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義的三國時代,是從黃巾之亂揭開序幕的。
西元184年,即漢靈帝中平元年,鉅鹿人張角「突然」掀起了這個有組織,規模遍布十三分之八東漢領土的史上第一「宗教」革命。 有時候我們會說是農民起義。
不過黃巾之亂在歷史上的意義,更著重於宗教面。
不是宗教信仰,是宗教組織。 陳勝吳廣,赤眉綠林。
在黃巾出現之前,以平民身分掀起革命的事件已經出現了,這只是其一。 東漢是一個以「儒」為教的國家。
儒家的禮法跟價值觀,凌駕於這個國家的法律之上。 即使在黃巾之亂發起的近一百年前,這個國家的控制力已經大幅減弱,卻仍能憑著儒家思想,維持著統治。 其實,雖然東漢選出了很多亂七八糟的皇帝,但他們確實已經近百年都不是「皇帝的嫡長子」在繼承了。
這非但沒有成為動亂的來源,反而讓東漢在混亂中繼續生存著。 賢者居之,這是符合孔夫子概念的。
至於選出來到底賢不賢?畢竟孔先師沒有發明選舉罷免制度呢。 為了更精粹的維持儒教統治力,東漢甚至管制廢除了儒之陰陽。
用另一個方式說,就是去掉了儒道合一的部分。 這是我自己過去四十年來都不明白的一件事。
東漢所廢止的部分,正是黃天教義。 黃巾之亂的起點,就是一個被禁絕的教派。 事情有沒有一點合理起來的感覺了?
天災,外患,民變,外戚,宦官…… 一百年來,這些事情在東漢朝沒有少過。 為何在西元184年,爆發了革命?
而這場革命的組織,又恰好是宗教團體? 在資訊不發達的西元二世紀,一個宗教再怎麼天時地利人和,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年間發展為全國組織性的團體。 事實就是,黃天系統在東漢的「檯面下」,早已醞釀了多年。
或者,我們說「道教」系統更容易明白一些。 但其實大家也都知道,黃天不拜三清。
現今的道教源自五斗米教,是黃天八州所未及的蜀漢之地所使用的系統。 有些老師會合在一起說,更證實了這套系統是遍及東漢國內的。 黃天系統跟五斗米系統的差別,就在於紮根者是儒家還是道家。
照《後漢書》的脈絡,黃天系統始於漢順帝時的琅邪人干吉(亦作于吉)。 干吉自稱於陽曲泉水得神書,後弟子整理成篇,共一百七十卷,名為《太平清領道》。 此書一度上呈朝廷,朝廷不採,禁之。
但當時上書的平原人襄楷,卻在被稱為「黨錮之禍」的社會運動中,在鉅鹿隔壁的隔壁,蔚然成宗。 當「正」儒家士人在那邊搞三君八俊的社會運動時,陰陽儒也以更「迷信」的方式,吸收了自己的信徒。 題外話,後來佛教也採取了「方便法門」,擴大了在中國的影響力。 陰陽儒在東漢初以前,其核心法門為「符命」。
那是指上天給的啟示、命令。 而《太平清領道》發展出來的方便法門,則是把符籙化成符水,飲用治病。 東漢的社會運動風潮,不只讓知識份子明白結黨力量大,可動搖朝政。
也讓弱勢的學派知道,結黨不一定要靠艱澀難懂的哲學理論。 知識份子的黨派,向朝廷傾洩之後遭到打壓,是為「黨錮之禍」。
民間百姓的黨派呢? 平原襄楷在第一次黨錮後,也向朝廷上書。 其實,漢桓帝是一個對於信仰比較開放的皇帝。
基本上他就是第一個信仰佛教的中國皇帝。 同時他也開放對於老子的祭祀。 這個人的任內,結黨運動會發展到無法抑制,繼而與朝廷發生激烈衝突,實在是半點不意外。 襄楷也是希望,能夠趁著這股風潮,讓陰陽儒學再次合法化,再次偉大。
到底是個儒學。 襄楷站在了士人這邊,跟宦官對立。
他認為天的啟示,就是宦官會為國家百姓帶來災厄。 當然不能說他錯,只是教主你實在太不會看風向。
陰陽儒的復辟,只能跟著第二次黨錮之禍一起倒下。 襄楷沒有因此遭禍,但得到了士人的敬重。
就他自己的歷史評價來說,那也是好的。 但試想,你們一群人搞社會運動,最後大家一無所得。
只有教主跑去另一個黨派領九萬,底下龐大的力量,還會像之前那樣義無反顧的跟著他嗎? 用大腸……常識想也知道不會。 而陰陽儒教派的力量,也因此更加平民,並且流動……
