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極右翼和法輪功的川普崇拜是他們自己搞出來的,川普本人可沒自封教主。更有甚者,川普本人從來不是基督徒,由他人搞出來的川普崇拜則是一種掛著基督教招牌的政治運動,並不為主流的基督教認可。任何“正常化”的宗教都會訴諸神愛世人、我佛慈悲、眾生平等的修辭學。川普運動卻是靠仇恨滋長的。
作為一名政客,川普擅於搞撕裂,拉一派打一派。在西歐,他力挺英國脫歐,使英國與歐陸日趨疏離。在東歐,他將駐德國的美軍增兵波蘭,調高了波蘭與俄羅斯的緊張。在中東,他撕毀前任與伊朗的核協議,重啟對伊朗的敵視,同時將駐以色列大使館遷至耶路撒冷,將區域矛盾尖銳化。在台海,則將兩岸的敵意升溫至冷戰結束以來從沒有的炙熱。在朝鮮半島,似乎出現反常的緩和(雖然並不成功),但那是在更大的棋局裡孤立中國的一步棋子,而美中之間矛盾之激化則是四十年之未有。在這些地方,看不出有任何宗教涵義,拓展美國的軍火生意的意義還大些。
在這一點上,必須欣賞川普不搞雙標,他撕裂得最成功的地方就是美國國內。川普說:不是他在分裂美國,分裂已先他而存在,但他是過於輕描淡寫了,本來只有裂縫的地方,經他敲擊斷成兩截。
的確,自從1960年代以來,美國的反戰、民權、女權、黑權、同志、環保諸般運動已將原來的白人中心、男性中心,基督教中心、資本主義市場導向的主流文化腐蝕得斑斑駁駁。在雷根總統時代,保守派已從事反擊,但對立的兩造仍然有共同議題可辯論,屬“人民內部的矛盾”。川普時代將它升級至“敵我矛盾”,左派與右派不再是辯論的两造、競賽的双方,而是你有你的“事實”,我有我的“事實”,連誰贏了總統大選都有兩個對立的版本。在民主黨這裡,川普是俄國的普京在美國大選機制裡作弊製造出來的美國總統,大位理應屬於希拉蕊。對右派來說,民主黨已呈粉紅化,是中共在美國境內的代理人,兩者合謀做票,將原本勝選連任的川普給做掉。
川普的起家靠搞撕裂政治,頗有毛澤東的“天下大亂、形勢大好,越亂越好”之風,方便亂中奪權、掌權與固權。由此觀之,川普陣營裡湧現的“邪教”只是這名政客縱橫捭闔棋局裡的一枚卒子。川普是在搞政治,那些極右翼末世陰謀論者、法輪功的造神運動都是一些敲邊鼓的角色。對川普本人來說並沒有一個“川普教”,這個教只是川普運動的“瘋狂邊緣”(lunatic fringe)自身需求的投射。然則,華人在這裡瞎湊什麼熱鬧?
忠實的信徒、逆退的人格 目前被各國政府列入“邪教”名冊的那類宗派,即藉宗教之名,從事騙財漁色、性侵、綁架、監禁、洗腦、切斷與家人的聯繫、奴役信徒、對信徒施刑虐、進行活人祭、自宮、集體自殺,等等。
因此,“邪教”是打著天國的招牌幹最淫邪之勾當,將罪惡貼上神聖的標籤,犯罪行徑成了敬神,禽獸披上了天使的衣冠。在這裡,教主與忠實的信徒都是有缺陷的人格,他們的互動是將彼此的缺陷配合、放大,合理化、正當化,進而理想化。這個模式該也存在於各色運動中,甚至日常生活裡,邪教不過是它至為極端、不為社會所容的表現罷了。因此,不必執著川普崇拜是否搭配“邪教”這個標籤,只需照著這個道理分析便是。
我在接觸過的華人川粉中,察覺如下徵候:只要涉及這位“教主”,人在正常狀態下具有的判斷真假的能力、邏輯性、是非心、同理心都有倒退的傾向。此外,還有一個把川普情結廣義化的問題: 身為華人卻去替白人至上主義抬轎,是否透露渴求被虐的快感? 將留待下一節分析。
這裡先討論川普這位“教主”對川粉的判斷真假的能力與邏輯思考的腐蝕作用。在川普治下的四年,美國有一類從前少聽聞的機構開始曝光,那就是事實核實機構(fact-checkers),因為川普的說謊、誤導、散布假訊息是如此鋪天蓋地,已成了他的治國方式。其中一個機構的報告列舉了30,573則。這個情形已不類日常“說謊”,而是在編織整套的“另類事實”。該名詞首現於川普就職典禮後,媒體報導這回比歐巴馬就職典禮的觀禮群眾人數少許多,有空拍照片為證,川普的白宮連這種简单的事都要反擊,宣布有自己的“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 “另類事實”成套的話,則是在打造一個平行宇宙了。
華人川粉一般不會接連四年追蹤美國總統的施政,也難辨美國政治的細節,當川普拒絕接受2020總統大選的結果,這些川粉的輪廓始明朗化,義無反顧地進住川普的平行宇宙。其中一名與我為大選結果的真相發生爭執,遂寄了一則從網上下載的錄像“證據”給我看:只見在一個工作空間,一群工作人員在那裡對著電腦,從旁白得知他們是總統大選的選票在某州的計票員,只見一名青年走到一名黑人女子計票員桌旁,背對鏡頭的他假裝伸一個懶腰的大動作,旁白即說他是在掩飾一隻手從該名女子手中接過一支隨身碟,因此如抓姦在床般,“做票”的鐵證被錄下!
