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又加班,忙中摸魚,就一張張地翻看起自己在大理背包旅遊時的照片來。翻至一張照片,上面有個二維碼引起了我的興趣,放大圖片、細瞧一眼,底下綴著一行字,寫著“掃一掃加關注,發佈原創微博並@本店即可免費領取明信片一張”。
我的興趣點當然沒有放在免費明信片上。 那是我在天堂時光旅行書店裡用手機隨手拍下來的照片。我清楚地記得這家書店,店面在一截不長的小小胡同的盡頭。我來來回回地在大理古城裡面轉悠,從它門前路過,又路過,好幾次都沒進去。 來大理,是我在繁重的工作縫隙裡“蓄謀已久”的計畫。每日極速的節奏和海量的工作內容讓我疲憊不堪,遂申請將公休與國慶連在一起,拼了12天假期,自己背包出去散心走走。目的地在西藏和大理之間徘徊過幾次,但最終還是決定了去大理——一則由於十月進藏已不是最佳時節,多所勞頓,或難盡興,二則我是在想,去大理大約可以作為對自己的一種補償。作為一個被工作和酒場嚴重侵佔了精神生活的“文青”,“大理想國”大概是最佳的療傷地。出來旅行即是為了放鬆和玩耍,不免有幾分浮誇與浮躁,帶著這樣的狀態和心情走進任何一家書店,都有點滑稽。 還好,最後一次路過,我在胡同口駐足停留了幾秒鐘,然後朝書店走過去。
走到店門口,右側立了一塊螢光小黑板,上面有簡單的幾行字。我原以為會是文藝老闆的詩抄,或是書店廣告語之類的文字,但看清內容,心即被戳了一下。上面寫著:
“十月/帶著/所有的/記憶和過往/告別大理
天堂時光旅行書店/2016.10.28閉店”。
這真的可以稱之為一次奇特的相遇了。任何離別都是最能觸動內心柔軟敏感神經的,小別已傷感,更何況是這樣關閉店面、打包記憶、告別大理的離別。我與這家書店的離別就這樣被“奇特地”安置在了相遇之前。
我自詡為是個有一些文藝和浪漫情懷的人。有一次跟同事玩文字遊戲似的閒聊,我發資訊說:“等以後資金充裕、閒情飄逸的時候,我也要開家真正的獨立書店,裡外各一間屋,外間賣書,要體現逍遙、清雅,里間喝茶,要盡享安閒、自在。外間的書品要好,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都要涉及,孤品絕版也要藏上幾套,讀之如聽雨乘風、泛江望月;裡屋的茶室更要從容沖淡,主打普洱,但自己喜歡的太平猴魁也一定要備足,在此獨寂,可享心內清淨,友人促膝,可率性品茗。”——這當然是我最理想化的生活。
緊接著,同事便回信息:“你確定在這個浮躁的社會裡,你這個曲高和寡的獨立書店資金鏈不會斷掉?”
我說:“本人觀天之化,卜卦推演,得知外屋賣書屬木,裡屋喝茶屬水,水生木,只要本人天天坐在裡屋喝茶,我的書店就能一直運營下去。”
同事又回:“作為一個嚴謹的財務人員,要麼請你愉快地承認自己是個快樂的神經病患者,要麼請你從你的專業角度認真回答該問題。”
——對話就這麼結束了。我顯然不能愉快地承認自己是個快樂的神經病,同時,從現實環境和書店運營的角度出發,我這個理想書店的確難以長久存活。
我進了書店,向門口牆壁上的菩薩像輕輕施了禮。店內除了充斥著“大理想國”的文藝氣息,更格外多了一份安靜,除了書和明信片,我還在書架頂端發現了裝裱在相框裡的貝葉經,在靠裡的一架書架下見到了風馬旗。有七八個年輕人,或在書架前尋書翻看,或坐在掛滿明信片的架子前,伏案給遠方寫著祝福和問候。老闆是個安靜的人,就跟這家書店一樣,在最裡面的吧台裡兀自忙碌著。燈光是這間屋子裡面最動人的修辭,一切都被其映得含情。狹長的書店外面有個小院兒,大石子鋪成地面,擺了幾張桌椅,周圍圍滿了綠色植物,桌椅上方還吊著一盞燈,細看去,燈罩的材料大概是東巴紙。
我看完了小院兒的情形,又返身回到店內。這時,書架頂端的裝裱貝葉經居然“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我有點擔心這一下會摔壞了裝裱的相框。老闆從吧台裡走過來,安靜地撿起貝葉經,見完好無損,就踩著凳子,又輕輕地擺到了書架頂上。
這些都是我在書店內所見所感的真實記錄。時間在2016年10月7日午後。
然而這一切的美好和詩意,都混合著離別的氤氳。
從微博得知,天堂時光書店閉店的原因,正是由於資金問題:房租上漲。單薄的四個字,從專業角度無非是固定費用增加這樣簡單的原因,就讓一家承載著情懷的店關掉了。詩和遠方,是最美好的夢想,夢想遠遠地高於現實,但夢想的付出終要求助於現實。其矛盾,正如史鐵生所說的悖論: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我在“人民路伍拾捌號”酒吧,見到了好幾個背著吉他的青年歌手,唱完後,他們便又穿梭於其它酒吧之間。我在人民路地攤廣場見到了那些擺地攤的年輕人,不知為何,我總猜測他們生意慘澹,其中有個賣手繪明信片的女士印象深刻,可以算得上是“大齡青年”了吧,依舊守著這樣一方小攤,我買了她的手繪明信片,並請她在我的traveler’s notebook上簽字留念。我在床單廠藝術區走過一家家文藝氣息濃厚的店,這裡人少,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冷清,有一個設計首飾和服裝的姑娘在店內忙著,我走進去,店裡就有了我這一個客人,她抬頭看看我,並未打招呼,又低下頭。離開大理去才村碼頭,我從網上訂好了一家不錯的主題客棧,到了才村碼頭後,轉來轉去找不到店面,一打聽,才得知這家客棧兩個月前就已經關閉了,原因是由於房租翻倍。在才村碼頭漫步,除了洱海湛藍、雲攏山頭、民宿林立,還有隨處可見的施工地。
大理在充滿了朦朧美的民謠歌詞和詩中,漸漸明晰了形象。大理的夢想與現實,就這樣被我摸到了一點點脈絡。
從現實的角度來看,我是很佩服駐夢大理的這些青年的——我不是一個灑脫的人,連短暫幾天的大理之旅都要籌謀很久,更何況是旅居大理這樣的大事。大理已經不再是2010年的大理,但青年或許還是那群青年。那個賣掉北京房產定居大理的青年,那個牽著他的大狗參加詩會的青年,那些背著吉他和畫板流浪大理的青年,或許他們還在。但大理已經開始向他們的夢收費了。
我的旅行很仔細,我仔細地把商業和情懷分開,儘量保護我印象中的大理。而且我想,假如此前我把我理想中那個曲高和寡的書店開在了大理,即便能跌跌撞撞地運營到現在,大約也離告別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