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01/22 - 2016/01/24
肩揹十公斤隨身行李,手上拿著一本《中日韓電影:歷史、社會、文化》。我在台中機場,等待飛去香港的廉價班機。我又逃出來了,這一去就要十二天。
這個行程大概在半年前敲定,只約好旅伴、訂好機票與住宿,沒有任何行程和必去的名店景點。從日本回來還不到一個月,我又要出遠門了。媽媽對我又要飛出去頗有微詞,但她反駁不了伶牙俐齒的我。她大概永遠搞不懂我的腦袋在想什麼,也不理解聰明的我為何不能選一個最簡單且平凡安穩的人生。是說,她幫我排過命盤,難道沒有注意到我命帶驛馬星嗎?
「去這麼久只帶這一點行李?」任何人都感到吃驚。
「香港嘛,是會有多冷?」我都這麼回,暗自驕傲自己在紐西蘭渡假打工之後已經成長為到哪都能處之泰然的老背包客。
我對香港的認識不多,大多停在八九零年代香港大鳴大放的影視作品。
那是一個步調快速又充滿商業氣息的城市,霓虹招牌雜亂,街上走的是好面子又貪小便宜的阿叔阿嬸,也可能有古惑仔,而穿著軍裝巡邏的阿Sir可能要你停下來借身份證瞧瞧。巷裡有不修邊幅的流氓醫生,廟前有唱粵劇賣藝的人,剛下班的時尚白領會去蘭桂坊尋歡,不管搭訕到的人到底喜歡男的還是女的。在九七回歸的焦慮之下,社會氛圍裡充斥著末日前的狂歡。 我喜歡香港電影裡描寫庶民和生活的一切,它們從來不遮掩自己的市儈、焦慮和算計,我享受那些故事,但從來不嚮往。這幾年學著收起傲慢,發現用腳走出來的體驗比書上讀到的深刻,才認真把香港納進海外旅遊地的選擇裡。油尖旺、中環上環、新界九龍、深水埗、屯門大埔……這些地名我很熟悉,卻從來不知道它們在哪個方位,要不是這次旅行,我也不會想把它們搞清楚。這個故事的開頭跟初次去日本很像,我深深為過去的傲慢感到抱歉。
下飛機後直接搭地鐵到中環與我的第一位旅伴會合。
義氣相挺來個快閃三天兩夜的馬可先我一步到達香港,他已經把握時間吃了老牌糖水舖勝香園,留待對面街角的九記牛腩與我一同。我從機場搭車到了中環,天橋連接擁擠的單行車道和人流,各種奢華服飾和品牌店進駐裝飾著玻璃帷幕的高樓大廈,遊人好像無法用輕鬆的態度漫步街頭,因為你的視角會忽地被拉至山坡,放眼所及是更多閃亮亮的高樓。 這就是傳說中的中環啊!我頓時覺得自己渺小了起來,領略香港作為亞洲金融中心的威嚴。我才看完杜琪峯導演的《奪命金》,故事主線由三個主角的故事交叉描繪市井小民為錢奔波的眾生相,炒期指、賭盤、基金、地下錢莊、房地產,展現香港金錢至上的特殊氛圍。我還在努力適應中環,馬可已經帶我搭上有名的半山扶手電梯。扶手電梯又長又慢,依著山坡緩緩爬升像快過了半個世紀,他問我:「有沒有想起《重慶森林》?」
其實我不太看王家衛的電影,我有點難忍受太過文藝腔的電影。我只記得金城武一直在吃鳳梨罐頭講些無病呻吟的獨白,而林青霞戴了一頂火紅的短捲假髮晃來晃去,真抱歉我沒能共鳴。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馬可是除了我的大學室友以外跟我的電影品味最合的人了。不過這只是因為馬可看的電影類型生冷不拘,剛好與我感興趣的部分重疊,我們都看八九零年代的港片、次文化電影、懸疑片以及經典文藝作品。如果文青平常不吝於表現感性的一面,他應該比我更符合文青的定義。