我和這位川粉分析說:這個工作空間到底是在地球哪一個角落佈置的場景都不得而知,坐在電腦前工作的人員是在幹甚麼也是憑旁白說了算;此外,如果兩名中下階層模樣的青年(其中一名還是黑人)憑中學生在課堂上老師眼皮底下傳遞求愛小抄的伎倆扭轉了美國大選的結果,豈非是對俄羅斯、朝鮮,或者是中國甚或委內瑞拉政府编制的職業駭客高手莫大的侮辱!
該名川粉不死心,又傳來另一段錄像,是一個龐大的儲放空間,由兩條連成L形的長廊組成,每條廊道兩側是靠牆併成一長列的無數長桌,桌上肩並肩地放滿了塑料盒,每盒內都豎排著眾多的大信封,裡面大概是計算過的選票吧,夜已深,已經打烊,只見一名黑人女青年闖入,多半是白天的工作人員乘夜半無人時重返,她一路走下去,轉了一個彎,到了另一個長廊的長桌上一個塑料盒前,手搭在一個大信封上,錄像就結束了。問題是:她的行動不是被閉路電視拍到的,而是用自己的手機沿著自己的腳步拍下的,事後還去警局自首!這也成了拜登陣營“做票”的現場鐵證!
抱歉,我們這位台大碩士程度的川粉,是志願被美國中學程度的川粉的蹩腳製作懵倒。判斷真假的能力與邏輯思維是人在認知成長裡長期培養而成的結果,但它也對人格造成一種壓力,使人們時不時想從這個吃力的“成人的負擔”底下解放。無政府個人主義者施蒂納(Max Stirner)主張從一切壓迫底下解放—包括邏輯!似乎有這個意思。
同樣道理,道德成長和外加的社會壓力都要求我們有同理心,因此,如果父母死了,心中其實沒感到哀傷,也必須擠幾滴眼淚出來給社會觀眾看,亦好向自己交代。無疑,這個世俗之見是文化對個人的扭曲,迫使他戴上社會化的假面。在卡繆(Albert Camus)的《異鄉人》(The Stranger)裡,男主角在海灘上在半中暑的恍惚下槍殺了一名相識,以殺人罪受審,檢察官卻少談犯罪過程,多指控此人在媽媽的葬禮上沒哭,坐實是一名“天生的殺人犯”,結果他被重判死刑。
但個人是獨自定義的嗎,還是在與人互動中建構?信徒如果和一名宣揚悲憫的神甫互動,會加強自己身上的悲憫心。但川普不是宣教師,他是一名無情的政客,和這類“教主”認同的話,會把他缺乏同理心的行徑合理化,同時也紓緩了同理心對自己人格要求之壓力,并且心安理得。在川普任內,美國因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數居世界之冠,至今還未被印度超過,並非川普防疫不力而是他干擾防疫的結果。但川粉的同理心不投在五十多萬美國亡魂上,而是在致力維護川普路線的正確性上頭。
美國的右翼說:民主黨是以防疫為名,企圖擴大國家的監控權、奪走美國人的自由為實,乃槍枝管制的順勢延伸;如果還有陰謀論潛台詞,就是彼輩利用危機,企圖在美國建立社會主義政權,和他們的共謀犯中共合流,正是川普英勇地阻擋了他們。
在順從政府防疫指揮的臺灣,這類說法近乎天方夜譚,我認識的川粉遂傾向爭辯川普優先考慮濟經的正確性:防疫封城,人會餓死,云云。其實川普更憂慮的是股市,其次是經濟,最後才是人命。華人川粉最力挺他的時刻,正是川普剩下的任期,他全副心思貫注在推翻大選的結果,悠悠萬事,唯此唯大,做為一國的領袖,可以置全國疫情告急而不顧。可見,這類挺川的論點只是為這位美國政客的貽害國人開脫。
人之初性本賤 美國疫情仍在持续,川普雖然已經下台,他的“中國病毒論”卻在繼續發酵,導致亞裔在美國頻遭襲擊甚至殺害,間接傷害到太平洋島嶼裔。對美國疫情因川普玩忽職守死了不少美國人,華人川粉對這些受害者猶可缺乏同理心,心理障礙沒多大,但面臨同胞情這個心理障礙,就難處理得多—但仍得硬著頭皮處理。
