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0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朝辭白帝

    在你難過,感到沒人理解,無人安慰,不想待在憂鬱悲傷之中,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你該怎麽辦?
    這個問題寫在這裏,與下文無關——一點點都無關,也不是故弄玄虛——只是它沒有別處可去,若是我不收留在這裏,那我們身處的都市,又有哪裏會借給她一個可以哭泣的地方?
    怕熱鬧,也怕冷清,人總是這麽矛盾,既然選擇了一些事情,自然也就不得不放棄另一些。
    我們說回來,你看確實沒有說謊話。古人的詩,人們分了很多類別,從題材,從格式,從情感,從時間……種種累累,是依據選取人的眼光來看那千百年千百萬詩句,其中有一家,是摘句派,不才如我,恰恰也是。
    這也是大部分有些酸溜溜氣息的人,喜歡做的事情,我如此說,並非鄙夷之,反而是一種懷念。恰如成年後再見到自己兒時光屁股露出下體的照片,雖說有一些羞臊,但還不至於認為這是淫穢下流,而且對於親近者,反而是一種喜悅。
    因此,我收拾屋子,還發現了一些筆記本,紙上都有黃斑了,但字跡還是認得的,畢竟是自己的少年時。有一些是摘録的歌詞,還有一些是不知從哪本書中翻來的名人名言,還是古詩古句,總之都是一些兒時認為,很美,或者很重要的文字。
    我翻了翻,內心是笑的,但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收藏起來固然好,但輾轉這麽多次,每次搬家也都丟了不少雜物,可這幾個筆記本還是在的。這次,我卻不想在留下來了,即使上面的那些文字,我是打算轉録到電腦中的——但不録下來,也未嘗就可惜。
    其實詩歌的佳句,正如张僧繇點上的龍睛,也如美女的面孔,第一眼就喜歡,等到人影已然擦肩而過,再回想,恐怕除了覺得美麗非凡,卻想不起身上衣服如何,更別提五官怎樣了。但時隔許久,心中總還是會有一種影子,彷佛飛鴻掠過湖面,照下身影,似乎有,卻又無可尋覓。
    佳句也是如此,摘録下來固然好,但若是佳句可以脫離全篇而存在,也許便是該像羅丹一樣,揮斧砍下那着了魔的雕像雙手。
    若是看過古人的那種綫裝書,往往會發現一些圈圈點點的痕跡,古人讀書,喜歡如此,魯迅也說過現在的洋裝書,天頭地腳太過狹窄,不如中式的裝幀,開闊而方便筆記。這便是中國固有的評點一派,特別是在小說之中,比如說著名的脂硯齋,就是通過記録在書中的批點,為這本大書留下了最可寶貴的影跡。我們今天還能談談《紅樓夢》,談談曹雪芹,少不了這些寫在紙頁上的文字。而還要感謝的人,也有當年那些主持抄書的人,原原本本又轉録下了這些評點。
    有一種為了省錢省事的書,便是把這些重要的評點全部摘録出來,匯總到一本書上,這自然比正文、評點一起印要節省,而且這種書的預期讀者,也必然是擁有正文的。可看着那一條條孤零零的評語,然後綴上某頁某句話以作提示,總覺得有些淒涼,彷佛中了那句話,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人生的傳記,也有類似情況,太史公便曾經用過這樣的方法。他寫一個人的傳記,往往把最閃亮的地方,放到他本人的傳記中,一些看起來不那麽友好的內容,則放到了其他人的傳記中。最明顯的自然是大風歌的主角劉邦兄了,他的豁達大度,之所以得天下的美好,都在本紀中了。而那些被打得顧不上兒女,狼狽逃竄,還是無可奈何,只能耍無賴,或是貪酒好色之類的醜事,自然都放到了其他人的傳記中。
    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因為在記録一些事的時候,我們自然要有自己的眼光和態度。我反對的是,後人要用誹謗來評論司馬遷,然後再將其他的真實刪掉,從此就有了一個光輝的漢高祖。
    司馬遷虔誠決心遵從父親囑託,承擔史家的責任時,他說: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這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時刻,若是按照佛經里的描寫模式,這裏應該有無數的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都飛騰環繞,為此而感嘆喜悅。
    司馬遷自然不知道,未來將會因為這個決定經歷怎樣的選擇,這是司馬遷個人的不幸,更是我們為之嘆息許久的不幸。
    近代中國是一個動蕩不堪的年代,而回頭讀史,我們會發現,竟然可以把一切都追溯回春秋這個更加動亂的時代。當我們的祖先,選擇了富國強兵的商鞅李斯,一切便早已注定。
    不過,這個想法是有着深深立場,而不是事實。正如溫情和敬意,並非一種實驗的冷冰冰理性,若是只用存在來評判,也就喪失了那些還未存在卻一定存在的合理。
    我們的世界需要那麽多發明嗎?或者說,我們的享受到底要在什麽地方尋找盡頭。
    顛沛流離的抗戰前後,神州大地到處都有別離的哭泣,那又是為了什麽?
    在那段歲月里,錢穆先生曾經寫過一些書,有《國史大綱》,至今難以完全取代的通史,也有一些沒來得及印出的書,在勝利後捆載而回的時候,卻不幸沉入江水。回憶那些寫過的書,是遺憾的,而我也為之遺憾,這種遺憾因為讀書讀到這裏,越發增加了遺憾的渺渺。
    這些書里便有關於清代學術的評價,按照文中所言,是為了重新編寫宋、元、明學案,而重新撰寫的清學案,乃是當時政府委託而作。
    明末清初的學人,所遭遇的刀繩牢獄,要遠遠勝過此前諸朝,這是因為他們遇到的新的侵略者,更加懂得文字,也便更容易利用文字,管束文字。所以途窮路絶,只能在沉默之中,選擇另一種方法,去有人生的價值體認。錢穆先生認為這有積極和消極之兩種,消極的便是進入故紙堆,在零碎細緻的訓詁里,討得一片生活呼吸的天地;積極的則如顧亭林,仍然延續了史學的傳統,于研究經史之中,仍然直覺或非直覺的研究披露民族意識,或迫于良知,為被壓迫奴役之平民階層抒發正義之聲,對當道之統治政權,提出了隱約的批評。
    如今距離顧亭林寫《日知録》的時間,已有三百五十年余;距離寫作清代學案的時間,也有八九十年;而錢穆先生逝世也有三十多年。時間猶如滔滔江水,不斷沖洗磨刷着一切發生的,并帶領我們一路駛向那還沒發生的,唐德剛先生說歷史猶如三峽,這是一個帶有光明的判斷,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這一日的。
    三峽長有七十多公里,並不是所有地界都狹窄窘迫,但終究還是要走出峽口,纔可以一路所向無空闊,奔向那海洋。
    李白寫過那首遇赦而歸的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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