馬可的個性就算是拿到戲劇或是小說裡也算是相當討喜的角色設定:對別人和自己都大方,表現直接且單純善良,然而了解越深會發現他個性纖細,對於人際關係有一定觀察力。除此之外,他有自己獨到的生活品味,人又長得帥,聽說剛退伍來公司當設計師時風靡了多少產學參觀的大學女生。請注意,如果中文有時態的話,帥的這一段是過去式。馬可就像個永遠的少年,而我自認有個老靈魂,這樣的差異反而拉近我們七歲的年齡差,讓我可以放心地像對朋友一樣口無遮攔。他也是我的讀者,我完全能想像他看到這段描述之後的爽朗笑聲。
我們是公司認識的,那時跟另位同事L一起去韓國和泰國旅遊過,我們都給彼此相當大的空間,又能互相照應,旅程上合作愉快。自從我們同事之緣已盡,只能偶爾約個電影或聚餐。機會來了,我們又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冬日夜色來臨得早,九記牛腩的金色招牌在夜裡更加醒目,在米其林美食店和各大明星背書的盛名之下,讓我們在莫名寒冷的夜晚排上好一會兒隊。好不容易進到店裡,還得和其他客人併桌擠著一起吃牛腩麵。我對牛腩湯的想像來自於《同居蜜友》裡梁朝偉飾演的牛腩店少東店裡三十年的老滷,劇裡想幫忙清理廚房的曖昧同居人鄭秀文失手倒掉,最後梁朝偉只能上街買一百碗牛腩重新熬煮。到底那煮了三十年的陳年老滷有什麼魔力能讓《同居蜜友》裡的少東衣食無虞?我把期待感全投射在眼前這一碗清湯腩。
我們就筷初嘗後互相看了一眼,在十分鐘內默默吃完。
和別人併桌等於是共享悄悄話,因此我們一直到出店門後才把心得一吐而快。
「我覺得吃起來還好。」馬可說。
「我也是。」我跟馬可說完《同居蜜友》的牛腩湯,咬牙切齒恨恨地說:「而且還排隊排這麼久,簡直騙人!」
不知道為什麼越夜越冷,我們回到中環搭地鐵,跟著行人規律且快速的步伐,一齊擠進車廂裡數著報站聲。佐敦站下車,我們從面無表情的人群裡穿進油麻地一帶,狹窄的單行道上方架著張牙舞爪五顏六色的霓虹招牌,嘈雜的人聲車聲混雜著冷冽且複雜的城市氣味,我有點感動,我們穿越到活生生的香港電影場景裡了。
馬可帶我穿過鬧市,一瞬間轉進另一個時空。這裡不復鬧市的人群,車道對街最醒目的莫過於平地拔起的方正高樓,棟棟如同整好隊的士兵隊伍,也像哪個有強迫症的巨人把疊疊樂積木一塊塊豎起來準備玩骨牌。旁邊是寬敞的小巴停車場,有好幾輛紅頂小巴停在那裡候著,大概也是巨人擺在那裡的玩具車車。
這一帶是文華新村,由八座以「文」字開頭的大廈組成,亦稱為「八文樓」,是因應香港日益膨脹的人口出現的綜合用途建築產物,在二十世紀中期吸引不少中產階級和商辦入住。然而樓房老化、出入逐漸複雜以及大廈相連的設計,亦讓犯罪者易於隱身於此。被稱為賊王的季炳雄便是在文華新村內的文景樓被捕,電影《大事件》裡一票悍匪的槍戰戰場也在此。紐西蘭渡假打工認識的香港朋友妮可後來告訴我,她上班時曾經看過有人在這裡拍攝,真是羨煞小影迷我也。
馬可訂了自助入住的日租套房,是「八文樓」中文華樓的一個小單位。只見他對著數字鎖按了幾下,看起來不太精實的門自動打開,呈現一間被兩張單人床佔滿的狹小房間,無聲地搭了一句《家有喜事》的台詞:「意不意外?開不開心?」。