在同胞情這一關面前,華人川粉仍硬拗地替川普開脫:“誰叫華人在美國當勤奮的模範生,把黑人的工作都搶走了,才會惹禍上身!”這個論調和我從右翼的福斯電視台聽到的一模一樣。它是歸咎受害者本身,讓加害者免責的大謬論,論據也全是假的:襲擊亞裔者包括黑人與白人;黑人多領福利,並不是與亞裔爭工作;種族主義的仇恨從來都不等於生計競爭,主要是非我族類情結作祟;亞裔遭襲擊在美國這個種族主義大國是源遠流長,唯有至2020年陡升了150%,正是新冠疫情在美國爆發之年,川普要命地將它重新發明為“中國病毒”,搧風點火。
探本溯源,這種盡呵護加害者的心態,是身為華人又去替白人至上主義抬轎才陷入的泥沼。如套用今日流行的性別符號學思維,教主可擬作男性,忠實的信徒則女性化。但美國的川粉很多是擁槍派和反同志派,為了迎合這些人,老耄的川普反而常需充“硬漢”,在防疫期間拒絕戴口罩,寧可給全國立下很壞的榜樣,在他本人染疫後,又勒令御醫們給他在三天內治好,方以戰勝了“中國病毒”的美國超人姿態重返觀眾眼前。華人川粉豈可與白人川粉同日而語,他們更像是強姦受害者愛上了強姦犯。
這個迷戀被強姦的情結從何而來?要追蹤這個情結,必須先在時序上整理出華人從“反共”到“反中”的過渡史。
在與中國大陸對立的地方,最早超越國民黨時代那個型號的“反共”、代之以“反中”的地方該是台灣。我曾經看到一本台灣出版的書,是改寫並歌頌日本侵華史的,說日本人存心善意“開化”中國人,但中國人“孺子不可教”,還要發動抗戰,陷自己於永不超生之地。這個論述並不針對中共而是針對全體中國人,抗戰其實是國民政府領導的,這部書裡的“反中”志在沛公的是反而是島內的“中華民國”。它難道在提倡台灣該恢復為日本一省不成?有這個意願,也不切實際,更多是指目前侵佔台灣的外省人是一個劣等民族吧? 雖然我忘了該書之名自然說不出它的出版年月,但從內證推論它該出版於20世紀末至陳水扁執政年間。
時序上,第二個用“反中”更新國民黨時代那個型號的“反共”之地是香港。1989年,大陸爆發六四事件,1990年代的香港民運應運而生,仍屬這個型號,但趨近尾聲。此時的香港民運自我期許當中國民主的先鋒,希望由香港帶頭推動大陸的民主化。至2010前後,“反中”開始冒頭,它吹起另一股風:香港是香港,中國是中國,中國的民主前途與香港無瓜葛,中國一旦民主化會對香港更有害,蓋獨裁的中國是一只老虎,民主的中國將會是億萬只蝗蟲與水蛭。這是2019年香港反中暴動的思想背景,老民運派怕跟不上時代,放棄了初衷,墮落為暴民的啦啦隊,如今是玉石俱焚。
可以理解,在時序上,最晚採用國民黨時代那個型號的“反共”,也是最後把它更新為“反中”版者是來自中國本部的那一夥—就是遁走美國的法輪功。它在2004年發表《九評》時,方完整地下載冷戰時期台灣型號的反共史觀,是為“法輪功2.0”。至2015年,在香港“反中”漸入主流而台灣已經“反中”有年,方更新為“法輪功3.0”。這個新版本是歸化了美國的川普教,其教義如下:美國是地上的“神國”,川普是它的領軍,將在末日之戰中消滅共產中國這個“反宇宙的邪靈”。這個“邪靈”已經不是“法輪功2.0”裡摧殘中國傳統文化的“邪靈”,而是與西方基督教文明為敵的撒旦,“反中”的意味已蓋過“反共”。
本文主要是談法輪功,對台灣也有不少篇幅。目前,在“反中”大事年表的時序上,也該輪到2020年5月的“香港中學文憑試歷史科爭議試題事件”。是其中一道試題下的子題引起了爭議:“「1900-45年間,日本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你是否同意此說?試參考資料C及D,並就你所知,解釋你的答案。”它受到官方的壓力,最終取消,引起一片政治干預專業之抗議。
這樣的試題雖貌似中立—考生可以申論同意或不同意,卻富有暗示性,是不可能在它的特定歷史時空平白地從天上掉下來的。作為歷史學者,有義務披露它的語境:2019年的反中運動至2020年初方收攤,在反中暴動期間,香港的校園內已經流行把中國改稱“支那”。這是反中派把中國“他者化”,以便建構“香港民族”的符號學把戲。但“他者化”為什麼用上日本侵華時期的辱華稱呼?
