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8|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廖偉棠:謝謝你,林口的雨和霧。

    香港詩人廖偉棠在2018 年舉家搬來台灣,因為慕名林口的霧,在新北市安定了下來。很快地一年後,香港開始「反送中」遊行,那時他剛取得台灣身分證,在異鄉客多的林口已像個在地人,但他的心,仍始終掛記著家鄉……
    撰文.攝影=廖偉棠(本文出自《新北市文化》季刊第40期 | Cover Story:在新北生活,到新北創作。)
    霧中的文化一路,一位東南亞移工在過馬路。
    霧中的文化一路,一位東南亞移工在過馬路。
    和絕大多數林口的香港移民不一樣,私心裡,我選擇林口,是因為慕名於林口的霧。
    在台北的朋友口中,林口起霧之壯觀,鋪天蓋地,遁入空幻之境。不過就像他們記憶中這個郊野高地之陰冷,都已經在這幾年的林口漸漸消失——因為人和車都數倍數倍地增加著——霧也隨之變得罕見,這是我最遺憾的。
    不過每年冬天還是會有幾天霧,那時我總是趕緊拿起相機,出去拍攝濃霧當中若隱若現的林口人。在霧裡,不分「土著」還是移民,都變成了古詩裡那些「遷客」,深一腳淺一腳,步虛躡雲,欻忽化作畫中淡墨。
    和朋友們記憶相彷彿,不變的是這裡劇烈的雨和陽光,也許降雨量和台北不能比,但戲劇化的程度有過之無不及。三年前剛剛搬進來,它就以連夕苦雨帶給我潮濕的詩意,我寫下這樣的句子:
    園子現在睡了,
    生銹的客人像下了一夜的雨
    草書著流水帳:
    雞蛋花樹是我兒時的兩棵,
    但我的童年和母親沒有遷播過來;
    鮮黃的喇叭花是新開的,
    但泥土裡的小蝸牛不辨我的蠻語;
    肥胖的蜜蜂在柑橘花間忙碌,
    木瓜沉甸甸但還沒有成熟……
    詩人,就是在返鄉途中的人
    那時,在林口鄉間租的透天房子住下了一星期後,我終於開始寫它的園子。一切是陌生的,一切又似曾相識,我的童年一直到十二歲,也在一個草木茂盛的院子裡長大。
    所以這次遷居,在空間上是一個移民一般的大變動,在另一種意義上,卻是時間上的返鄉之舉。
    忘了是海德格還是荷爾德林說過:詩人就是在返鄉途中的人。當然我們最熟悉的兩句古詩詞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以及「夢裡不知身是客」,詩人寄身天地逆旅之中,該是永恆的客人,兒童算是道破天機了;夢裡不知,乃是因為夢是所有詩人的故鄉,不會拒絕詩人的寄身。
    寫後一句的李煜,還寫過一句我也常常想起的句子:「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是啊,為什麼我們會說「醉鄉」而不說「醒鄉」?剛搬進來那幾晚,夏雨飄潑,我一個人在百廢待興的新居裡喝啤酒,看着雨水嘩嘩地從玻璃上流淌傾斜進草木之間,我無意識地在Instagram 發布了一段雨水的影像,配文:「就像我的人生」。
    醉眼朦朧中,我並未離開粵西農村裡老宅那個天井,雨水流過黝黑濕滑的青苔,落入我的夢,我的夢裡卻是遠行許多光年的銀河鐵道999 號,星野鐵郎在「雨之惑星」的淹留。
    我們在最常去的師大林口分校的校園觀魚。
    人是客人,園卻永遠是故園
    世有離亂,方有詩人。我們生逢小小的亂世,遷徙也一波一波地進入我們的生命,把我們帶到一個個似新乍舊的夢裡面去。古人說「安土重遷」,「安土」固然是儒家價值,到杜甫,我們才漸漸明白「重遷」的另一重意義,那就是遷移也是很重要的,客心也是很敏感的。
    晚年的杜甫索性買了一條船,安於人類漂泊之命,親投逝水,比傳說中的李白攬月其實更放達。因此也別說陸遊「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淒涼,入,即是「打馬入紅塵」之意,更何況前面還有一句「遠遊無處不銷魂」,銷魂,當用今義。