馬可佔好舖著豹紋床單的那一床,舖著粉紫色床單的那床很明顯是留給我的。
掛在壁上的電視只得兩個頻道能看,熱水太熱冷水太冷,被單很薄,薄到我躺上床還得穿著外套圍著圍巾才感到一絲溫暖。電視裡的粵語女聲無感情地說著這一波寒流影響之下,氣溫將只有個位數,新界地區甚至會出現零下氣溫,挾著這一波水氣有降霰結霜的機會。
「香港嘛,是會有多冷?」出發前我自信滿滿的發言言猶在耳,我望向我那精實的十公斤行囊,覺得好像被誰擺了一道。
隔天我們準備去大嶼山和大澳,搭纜車前先去富東街市吃早餐。也許是我們前往的時間尚早,街市內有開的食舖僅有零星幾間,我們便隨意挑了間賣粥的店舖點豬紅粥吃。豬紅即台灣所稱的豬血,但不同的是,豬紅已經調味過,和粥一起吃不覺得清淡,這時再搭上一根酥脆油條,真是回味無窮。我一直相信真正的美食屬於庶民,而不是那些排隊名店。
搭昂坪纜車上大嶼山應該是件愜意的事。遊客搭著透明纜車橫跨海路,有足足二十分鐘可以鳥瞰被海天一色擁抱的香港,能見到山上綠油油的樹林、海岸邊的白色沙灘,亦有赤裸裸的石屎森林,好的或不好的盡收眼底。本該是享受的體驗在這個天氣之下完全成了悲劇,豬紅粥帶給我的暖意被座椅縫隙溜進的冷風吸取殆盡,我的齒關打顫,全身抖個不停,感覺大腿像冷凍肉一樣黏附在金屬座椅上,等下不知道該怎麼撕下來。我想把注意力放在纜車外的景色,但陰暗的天空讓我無法真心地歡快,只能縮成一團發抖。同時我悲慘地感受到馬可的心情輕快,他在望見大佛時迅速抄起手機拍攝,要是纜車裡沒有其他遊客,也許還能哼起歌。到站後我望見車站牆上貼著奇華餅家的滿版廣告,代言人曾志偉低著頭說「用個心做人,用個心做餅」,拐彎抹角地取笑我沒有用個心留意氣象預報。
前往大嶼山大佛前會先經過商店街,山頂強風吹得遊客稀稀疏疏的,我躲在馬可背後,緩慢地移走在各個商家之間。我終於得面臨本日最崩潰的一段路程,畢竟我們就是為了朝見大佛而來,再冷也得登上大佛拍個照紀念到此一遊吧!
大嶼山的天壇大佛是八卦山大佛和鐮倉大佛的後起之秀,1993年開光之後成為大嶼山著名地標,在高雄佛光山大佛建造之前,是全世界最大的青銅大佛塑像。以前寶島眼鏡曾經以代言人劉德華為主角出了《時限倒數》系列漫畫,主角Andy曾經去過天壇大佛,在那裡吃了山水豆腐花。《行運超人》裡命帶孤煞的葉孤紅與賴料布為了解開「萬丈大佛面向西」的謎語來到大嶼山,原本坐北朝南的大佛遇上麻將牌桌上的一只「西」頓時化解。《無間道III終極無間》裡韓琛與沈澄的初見面也在這裡發生,兩人在對話中壓著對方氣勢,一來一往讓人跟著緊張。
沈澄問:「這兒風水真的這麼好?」
韓琛答:「好!全香港最好!」
真的!我應該要在這裡好好感受全香港最好的風水,也應該要好好感受大佛的威嚴,回憶從小到大看過跟大嶼山大佛有關的故事。通往大佛蓮座的階梯上,冷風肆無忌憚由四面八方襲來,冷到快崩潰的我不斷對自己生氣、對這該死的冷風生氣、對全球氣候異常生氣。
爬到大佛蓮花底座發現遮蔽處,躲進去才發現是靈骨塔。韓琛說這裡是全香港最好的風水,能在這裡長眠的人想必也不是普通人。進入室內後我才活了過來,在小小的導覽區讀著大佛的身份來歷,走著走著,注意到有個牌位被花束卡片圍繞,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梅艷芳。
天呀!是梅艷芳!