香港那條出了問題的試題裡的時段—“1900-45年間”—難道是意外的嗎?在這之前日本稱呼中國為“清國”,1945年之後則禁用辱華的“支那”,改稱“中國”,因此,“支那”一詞涵蓋的正是日本上升為中國的頭號侵略國至發動全面侵華的全程。這一則試題微妙之處是:1945年之後,解除了武裝的日本、採和平外交途徑和世界交往的日本、放棄了掠奪行為的日本,用本身快速成長貢獻全球經濟的日本,反而沒包括在“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的時段內!因此,只擷取暴日當空時辰,要求考生申論是否“利多於弊”,彷如問一名強姦受害者是否也感到快感和滋潤。
冤枉的是:日本是與2019年的香港暴亂最沒有關係的強權。相形之下,美國是最明目張膽地介入的強權,在同年11月27日川普簽署“香港民主與人權法案”後,喜極而泣的香港反中份子甚至高呼“爹親娘親不如特朗普親”。事實上,上述三個華人群—台灣、香港、法輪功的全球華人網絡—從“反共”更新至“反中”型號,都不約而同地仰望川普這位超級巨星,後者成為了他們的共同公約數。
時代氛圍既然如此捧美,為了暗示中國是有待文明國家“開化”的劣等民族,而帝國主義侵略則是大大有功的,港獨何不直接對美帝高山仰止,還有必要向台獨取經嗎?香港也不像台灣,沒有被日本人支配了半個世紀的歷史情緣,“皇民化”是英國版而不是日本版的,即使“戀殖”也缺乏偎依日本的情愫。因此,到底何解?
查核“1900-45年間”,正是列寧分析資本主義發展為“帝國主義”的歷史時期,它目睹了中國的救亡人士實踐列寧主義,締造了反帝的民族解放運動,主要矛盾的而且確是日本。是日本的全面侵華催生了建立在民族解放運動基礎上的新中國,連國歌都是抗日歌曲《義勇軍進行曲》,沿用至今。毛澤東才會感謝日本侵華令中國人團結覺醒。在這個反面的意義上,日本確“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
但我不相信出試題的人有這個思想水平、有這份感情知曉中國人有過“反帝”和“民族解放運動”這回事,方存心提倡“帝國主義有功論”—事情不像是這樣發生的。我不久前才評論過的一部台灣著作《共產世界大歷史》,其作者被捧為這方面的權威,卻是對“帝國主義論”不知所云,對“民族解放運動”聞所未聞,更不期待他對後者有感情,在他筆下的平行宇宙裡,一個平行的20世紀中發生的是一場俄羅斯病毒如新冠病毒般傳染全球,荼毒人類。他的理解能力就是這樣,那位出中學試題者會比他強嗎?他是在表達一種內心的渴求吧?
本文的下半段已進入川普崇拜是否“邪教”的論述,從人格逆退的角度探討教主與忠實的信徒之間的互動,看是否加強彼此人格的缺陷。觀察所得:川粉在正常狀態下具有的判斷真假的能力、邏輯性、是非心、同理心都有逆退的傾向;而身為華人又去替白人至上主義抬轎,則像是強姦受害者愛上了強姦犯。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 Lacan)認為: 人緬懷的一類終極的“快感”(jouissance),並不是成人需提出要求、經彼此協商方才獲得的那種—它已經過“符號”的中介,“無中介化”的快感是嬰兒被媽媽無須經它同意加諸於身的那個境界。
舉台灣的那部歌頌日本侵華史的著作為例,說日本人存心善意“開化”中國人,但中國人“孺子不可教”,還要頑劣地發動抗戰,那麼台灣呢?是置身事外的第三者嗎?還是一個已曾被日本佔用過半個世紀的身體?
至於香港那道試題,論證“日本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的那個時段中發生過“南京大屠殺”,在英文裡是The Rape of Nanking—“南京的強姦”,把它想像成是發生在“支那人”身上倒輕鬆—那是彼輩該受的教訓,但不也是出題者父祖一輩的遭遇嗎?那麼,是否出題者被壓抑很深的對被雞姦快感的欲求終於在瘋狂的反中大宣洩裡沒了心理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