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7|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黃土高原上的北京大學

  十二月底的冬天,走在北京城東直門的大街上,凍的直讓人不停地打著哆嗦,每個人身上棉衣棉褲、手套、圍巾和長靴子,把自己包裹著緊緊的,就生怕有點皮肉露在外面,會被冷風刮得像刀子劃過的疼。毛帽加上口罩,眼睛是臉上唯一能露出來的地方,呼出來的暖空氣從口罩鼻樑邊的空隙冒出來,立刻在眼睫毛上凝結成碎冰珠,黑框眼鏡的鏡片上則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到東西。
  而這時,同樣是十二月的台灣,天氣卻像個晚娘般,臉色說變就變,氣象預報說久違的冷氣團即將南下,但根本還來不及越過台灣海峽,就被熾烈的太陽逼的煙消雲散。那年的整個冬季,台灣每天依然保持在高溫三十度左右,去年整理打包的冬裝壓根地還放在床底下沒拿出來,大夥兒晚上依然穿著短袖短褲在外面慢跑,便利商店的霜淇淋還是最熱賣的商品,手搖冷飲店的招牌還掛著夏天的菜單,中午走出去買個午餐,沒一會功夫就已經滿頭大汗,只想立刻衝回辦公室吹冷氣。
  這天是星期四,是因年底而難得有的優哉日子,於是我想,何不明天就給自己放個假,加上連著兩天的週末日,正好可以去中南部走走。才打開電腦想規劃路線時,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尊敬的朱永祥老師,請問您這次來北京住在哪個酒店,我們可以派車去接您。」信中短短地幾句話,讓我驚覺原來早在半年前已答應這個星期五晚上在北京清華大學的演講,因為當時沒有及時地記錄在行事曆上,時間一過便把這事忘記的一乾二淨。
  看到訊息,急忙通知多年來協助我們的旅行社,訂了當晚飛往北京的機票後,立刻開車衝回家,隨意在衣櫃裡抓了幾件可換洗的貼身衣物,套上了平時出隊穿著的黃色排汗衫,拿了證件就趕往機場。還好順利取得登機證,一路在候機大庭狂奔,終於趕在已經廣播最後召集的閘口登機,坐定位置繫上了安全帶後,心裡慶幸著還好這次東西帶的不多,要是托運行李肯定來不及。這時我才放鬆心情,讓整個下午被時間追著跑的緊張氣氛慢慢淡去,在昏睡中漸漸恢復情緒。三個多小時之後,飛機在晚上十點多抵達北京首都機場。
  當飛機停穩,指示燈熄滅,乘客陸續下機時,我才醒來,先檢查隨身背包安然無恙,再步出機艙,走上空橋。這時迎面而來的空氣像是一瞬間把我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凍櫃中,站在一個攝氏零下十二度偌大的停機坪,我只穿著一件黃色的出隊短袖和一件來自尼泊爾、薄到可以透光的九色鳥大飛鼠褲,還來不及感覺到冷,就已凍的像是被數不清的細針刺的全身發痛,身體不停發抖,牙齒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顫發出科科科的聲響。我用全部的力氣抵禦一下子從台灣到北京,兩地超過四十多度以上的溫差,環顧周圍的人皆穿著厚重的大衣、脖子上繞著圍巾、腳上套著裡層舖毛的鞋子,他們也同樣用著異樣的眼光上下打量我,而我卻連襪子都沒套,腳指頭開始失去知覺。
  好不容易到了下榻的旅館,打開了電腦,又收到另一封郵件:「尊敬的朱永祥老師,明天晚上講座之前,學校的領導約您一同用餐,我們會在下午四點去酒店接您。」隔天因為外面的低溫讓我失去再踏出去一步的意願,所以我躲在有供暖設備的房裡,完全沒有出門,只等著傍晚四點來接我的車子,直接領我去了學校裡一間接待貴賓的餐廳,而溫暖的房間讓我忘記外面零下十二度的冰天雪地。飯局中,老師和學生幹部們驕傲地和我分享這所大學的環境、地理位置、歷史背景和曾經在這裡任教過的著名教授,我才發現我正和學生時代課本裡出現過的梁啟超、朱自清等人,在不同時間的同個空間中奇妙地相遇。
  講座即將開始,我們預備前往演講的教室,才推開大門,冷風從外面直接貫穿過我的單薄衣服,這時大門口外站著一位高大帥氣的大男孩,一見到我就衝了上來問道:「您是祥哥嗎?」
我回說:「是的,請問您是...?」
他回答:「您應該不記得我了,我是當年西大灘中學一年三班的學生。」
西大灘!那是一個印象與時空都非常遙遠的地方。
我驚訝地望著他說:「天啊!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說:「我現在是北京大學天文學本科的學生。前幾天我在附近看到海報,上面寫著今天講座的老師是來自台灣的朱永祥先生,我想那個人應該就是您了。」
然後他脫下了自己的厚棉襖,披在我身上,又順手把拉鍊拉上,笑著說:「祥哥,您這十年來都沒變,這裡天冷,您快穿上,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照片取自【微客梯隊–台灣據點服務紀錄】