2003年底,升上高三的我在學校塞飽各種考試相關的知識,最放鬆的時刻就是下課回家開著新聞台,邊吃著從冰箱翻出的零食。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從電視上看到梅艷芳逝世新聞的那天,我受到多大的震驚。不是才開完演唱會嗎?不是有在抗癌嗎?她怎麼可以在我們還沒從張國榮過世的悲傷裡恢復又毅然揮袖離塵?我忍不住低泣,12月初才送走小黑柯受良,在年底又接著梅艷芳過世的消息。
梅艷芳被稱為「香港的瑪丹娜」,以魅力的低噪音駕馭各種類型的曲風,又化身成亦莊亦諧的演員,縱橫演藝圈之際亦不吝提攜後進。她也關心時政,不惜放棄加拿大公民身份聲援六四事件,在其他藝人陸續為此噤聲之際積極募款,不怕被中國封殺。她的俠義心腸亦展現在公益事業上,不止辦過數場慈善演唱會,也帶頭組織慈善活動幫助災民、助學救貧。
我不知道我喜歡梅艷芳什麼,一個只懂考試的高中生不會因為豐功偉業去崇拜明星。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由角色拼湊出來的,她是《東方三俠》裡過著雙重生活的俠女冬冬、《胭脂釦》裡放不下十二少的痴情如花,也是《威龍闖天關》裡善良直率的宋李氏,直到她演了《金枝玉葉2》的方艷梅,藉角色之口抒發自己一肩扛起家計的身世,從一介小童星爬到如今風光華麗的天后地位,仍想找個像林子穎一樣的小白兔托附一生,我發現這個角色可能才是真正的梅艷芳。
只不過看到她的牌位而已,我就紅了眼眶。 她在告別演唱會穿上婚紗,表示自己嫁給了舞台。在離世前依舊掛記著朋友和粉絲,她的遺言是「別哭,別叫我名字」。牌位旁的新鮮花束,代表這十幾年來她仍未被忘記。幾乎不再有像梅艷芳這麼有號召力的巨星出現了,她的離開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不只是演藝界少了一顆明星,這個混沌的時代裡也少了一顆良心。
我們改搭巴士前往大澳,車裡溫暖多了。由山頂一路下到海邊的山路曲折兜轉,我望著窗外樹林發呆,昏昏沉沉地有點暈車。搖搖晃晃,我都不知道睡上幾回了,馬可竟然是清醒的。
我不可思議地問他:「你有睡嗎?」
「我剛有睡呀!」可是馬可聲音聽起來很清醒,我不可置信地再問一次:「你真的有睡嗎?」
平常搭車時一定會閉目養神的這位仁兄,到站的時候竟然是清醒的。
「有啦!」他領著我下車,馬上找到進入大澳漁村的路。他沒有多說什麼,步伐倒是挺快,我嗅到一種叫興奮的東西。到底是真不怕冷還是嗑了什麼?我不得不感嘆這名少年的狀態比我好太多了。
