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她是聖母，病與光環皆無──《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

大豆田永久子不討人喜歡。

她是很有個性沒錯，剛出場沒多久就邊走邊吃的女主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雖然是一間小型企業的社長，穿著低調高質感的衣服，不過，即使鞋子裡進了小石頭，她還是大咧咧地邊走邊踢，平時也邊走邊吃炸可樂餅（不是又油又容易掉屑嗎？）

她是編劇阪元裕二創造的女主角，獨一無二，前所未有。大豆田生活在對女性標準極高的日本社會，居然能結婚三次，又離婚三次，內心卻還是嚮往愛情，而且直白地說出來，完全不怕被嘲笑。

有網友評論過，這齣戲簡直就是《櫻桃小丸子》，我以為他十分中肯，只不過大豆田是成年女強人版本的小丸子。每週，我滿心期待地打開串流平台，只為了聽伊藤莎莉的獨特沙啞嗓音，緩緩道出旁白：「本週，大豆田永久子又遇到了哪些鳥事？」

阪元這齣戲雖名為《大豆田永久子與她的三個前夫》，要說是「大豆田永久子與她一籮筐的鳥事」，也絲毫不誇張。在工作上，大豆田接下了吃力不討好的社長位置，前社長在一干老臣中選擇了資歷最淺又是女性的大豆田，她苦苦思索，還是接下了。在同一間公司擔任律師的第三任前夫，問她為什麼肯接？「因為我想吃草莓塔啊」，她說。象徵著努力工作後的獎賞的草莓塔，是辛苦過的人才能領略的箇中甜味。她認真工作，試著照顧所有員工的需求，弭平部門間的矛盾，她獨當一面，更重要的是問心無愧。

如此辛苦的付出，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聖母。還記得她被客戶威脅的那次嗎？大豆田的白熊房屋接到了一筆金額龐大的訂單，來談案子的 v-gate 社長風度翩翩，不僅外表出眾，談吐也幽默，簡直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黃金單身中年男。知道大豆田也離婚三次後，兩人關係似乎更親密了，他還約她一起體驗泰式按摩。

按摩耶，編劇把親密度拉到這麼高，這橋段接下來肯定是感情戲了。果然，濃眉大眼的男社長金口一開：「請以結婚為前提和我交往」，他說。大豆田聽見當下還震驚到腳抽筋。明明才剛體驗完一輪按摩，正在喝藥草茶的呀。

過幾天她婉拒了，在二人私下開會的時候。此話一出，男社長搖身一變，轉眼間從溫和有禮的企業家，變成惱羞成怒的愛面子男人，對大豆田滿口羞辱。在他心裡，離婚不是重點（畢竟他自己也離過三次婚，不是嗎？）而是誰離婚會掉價，而誰離婚不會掉價？在多金高成就社長的心目中，「離過三次婚的三手女人」沒有拒絕他的資格，所以他先前才敢那麼自信滿滿地出手，才敢說「對我這種人而言，離婚是勳章，但對你來說卻是傷口。你的人生失敗了，而我願意接納你受過的所有傷。」

在某些人眼中，女人當然是物品啊，因為唯有物品才可能掉價，貶值，折舊。

大豆田所處的社會，畢竟是給男人許多寬容的。男社長氣到立刻撤回前所未有的天價訂單，但是材料都已經下定了，工期也訂好開始動工了，此單一撤，白熊房屋即將要損失一億日圓，而他們也不過是間四十多人的小型企業，大豆田該怎麼面對？

這就是令我直呼不可思議的地方了。編劇讓大豆田重啟談判，一聲不吭上了男社長的車，兩人在黑暗的夜色中駛向遠方。看到這，相信誰都會為她捏一把冷汗。

接下來的情節令觀眾扼腕又傷痛。談判破裂，好友綿來逝世，大豆田撐起雙倍的重擔：公司內部對她承受的性騷擾毫不知情，責怪社長讓公司欠了一大筆債，她還要獨自承受員工的不諒解和內部分裂。

大多數日劇刻畫的聖母女主角，在工作與愛情上都和至此的大豆田十分相似：無限的犧牲奉獻，換來眾人的誤解與責罵，遇到重重挫折後才皤然醒悟：「原來自己的人生比工作重要」、「原來自己的心意比男人是否喜歡我還重要」。我並不認為那樣的日劇不精采，相反地，描述女性自主意識覺醒的職場劇、戀愛劇（或職場戀愛劇），正滿足了大多數女性觀眾內心的渴望。描述女主角找到自我，改變自我的過程，正是這類日劇精彩的地方。

但阪元的女主角大豆田，打從一開始就不走這個路線。因為她在最容易犯聖母病的愛情裡，全然是個鬥士。

我看過的日劇雖然不多，從小看到現在應該也累積了上百部。常見那種聖母病，是再怎麼軟弱消極不負責任的男人，女主角都以寬廣的心胸待之愛之，像母親疼愛自己的小男孩那般溫柔。以大豆田的親生女兒──大豆田歌為例，最後一集，編劇以極短的篇幅寫完大豆田歌的故事，令觀眾驚鴻一瞥，卻也是重要的人物刻畫。

高中生大豆田歌忽然宣布自己不考醫學院了，原來是崇拜的醫生遇上職場霸凌。聰慧的她交了個富有的同年男友，只要一通電話，她就放下手邊的所有事務，心甘情願為他跑腿買東西，被罵了也忍氣吞聲求復合。男友說「這是為了培養她做一個好妻子。」

相較之下，母親大豆田永久子從不在愛情中委屈求全。她雖然已經離婚三次，屆齡四十，卻男人緣頗佳，三個前夫也彷彿親衛隊一般圍繞身邊。她獨當一面，堅持「絕不見不想見的人」，可以一個人吃燒肉、泡溫泉、搭摩天輪、在母親的喪禮當天即刻就任社長⋯⋯彷彿能獨自出演近日上檔的另一齣日劇《獨活女子的推薦》。

大豆田永久子活得有原則，沒有仗著身邊人的喜愛就對他們索求無度，只拿取自己想拿的事物，也並不因為前夫們仍愛自己，就對他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反而對第三任前夫說，「雖然我們已經不在一起了，但還是在彼此的人生中。」前夫們還是會去她家作客，出了什麼人生大事也彼此支持，共同面對。這種不受傳統保守價值束縛，彷彿多元成家的關係，也許就是編劇阪元裕二心目中理想的嶄新婚戀觀。

大豆田最好的朋友綿來曾說過：「永久子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大豆田永久子，以她的能力自然地滿足了所有人對她的需求，面對不合理的要求，也能溫和地劃清界線，勇敢拒絕，不耗損自己。人間可能有聖母嗎？或者，一名女子只是純粹而盡力地活出自我，就能自然成聖了？

大豆田永久子並不討人喜歡，她也從不伸出手討誰的喜歡。

我發自內心敬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