有捷徑。或者說所有的捷徑都無法導引你走到真正的事實之前。
《火影忍者》裡的漩渦鳴人講了很多少年立志的金句,其中一句是「當火影沒有捷徑」。當然了從血緣的繼承、內有妖狐九喇嘛的封印等等,鳴人這個角色本身就帶有捷徑性,畢竟他天生自帶超級能量,可不是什麼普通人啊,天生帶的資產就夠多。不過他在獲得捷徑之際,仍舊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乃至於足夠的犧牲,包含宿敵好友被稱為天才的宇智波佐助也都得遍體鱗傷地苦練著。
努力鍛鍊,也許捷徑會出現。但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機遇伴隨。機運與努力的關係有非常奇妙的依存關係。而直接找捷徑本身則是什麼都獲得不了。這是人生再基本不過的事實。所有的法門都是從日積月累而得的。
天才是鍛鍊──每一次都得走在無與倫比的鍛鍊正路上,這才是不爭的事實。沒有任何天才只是依靠自己的才能在過活。天才不就是一再突破自己的極限,持續將意志與體能磨練到天花板爆裂嗎?而如李洛克、阿凱老師般的角色,只能憑藉體術開拓自己的道路,毫無血統繼承的他們,達到了最高也最後的境界,那樣更接近普通人如你我的絕對體驗,不是更能打動人心嗎?
《火影忍者》關注著沒有才能的人,如何在過度張揚天才價值的殘酷世界物語裡,存活下來。無論如何,都必須相信自己有價值,或者推前一點說,一切都是有價值的。岸本齊史在整部漫畫裡用力在探討的都是攸關於信念,乃至於透過周遭人物的情感支持與信任去建構出角色的自我價值。而相信是事實嗎?或者反過來問,事實是相信嗎?
當一個人的信念夠強,確實能夠改變甚至創造事實。事實的本身總是帶著堅定的相信。事實與相信存有著奇異的辯證。如此回過頭來瞧《神力女超人1984》讓許願成為災難的反省挺有意思,某個層面來說甚至能上綱到對神學的討論──神啊,為何祢不應我所許,讓我的願望成真呢?為何神總是對世間的苦難靜默,如果人們的願望與願望是抵觸的,又該如何解決呢?《神力女超人1984》也算是實象化了神的困境。
而《神力女超人1984》我最喜歡的部分是戴安娜與復活的戀人史提夫.崔佛的各種互動,包括乘坐在噴射機上穿過煙火,以及後來戴安娜懂得人體飛行也是因為思慕的緣故,凡此種種,皆令得飛翔變成一件極其浪漫的事。
另外,神力女超人擊敗反派麥斯威爾.洛德的方法也相當不錯,不似過往超級英雄電影的套路,採用智取或力量壓倒的方式,而是走情感的訴求──當然了,也許對某些人來說,女性就只能呼告與請求這件事也未免太貶低女性的力量──以真言套索捆住麥斯威爾的腳,將誠摯的聲音發散出去,懇求許願的人撤除慾望,接受自身的有限與挫敗。
我在《劍如時光》裡念茲在茲的主題之一,即是人的失敗,關於人如何與失敗對話、相處──接受失敗的事實是最難的,我們總是不自覺地想要逃避失敗無孔不入遍地開爛的存有。
而失敗從來是人生最基本的事實。認清了這一點,生命的真實性方得以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