大澳漁村絕對不是交通便利、舒適整潔的觀光景點,更稱不上什麼東方威尼斯。我們來的時候正值退潮,棚屋細長的樁腳插進岸邊泥地,殘破小艇擱淺在水道泥灘上。當我們走在架空的木棧道上,每一步都是吱啞作響。棧道兩旁連接著不同的棚屋,充作露台的空間堆放了雜物和桌椅,旁邊停著老舊腳踏車。充作陽台的空間則吊著洗好的衣物,散發生活的味道。
香港還沒租借給英國之前只是一個小漁村而已,大澳的棚屋還保留早期水上人家的文化。幾天後逛了香港文物探知館時才知道,進入英屬香港的歷史之前,香港本地人口由四個族群組成:水上人、福佬人、本地人和客家人。隨著移居香港的時間不同,也各別帶入不同文化特色。本地人是漢族移民,主要是南宋時期流亡至此的遺族,帶來中原文化,如過年有吃盆菜的習俗。福佬人是福建移民,來自潮洲、漳泉一帶,方言各異,帶來耕田技術。客家人來得最晚,主要住新界等外圍地區,儉僕生活。而水上人是本地的原住民,有一說是古越族的一支,以船為居,偶爾上岸交易,多不識字。水上人祭祀祖先不用牌位,而是依祖先模樣刻製木頭人偶祭拜。因為長期生活在船上,腳與生活在陸地上的人略有差別,被歧視稱為「曲蹄」,一直被認為是賤民。而趙文卓主演的《黃飛鴻5:龍城殲霸》裡出現海盜張保仔亦是水上人出身,他曾經擁有強大海上武力,並與清廷對峙好些時間。
太熟悉香港在電影裡的樣子,我從來沒想過大澳漁村過去住了什麼樣的人,又有什麼樣的故事。對於我們這樣的港片迷來說,聽到大澳只會想到《龍的傳人》裡出身大澳的周小龍如何用撞球打敗世界撞球冠軍。
「妳不覺得這裡很美嗎?」馬可問。
這裡的夕照很有名,很容易拍到出海口前一顆欲墜紅日的美照,只是很不幸地今日烏雲壓頂,還冷得要死。馬可欣賞的正是大澳的蕭瑟,這是藝術青年最愛的味道。
我們返回港口村落,狹小的石板道平緩,兩旁低矮的屋簷試圖碰觸彼此,擋住冷颼颼的海風。商舖裡賣著乾燥魚貨和隱姑茶果,我們都沒什麼興趣,最後進了一間食舖想吃點溫暖的東西。馬可後來念念不忘那裡的鹹魚炒飯,還有撒了他一身尿的牛丸。
我們在東涌outlet晃了一會兒,那裡盡是扯著噪子的陸客,名牌像不用錢似地拿了滿手,我好不容易在一個大媽手裡搶到一件長到可以充作被子的長外套。我們到廟街吃煲仔飯,操著中國口音的團客一車車地來,每間店都人滿為患,一直在店外排了好久才擺脫冷風入座點餐。點餐的小哥面無表情地記下來客的餐點,扯著喉嚨報餐,接著送餐到檯上,收掉隔壁桌用完的餐碗。我想起自己在餐廳打工的經驗,一切得機械性地動作,期待打烊時間快點來臨,才能應付這麼大量的來客。煲仔飯很美味,砂鍋底部帶著飯焦,臘腸的鹹香早就透進每顆米粒裡。真要我說缺點,就是我沒吃到青菜有點不習慣。