直到大賢良師張角的出現。 身為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民亂領袖,一般有個出身(叛亂)地名加人名就很了不起了。
更不要提什麼六歲讀書十歲打老虎的經歷。 張角的名頭,倒是比別人要多些。
自稱黃天。
自稱大賢良師。
稱天公將軍。 即使黃巾亂起八個月後,張角就病死了,人們仍然對他充滿了幻想……
當然啦,前面就說過,黃巾黨不是砰一聲突然冒出來的。 東漢沒有蠢到西元184年才知道張角跟他的黃巾快樂夥伴。 《典略》:「光和中,東方有張角。」
光和是漢靈帝的第三個年號,在中平前。 而《後漢書》四世太尉第三世楊賜傳,也有張角起事前的記錄。
「張角等遭赦不悔,而稍益滋蔓。」 我只節這句就好,它特別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張角犯過法。
而這句前面,關於張角行事的描述是:「黃巾帥張角等執左道,稱大賢,以誑燿百姓,天下繈負歸之。」 合起來的意思是,張角犯的,應該就是黨人之法。
被褫奪公權過。 黃巾起事後的隔月,漢靈帝紀也寫了:「壬子,大赦天下黨人,還諸徙者,唯張角不赦。」
這時候不是「大赦天下」,而是「大赦天下黨人」。 很顯然,張角是黨人。 張角的太平道組織那麼大都不算黨人,那還真沒人夠格當黨人了。
甚至你從皇甫嵩的調查報告都可以看出,早在184年黃巾起義前,三十六方共數十萬人的黃巾組織,早已經成形。 當時楊賜跟幾個官員注意到張角的組織,也是有想方法對應的。
楊賜認為,雖然黃巾很囂張,但如果就這麼派兵征討,不但煩擾百姓,更有可能刺激黃巾黨造反。 不如讓刺史太守對自己的領地戶口加強管制,把流民送回故鄉,讓黃巾成員不能隨意遷徙。
這樣一來,他們黨派的力量就會稍弱。 再趁機除去渠帥,破壞他們的指揮系統。 這計好不好我無法評論,但大致可以看出,楊賜對於黃巾黨的看法。
黃巾一開始並不是有土有財者喜好的教派。 他們是以遭災禍為名,在廣大的中國以流民的姿態移動。
各地渠帥,在當地的名聲肯定也不算太好。 所以只要截斷了「真」太平道信徒的移動,就能各個擊破。 但事實肯定跟官方認知有落差。
漢靈帝沒有採用楊賜等人的建議,但太平道也不如想像中那麼脆弱。 根據起事後的報告來看,許多原本不是太平道信徒的人,也都很快加入了黃巾黨起事。 從黃巾的攻略方式而言,我們也不難明白,張角是個讀書人。
一開始,那真的是太平道。 他們攻打州郡官府,封國王侯。
同時避開鄉里名士。 這時候的太平道眾,肯定不以燒殺擄掠平民為先……阿不然是鬼會加入他們逆? 種種行為都表現出,大約張角仍在世的時候,這是一場戰爭,不是暴動。
張角給太平道眾的,是一個翻轉人生的希望。 簡單說,這不是東漢初年,赤眉綠林那種為了搶一口飯吃,因為惡政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裡的革命。
而是西漢初年,為了搶奪地方政權,進而取得天下的戰爭。 再說得明白一些,赤眉軍一開始並沒有想過,誰要取王莽而代之。 但項梁一加入秦末戰爭,眼睛看的就是天下。
張角看的也是天下。 可張角沒有血統,沒有正朔。
僅僅是靠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怕大家忘記,黃天指的是張角自己,不是太平道的至高神--至少東漢朝廷是這樣解讀的。
從武王伐紂開始的天命說,在陰陽儒學的傳承下,被張角翻出了一個新高度。 黨人改變朝政的力量,大家都看見了。
而以天命結黨的新機制,大家也都看見了。 我們都知道,黃巾之亂讓東漢加強了地方兵力,為之後的群雄割據建立了基礎。 但卻比較少人會去說,從梁冀開始,一直到黨錮之禍,為東漢建立了新的價值觀。
一個關於「力量」來源的概念。 這個概念,被張角實踐了。 天子的神奇力量,再也不是秘密。
不管他背後的天,是指上蒼,還是指百姓。 張角掀開的,不是東漢滅亡的序幕。
而是一場長達四百年,人人有資格成為天子的「又一次」戰國時代。 只要你懂得,結黨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