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過去與書籍共遊的經驗所致,我很喜愛閱讀那些我曾到過、或是嚮往之地的各色作品,有時是史詩般的專題研究,有時是小說或是詩集。前者給予我在當地旅遊時,更深入細節的時間維度;而文學作品則帶領我走近埋藏在地方裡的情感鍵結。葡萄牙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國度尤其如此,讀到每個台灣學生都曾經在歷史課本上看到葡萄牙船隊高呼那一聲「Formosa!」時,我也曾多次對這個國家產生好奇: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為什麼他們會來到這裡?這個與台灣僅有驚鴻一瞥的國度,當地的人民,現在又歷經著什麼生活?
實際到過葡萄牙一趟後,即便些許提問終於在面見這國家實際形象時有所回應,卻也留給我更多未竟的疑惑。也因此,《畫鳥的人》作為讀本,與其說作為單純一本書籍,不如說是一種可能的解答,是一種現今葡萄牙在地的一種重生樣貌 。在葡萄牙人用宏大的探險與勇氣開創世界航道後,歷經帝國沒落、人口流失、社會碰撞,一個家族女兒的眼睛是怎麼描繪現今的葡萄牙,才是這在家族史的框架之下,對於家鄉的深切渴望。
從破碎的地景裡再度站起來,是葡萄牙女兒的使命。而這一切,卻還得從那個離家的人開始說起。
S audade:終歸葡萄牙繁華太甚,而衰敗太早 在《畫鳥的人》裡面,離家的是迪亞斯家族的小兒子,敘事者(女兒)的父親華特。華特作為大家族裡不甘於聽令守成的逆子,時常跳脫於農家常軌之外,熱愛探問與詩歌,享受探索與遊蕩。華特是家族裡面第一個提出要遠行的人——書中對於葡萄牙鄉野瓦馬雷斯沒有太直接對於政經局勢的描繪,卻也看得出來城鎮正在衰亡——鄰居出售地產,青年決議離開。華特的出行雖然不見得具有強烈的經濟意義,但他對於異國以及機運的嚮往卻也足夠讓保守的家族備受震撼。他前往印度的宣言一出,即便無人可以阻擋他的冒險,自此之後「華特」這名字卻也轉化成家族內恥辱的象徵。
他知道每一群兄弟當中,總會有一個不上進的。... 這是個爛瘡,失衡連同這個失衡所引發的羞愧,會慢慢從傷口滲出,因此每一家人都應該對家裡的害群之馬心存感激。當那個失衡集中於單一個人,便能激勵其他成員謹慎低調,思慮周詳。
家族的保守以及擁抱機會的華特相互對比,便印襯出了留下以及離開之間的情感衝突。華特的女兒,以及女兒的母親,在後續的日子裡等待華特來信時,總是愧疚與欣喜交織。而兄弟之間,卻也在嘲諷冷語之中,隱隱瀰漫著嫉妒之語。
葡萄牙這等對於離去以及留下的矛盾心情並不是在國族歷史中第一次出現。約莫三年前的一本書
《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 的閱讀經驗,我曾經對於葡萄牙如何在世界歷史中崛起有一番移情。當年作為歐陸前緣的里斯本,正因為天然資源缺乏,地理位置離亞洲大陸貿易路線遙遠,而難以與其他陸上大國或是城市共和國相互競爭。葡萄牙國王面對眾多發展限制,望向眼前廣袤的大洋,終於決定放手一博,以王室名義號招好手,贊助其對於世界探索的慾望。國王的激情或許是一廂情願,然而航海家的無懼卻也開創了歐洲對於世界地理的躍進:繞過非洲好望角的迪亞士(
Bartolomeu Dias )、抵達印度的達伽馬(
Vasco da Gama )、首度繞行世界的麥哲倫(
Fernão de Magalhães ),都是葡萄牙好手。而書中對於葡萄牙水手與航海家,亦詳加描繪其利用短短的七十多年,大幅拓展世界地圖好幾萬里的亢奮之情。那股對於未知以及好奇的狂躁,讓葡萄牙成為歐洲的前鋒。那是一個無人能抵抗壯志豪情的年代。
有界限的海,或許屬於希臘或羅馬;
沒有界限的海,屬於葡萄牙。
──葡萄牙國民詩人 Fernando Pessoa
然而,廣袤的海洋是機遇卻也是威脅。也正因為海洋遙唱著離開的誘惑,葡萄牙的人啟程之後,許多人就從此不再踏上歸途。而母國在日漸外流的人口以及強權環伺下,內部人員以及資源不夠的事實逐漸支撐不住龐大殖民地的發展需求。不過數十年之後,葡萄牙晉身世界大國後的光輝也終成了一場海市蜃樓的美夢。
近現代的葡萄牙在多年之後,遺憾的是,依舊沒有機會重啟這場終止的舞會。當二十世紀的葡萄牙歷經革命、軍政府、獨裁強人,就算在二戰時因為作為中立國避免攪入歐洲的野蠻戰火,許多家庭卻依舊經歷著永恆的別離。正如同《畫鳥的人》
序作張淑英教授 點明:(葡萄牙)自1960年末起,每年約有十萬人離散於歐洲、北美州、拉丁美洲各國。我在校園裡認識的現籍法國同學,也是隨著父執輩的移民三代。《畫鳥的人》裡面對於離去與留下的思念與苦痛,也就想必是眾多家庭裡難以抹滅的共同記憶。