1997年7月1日回歸煙火的哨煙未散,藉著旅遊名義來港的陸客一團團湧入香港搶名牌、搶日用品、搶奶粉,店租年年漲,服務街坊的小店不得不熄燈,被一間間金碧輝煌的金飾店、名牌店取代。本來還帶點人情味的市儈、焦慮和算計,如今再也讓人喜歡不起來。我在尖沙咀聽見一個香港男孩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跟他的女生朋友說:「我不喜歡這裡,這裡很『光』。以前香港不是這樣的。」
靠近維多利亞港的彌敦道上塞滿了奢華風格的百貨商場和金飾店,即使是夜晚也恍如白晝。這裡的「光」華麗摩登、精緻整潔,事實上只是複製貼上,沒有半點人味。他的女生朋友反問他為什麼,我沒聽到他是怎麼答的,但可以猜想那是出於什麼感情才說出來的話。身為一個為了懷念過去那個年代而來的影迷,當我再也尋找不到記憶中的畫面,好像失去來旅遊的意義。
吹了一天冷風我有點不適,想起之後的旅程還長,便早早睡下。大約進入子時,我於惺忪之間聽見關門聲,便知道馬可又出門了。
隔天早上七點多,我沖了台灣帶來的堅果飲,啃著一顆街上買的蘋果當早餐,伴著馬可沉沉的打呼聲開始寫筆記。這麼長的旅行天數,我通常會考慮帶個小筆電寫遊記,畢竟打字比寫字快多了。這次考慮行李重量和安全,也覺得我可以試著反樸歸真來個不插電旅行,便買了一本薄薄的筆記本隨身。
我聽見幾次翻身的聲音,打呼聲稍歇。少年清醒了,我也剛好寫完一頁。我沒有催促馬可起身,倒是好奇他昨晚溜去哪了。
「就只是四處走走而已。」他說。
以我過去對他的認識,這真是個引人遐思的答案啊!
「該不會跑去哪裡喝酒了吧?」我故意問。大冷天的,真要過海跑去蘭桂坊我也服了。
「我也想,不過好多店都沒開,我就去地下迷宮晃一晃就回來了。」
「地下迷宮?」我側著頭想了一下。
「就是地鐵站那裡的地下道啦!我就在那裡逛,然後在樓下吃了宵夜就回來了。」
有次聚會結束後我們在捷運站分手,他說要搭下一班車。閃爍眼神加上見我們發車後離開的行為,沒人相信他拙劣的謊言。事後問他,才老實交代他跑去東區。這件事我還印象深刻,但既然他說吃了宵夜就回來,人也好好地回來,其他就不重要了。
「所以你幾點回來?」
「一點多吧!」
這位仁兄真是標準「我不說謊,你問我就答」的類型。
如果中環展現了香港做為亞洲金融中心的威嚴,那麼油尖旺地區就是香港故事的集散地,信手捻來就是一部電影。待馬可出門準備完成,我自信滿滿地帶他去廣東道,找到隱身街市裡的中國冰室。櫥窗前透明冰櫃裡放著蛋塔、菠蘿包,幾份報紙疊在櫃上,中年掌櫃見到像我們這樣前來朝聖的年輕人似乎見怪不怪,用眼神示意服務員記得待會兒幫我們點餐。我們上到閣樓,找了一個接近天花板吊扇的位置,坐下研究菜單好一會兒,放棄掙扎乾脆直接點餐。反正我們也不懂到底點了什麼。
我盯著擺滿一桌的奶茶、蛋塔、三明治和薯條吞了口口水,馬可你的早餐太豐盛了吧!