照片取自【微客梯隊–台灣據點服務紀錄】

十年前的回憶
  突然間記憶帶著我回到了十年前,黃土高原上有一個非常偏遠的小村落,這地方要先從蘭州往武威方向坐車約三小時,翻過烏鞘嶺爾後在一個稱為華藏寺的地方下車,再步行約兩小時到縣城的汽車站,轉搭每天只發車兩班前往安遠的小巴,沿著馬牙雪山的山腳,一路顛簸再坐車約四小時後,最後一站才會停在祁連山裡一個名叫西大灘的小村落。
  西大灘邊上有一所寄宿型的初級中學,大約有四百多位孩子在此就讀,住在周邊的村民有些以放牧維生,但因土地貧瘠,務農的收入只要家中發生重大變故、或是有著生重病的親人時,就沒有足夠的錢可以讓孩子讀書。
  那年七月,我帶著一群來自台灣和美國哈佛大學的志工夥伴們,在西大灘中學陪伴著學校裡的孩子,除了週間的上課時間外,只要遇到週末放假不上課的時候,孩子們一定會拉著我們爬上學校旁的那座大山。山頂上可以鳥瞰整個村子和遠方祁連山頂上的皚皚白雪,這時孩子們會在爬山的沿途蒐集許多花朵,一邊編織花環,一邊把親手做好的花環套在我們手上,大聲地說:「老師,這個送給您!」後羞澀地跑開,再去其他的邊上找更多野花,又繼續把花一朵朵地放在我們的身上,我們也會一起在山頂上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一直要到太陽下山前,學校老師從山下向我們招手示意回來吃晚餐時,我們才會不情願地離開美麗的大山返回學校。
  這批的志工中有一群物理系的大三學生,為了這次的服務工作,他們特別設計了一系列簡單又易懂的各類物理小實驗,而其中最吸引孩子們的就是水火箭的教案,他們讓孩子在寶特瓶上畫著自己喜歡的圖樣,有孩子在上面寫著神州六號,有的把自己的夢想畫在上面,也有的用紙板和膠帶拼湊出各種不同模樣的造型,這堂課不僅讓孩子們玩的不亦樂乎,還吸引了學校老師和村裡的其他人一起觀賞水火箭發射的情況,大夥兒往往在火箭升空的一刹那驚呼不已,最後這堂課甚至還演變成了全村民一起參與的競賽活動。
  而另一堂吸引孩子們的課程,就是從台灣帶去的旋轉星座盤,在西大灘除了廣闊的大草原、滿山遍野放牧的牛羊馬匹之外,到了晚上因為完全沒有光害,所以只要一抬頭就可以清晰看見一片銀河橫跨在整個天空。那些在希臘故事中聽聞過的星座故事,一座座地就在我們的眼前,甚至連肉眼都可以隱約看得見獵戶星座腰帶旁,散發著粉紅色的光暈,襯托著藍紫色光芒的M42號星雲。每天晚上我們帶孩子們拿著星座盤,一個一個地比對每個星座的位置,並講述著那些流傳已久的故事,從西方神話中的大熊星座、人馬星座到東方世界的牛郎、織女和北斗七星。
  在那次的服務過程中,我特別記得某天下午,從祁連山那兒有層厚厚的烏雲,快速地往黃土高原這裡蔓延過來,整個天空頓時被籠罩在黑壓壓的雲層下,氣溫彷彿立刻下降到零度的感覺,這時天空飄起雨,又忽然從隔壁教室聽到志工們叫喊著說:「外面下雪了!」
  對我們這群生活在亞熱帶地區,從來沒有看過下雪的台灣人來說,即使外面的氣溫一下子驟降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大夥們依然壓抑不住要看一顆顆像芝麻大小般的白色物體,緩緩地從空中落下來的興奮情緒,直接衝了出去,只見沒多久,整片大地就像是覆蓋著一層白色的糖霜。孩子好奇地看著我們在外面像是發了瘋似的表現,這時颳起了一陣大風,把地上剛落下的雪吹散後,我們才開始覺得冷得受不了,用口中吐出的熱氣為發凍的雙手取暖。突然,班上一位自幼便失去父親的十三歲小男孩從教室裡走了出來,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說:「老師,我們這裡天氣變化很大,您先穿上,別凍著了。」我看著這個十三歲孩子的貼心行為,忍不住緊緊地抱住他,眼眶裡滿是淚水地對他說:「老師不冷,我們進去上課吧。」
原來這位北京大學天文學系的年輕人,就是當年黃土高原上西大灘的那位小男孩。
他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們這群志工們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告訴了他星星的故事,也許他現在就是一名什麼也不懂的農民工。
同樣一件的禦寒外套,同樣一個的熟悉動作,跨越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愛』用了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見證了祂的存在。
照片取自【微客梯隊–尼泊爾據點服務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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