我的葡萄牙行旅在走訪發現者紀念碑時,與旅伴也曾在海岸邊遇見開著小卡車的葡萄牙年輕人。他們手插口袋,不免俗地推銷起自己設計的 T-shirt,而上面寫著一個特殊的葡文單字「
Saudade 」。葡萄牙年輕人用英文說,這是一個很特殊的葡文字,大概是思念的意思,常用來形容那些你很想見到但沒機會見到的人。我當時以為這只是用來對情人說的話語,卻也沒想到,這是葡萄牙作為離散之國對於故鄉、親人、近友、愛人的一個亙久主題,是具有苦澀的甘甜,對於斯人已遠的強烈情感。
(華特離開後)她就像是玻璃一樣脆弱。... (但)騎腳踏車上門的郵差(依舊)沒有帶來其他東西,他沒有帶來信,也沒有帶來通常會附在信中的畫。
在書中,華特的歸來不僅是故事裡的高潮,這段故事推進也是華特女兒記憶裡耀眼的光輝。然而,華特隨後的再度離去卻也成為了家族內如深淵般無法痊癒的隱疾。永恆的缺席、嫉妒的代理、未熄的希望。畫鳥的那人將 Saudade 留下,葡萄牙最終也只能在這濃厚的鄉愁之中,成為了一曲憂傷的小調。
只有留下的人才能從廢墟中站起來 書中的葡萄牙時常下雨。而我在葡萄牙旅行時亦是:面向大西洋而總是過於潮濕的地理位置,沿山而建而移動困難的城市規劃,使葡萄牙撲滿花磚的牆總是留下濃重的水漬。我在葡萄牙的七天裡,六天都在下雨,而低溫的歐陸佐以潮濕的洗禮,城市更像是蒙上一層憂鬱的氣息。我在雨中艱難漫步時,對於這不太友善的天氣有些許無奈,有時總不免想在這樣環境裡生活的居民是否都該有股悶氣,看著曾經站在世界邊界的葡萄牙在雨中剝蝕。
然而卻也是在這樣的地方裡,那些留下的人歷經了對於親人離去的傷痛,對於過往快樂的緬懷,以及對於不對家族負責任等等惡毒指控後,他們也像是在潮濕泥土裡冒出頭的嫩芽,重新從逐漸衰敗的土地上重新開始耕作、重建、直立起來。
她想告訴他,即使他們此生永不再見,他也絕不該像在那個雨夜一樣,認為自己對她有所虧欠。因為華特藉由一生的影像,留給女兒一筆巨大財富。
離去的親人或許有著新時代的追求,然而家族的守護者依舊決議站穩腳跟。《畫鳥的人》的敘事者,華特的女兒,在華特回來要臨走前,是有選擇的。但她最終執意留下後,歷經了更多生命的波折,才在終於在放下對於父親的執念後,成為宅院的拓荒者。
小說的後半有如一場內部革命,不狂暴,不激情,但是華特的女兒選擇面對事實:她不再把華特寄回來的那些鳥類的畫作作為世界的投射,也不再想像華特的過往,沈浸於不曾有過的親暱。這並不是說女兒否認了華特的愛,而是她認知到,華特的贈與並不是這些物品,不是這些回憶,是華特面對他生命時那股直面的勇氣,以及因為遠行招致家庭嫉妒、遷怒、怨恨時,依舊對於家族的寬容。對比於其他兄弟的不告而別,甚至是而後口頭上的虛以委蛇,華特的這些愛,才更是像首悠揚的船歌,即便千里之外,跨越海洋也會回來。
女兒亦理解到她不應該繼續漫無目的的等待他人縹緲的承諾,因為能夠從荒蕪中站起來的,也唯有還留在這裡的人。還留在宅院的其他人或許放棄了,但是華特的女兒並不。她要拿起鋤頭,種出一整個山坡的甜果;也要駕起馬車,再度於被雜草碎石淹沒的土地上標記路途。《畫鳥的人》一書到最後也正式成為了華特女兒的真誠告解:因為她終於知道她從父親身上得到了什麼餽贈。當她獲得了如同父親那般的勇氣,她終於開展了屬於她在家族裡可以成為的角色,也開啟了自己的生命旅途。
這是你看見的葡萄牙嗎? 正如同前述所說,我的葡萄牙行旅並非一個愉快的經驗。尤其在綿密的細雨中面對曾經宏偉的歷史時,思古之幽情畢竟也成為一種美人遲暮的遺憾。然而,在這趟旅程後一年餘,《畫鳥的人》的閱讀給了我另外一個切面,讓我重看葡萄牙在地是如何對自身表達了期許:即便家國歷經離散,他們卻依舊有在沈痛之上重生的勇氣。華特的女兒即是葡萄牙的女兒,正因為女兒決定留下,他們便相信土地終將再生,穀物終將茁壯。
我在葡萄牙時因為冬季日落太早,而風雨太大,其實錯過了一個心心念念的景點:羅卡角(Cabo da Roca)。羅卡角位於歐洲大陸最西南端,是葡萄牙最著名的景點之一。這個峽角燈塔旁立有一個石碑,寫著葡萄牙文豪 Luís de Camões 萬古流芳的名言:「陸止於此、海始於斯 (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 )」。我想要造訪此處的原意是再度體會葡萄牙人當初面對大西洋時,站在世界盡頭,無懼出航的澎湃深情。然而,讀完《畫鳥的人》之後,我卻也時常想起這句話,但這回的感受卻不同了——
或許陸地即將終結於此,也或許此趟離程就將萬里無邊,然而選擇站在岸上的人,那些留下來的人 ,卻也將竭盡一生立足於這片母國土地上,傳承著只屬於葡萄牙永恆的故事,讓那些離開的葡萄牙人們明白,當你從海洋回頭,這塊土地會在。鄉愁仍在,親情仍在,因為愛也還在。
或許這也才是現在的葡萄牙藉由文學,在面對自己,以及面對世界時,給出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