「這個是點給妳吃的,一起吃。」我已吃過早餐了,他還盡情點了這一桌,他大概想用這種方式紀念我們在香港的最後一餐。
馬賽克磁磚鋪成的地板和壁面整潔且懷舊,冷色調日光燈映照的空間裡時間似乎流動得特別緩慢,於是我們不知不覺說話也慢了,吃東西也慢了。我們坐在桌子的兩端,品味起香港式庶民飲食,偶爾搭個兩三句話,想像我們看過的電影場景。
導演杜琪峯認為香港政府只會呼口號,實際上根本不重視這些深根在文化裡的東西,因此他努力把這些香港記憶用影像紀錄下來。他最有意識地去做的電影莫過於《文雀》,故事簡單到我都快忘了內容,只記得在街上騎單車攝影的任達華。有人說《文雀》是杜琪峯給香港的情書,一張張在暗房裡慢慢顯影的市井照片,正是導演以片明志的表現。
中國冰室則出現在《PTU機動部隊》裡。林雪飾演的警察因故失槍,能尋找失槍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夜。機動部隊在街頭巡邏找槍,中間暫歇於中國冰室。那時成員各別佔用二樓用餐區的客桌,導演利用前後位置錯置來表現彼此緊繃的角色關係和心理變化。雖然對白不多,只用動作和眼神對話仍相當精采。電影是假的,冰室是真的,我們享受早餐的同時已經有兩位軍裝阿Sir進門休息。他們彼此幾乎無話,啜飲檸檬汁發著呆,任時間緩慢爬走。
一時之間不知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們演到旅行的最後一日,他們演他們的日常。
香港飲食文化中最具庶民特色的就是冰室與茶餐廳了。冰室文化起源於廣東地區,由於氣候炎熱加上西式冷凍食品的流行,遂而發展出冰室文化,隨後引進香港。由於香港法令裡對於小吃營業執照的限制,僅能賣些咖啡、奶茶、冰品和一些如蛋塔麵包等不需要烹調的簡單西式飲食,便成了冰室飲食的最大特色。即使到了七零年代仍不是每個家庭都有冰箱,來冰室吃點冰涼飲品和點心便是忙碌生活裡最棒的小確幸,冰室便成為極具地方特色的庶民咖啡館。
茶餐廳是冰室再度演化的另一種庶民食肆,它能提供更多種類的食物類型,以低廉價格和快速供餐服務不同階層、不同行業的人,不同供餐時段亦有不同客群。這可能是茶餐廳的一日風景:早晨時有位阿叔點了杯奶茶,悠閒地聽著馬經,旁邊另個阿伯正掛著老花眼鏡讀報;忙碌的午餐時刻,有幾個陌生人不得不併桌午餐,才剛坐下的貨車司機聽到電視裡播出的新聞忍不住高談闊論;下午聚集了幾個穿著制服的學生們,他們在回家的路上繞進來點了薯條冷飲,繼續嘰喳剛才還沒講完的話題;要區分晚餐還是宵夜有點曖昧的時段,有個剛下班的白領上班族面無表情地吃著牛腩飯,試著為自己被榨乾的一天恢復點生命值。
隨著時代演變,民眾對食物品質要求變高,同時茶餐廳的懷舊風變成一種新的潮流,新式茶餐廳為了迎合市場的轉變開始注重裝潢、食物內容,也有集團連鎖化的現象,供餐價格也不再親民。而屬於街坊的舊式茶餐廳固守著歲月,一間一間消失在時代洪流裡。
我們後來去了廣東道附近的懷舊星巴克,牆上複製過去的街頭標語塗鴉和老式招牌,裝飾著以前的電影海報,室內以水泥灰和暗紅色向老香港致敬。你能在這裡來杯華麗的飲品,聽著流行音樂,使用免費網路。文青最愛,潮流得不得了。
我相信世界上標榜現代化的城市本質上仍是資本主義的連鎖店,它們落地生根吸取當地的養分,內裡卻大同小異。香港開了兩間懷舊星巴克,一間在中環,一間是我們去的洗衣坊星巴克,可是裝成茶餐廳的星巴克本質上還是星巴克,永遠不是茶餐廳。對我來說,做作的複製品沒有靈魂。
港片迷都知道,香港電影自回歸以後越來越不好看了,一來是投資方的自我審查和干預,二來是為了進入中國內地市場各種妥協,扼掐了創作能量;有心的電影人回歸小成本小製作,但在市場機制下還能撐多久?
我才體會到,香港電影的變化只是見微知著,像冰室和茶餐廳這類香港本土的特色,我要是再晚點來也許就要找不到了。改變不一定是壞事,可能是我太懷念那從來就不屬於我的時代記憶。即使我無法像杜琪峯一樣為香港寫封情書,仍希望這趟旅程裡能留下更多屬於香港的故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