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酆都,吏部。
召開六部評議之日,吏部上下靜肅異常。
冥府吏部主理冥官銓敘之事,遇有重大職位調動,由吏部主政召集六部長官共同評議定之。今日的評議,是關於一殿秦廣王轄下都城隍的人事。
早在前任都城隍包里仁調任第三火泥犁十七獄官之後,吏部主政胡奐之便請六部長官與秦廣王至吏部共商新任都城隍之事。此事涉及負責官黜陟的選部司和負責冥官考課的考功司,然而選部司前任監司方肅容百餘年前卸任之後,監司一職虛懸至今,考功司前任監司吳道遠又在這個節骨眼上投胎轉世,於是新任都城隍一事便耽擱下來,直到今日,方才進行六部評議。
提報新任都城隍人選一事原應由選部司監副藍尚章處理,但他近日請了長假,這事便派給了考功司的新任監司張善橋。張善橋今日一早想著自己即將面見六部主政和秦廣王,無論如何坐不住,早早來到吏部大堂外的小廳等候傳喚,在廳中來回踱步,緊張全都寫在急促的腳步聲中。
此刻掖在袖裡的名單,已反覆檢視不下百次,而名單上這九位冥官的履歷、官聲、可能替補的副手人選等細節也已反覆推敲,爛熟於胸,然而張善橋還是忍不住擔心自己是不是有哪裡不夠周全。
就在這當口,一名判官推門而入,他沒看到正在門後來回踱步的張善橋,門板直撞過來,差點讓張善橋手中的名單落在地上。
張善橋心緒焦燥,給這麼冷不防地一嚇,大為不悅。他回過頭去,正要出言叱罵,卻及時認出對方是誰,將話吞了回去。
來者是一名判官和一名曹官。後面那位手裡抱著十來個案卷、板著一張國字臉的曹官叫姚桓,是在主政身邊當差的,常在各司之間奔走;前面那位判官是個相貌俊俏的年輕男子,身上的赭紅袍冠與六部上下所有判官所穿的一般無二,卻獨獨將他映襯得面如白玉,笑若春風。
這名判官名叫胡豫章,是吏部主政胡奐之的侄女婿,原在禮部主辦大比的清吏司任職,後來轉調過至吏部,曾在考功司和文書庫待過一陣子,如今去了選部司。部內傳言,主政打算讓他去坐選部司監司的位子,只是礙於選部司監副藍尚章,未能破格提拔,然虛位以待,等待時機成熟罷了。
胡豫章風流倜儻,顧盼神飛,兼又博聞強記,捷敏辯給,不論是都衙或六部,都有不少傾慕的眼光,也確實有幾樁真假莫辨的豔事流傳,對象男女皆有。然而,吏部有兩位和他相交甚厚的女官樂毓嫻和宋蕊先後遇上了魙鬼,魂魄被撕碎吞噬,再無法投胎轉世。這兩件案子在部內議論紛紛,大抵認為冥官身有官牒,遇魙足可保命,但她們卻死於魙鬼之手,事情頗有蹊蹺。
或是因此,雖然胡豫章向來笑面溫言,在部內廣結善緣,但也有許多同僚覺得這位貴門嬌客面熱心冷,一言一行都帶了別的心思。
張善橋便是後者。
「張大人,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您在這裡。」胡豫章見是張善橋,笑著欠身一禮,道:「評議就要開始了,不如一起進去吧?」
張善橋瞇起眼睛,正要說話,一名名叫梁玉菩的曹官從房間另一側走了過來,道:「張大人,胡大人,主政請兩位入內。」
張善橋看了胡豫章一眼,之後一個轉身,率先走進了吏部大堂。
胡豫章看著他的背影,嘴角泛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之後與姚桓一同跟上。
※
吏部大堂。
此刻吏部大堂上散坐著四名樣貌大異其趣的主政,張善橋與胡豫章、姚桓和梁玉菩則垂手侍立在側。
「時間早了些,不過,既然名單已經到了,不如就開始罷?」說話的是一名相貌清癯的老者,正是吏部主政胡奐之。今日評議是在吏部召開,他穿了平素穿著的玄色長袍與會,相當隨意。
「獬豸和公輸還沒來呢,秦廣王也還沒到。」禮部主政姬叔旦一身正裝,戴著白玉扳指的手指輕拂著那一口飄長的白髯,他是目前六部之中任官經歷最長的主政,凡事向來有些講究。
「秦廣王捎了信來。」胡奐之從袖子裡拿出一張封著黑色火漆的紙箋,火漆上押著一個怒目圓睜的鬼頭。「他今日事忙,無法與會。」
「他哪次不忙。」接話的是戶部主政王盛齡,他個頭不高,一頭像是褪了顏色的頭髮已然半禿,手腳細弱,卻腆著個肚子,形貌古怪。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敲著椅子的扶手,語氣十足地不耐煩。「另外兩個應該也是躲懶不來了,就開始吧。」
胡奐之看了一旁的兵部主政孫武子一眼,那孫武子披散著一頭銀白長髮,裹著一身舊皮裘拄劍而坐,無可無不可地對胡奐之點了個頭,便低頭喝茶去也。
「既然如此──」胡奐之對張善橋使了個眼色。「把名單拿上來吧。」
張善橋走上兩步,從懷中取出那張他反覆看了個把月、昨晚才又重新謄寫過的名單,雙手呈了上去。
關於這都城隍的事,胡奐之吩咐「先擬個名單上來看看」,之後就再也沒找過他;他昨日大著膽子主動求見,還是沒見到胡主政。直到現在,胡奐之都還沒看過這張名單,遑論給過什麼意見。
這事說得好聽,是主政信任自己辦事的能力,然而,若是自己在六部評議時把事情給辦砸了,恐怕就輪到他張善橋去轉世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