    不過這兩三年,我還是不知身是客的時候居多,像草堂時期的杜甫,左右營度,添磚加瓦。「度堂匪華麗,養拙異考槃。草茅雖薙葺,衰疾方少寬。洗然順所適,此足代加餐。」人到中年自然幻想一張在偌大世界容不下的書桌,無論這個幻想多麼短暫。第一次走進這個園子裡的時候,在亂草和瓦礫中坐下,便有《小城之春》開場時,戴禮言坐在廢園中吁歎的既視感。
    人是客人,園卻永遠是故園,且總是風雪後。鄰居夏太太說,這個地區冬天頗冷,甚至下過雪,在台灣的城鎮也是罕見了。夏太太說她準備了火爐過冬。我想說,我準備了一顆冬心,且已經年醖釀,晶瑩如那邊樹上不認識的青果。
    妻子和女兒在絢爛的陽光下玩積木。
    在異鄉,不合時宜的畸零之人
    第二年,民國108 年,我取得了台灣身分證。這時我和林口已經不再陌生,每天除了接送一對小兒女上學放學之外,常常以單車代步,漫遊林口周邊依然存在的野林荒郊,有時恍惚不知身在何地甚至何時,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
    我在林口與泰山交界的飢餓谷
    與一輛廢棄機車對視良久
    「累累若喪家之犬」
    「說你呢」「說你呢……」
    我不意學孫猴騰雲
    作一個金雞獨立之勢
    倒下便躑躅在芒草的箭雨當中
    漸漸加入被遺忘的白骨遠征軍
    的確,有時會想起古遠的孔老夫子,甚至更遠的孫悟空,他們其實都是不合時宜的畸零之人。林口不知是否因為稍高的海拔,其陽光的照度和斜度,頗讓我記起在年少旅路常踏足的中國西南,昆明、大理、拉薩,都有這樣潑辣又馥郁的陽光,而這樣的陽光過分燦爛之際,人就成了萬箭穿心的獨行俠,突然驚覺全世界都是異鄉。
    機場捷運林口站外起霧時。
    痛心無處訴說,只有林口的風知雨知
    畢竟林口是個宜居之地,越來越多「新住民」的湧入、雙北其他地區人的移居,都讓這裡的異鄉感變得淡然:都是異鄉人便無所謂異鄉了。讓人痛心的是,故鄉香港日遠,漸漸傳來的也是意想不到的消息——在你離去之前一切認為不可能的荒腔走板之舉,很快就已經成為常態。所以,當我在林口這個新興城市一片祥和之中驟然聽到香港一批批的義人被當成螞蟻一樣戲弄、蹂躪的時候,我只能寄望於文字,寫下〈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這首詩:
    我坐在一個島嶼
    最新的公園
    看著女兒在沙池裡把堡壘推翻又建起
    天空上有薄薄的烏雲,雨在待命
    初夏的正常景象
    ……
    有的風在哭泣
    有的風已經穿上風衣
    我低頭向手機吃力地辨認
    老城裡一位老者的聲音
    (是我每天仍在念叨的粵語)
    ……
    我家廚房的窗口,從香港帶來的史力奇(Snufkin)像我一樣凝望遠方。
    新城與舊城的對比,非我所願也,然而對比就這樣天天發生著,痛心也無處訴說,只有林口的風知雨知。在另一首寫於香港反修例運動最熾烈的時日的詩〈夜禱〉裡,我竟獲得了我彼時所居住的林口東湖路所賦予我最大的鎮靜:
    我沒有打開窗喊出我城
    期待我該喊的口號
    沒有呼喚也沒有回應
    一道光刺穿夜林早已啞寂的蟬聲
    喚醒山谷中也許從不存在的東湖……
    W.H. 奧登晚年曾寫道:「謝謝你,霧」——這句話的意味,我十五年前初讀的體會便是現實如霧,日益含混,因而更需要我們睜大雙眼。但霧也帶來沉靜、省思,一如奧登說:「因為這個特殊的時期,這樣的寧靜也是這樣的快樂。」最近這幾年這種體會更深,所以我還要說一聲:「謝謝你,林口的霧」,是你在我中年的斜坡上,緩衝——蝴蝶的光速。
    林口竹林寺下面的廟會夜市。

    延伸閱讀:廖偉棠 詩集——

    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香港kubrick 出版(2008)
    八尺雪意》印刻出版(2012)
    半簿鬼語》印刻出版(2015)
    櫻桃與金剛》牛津大學出版(2017)
    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廖偉棠2017-2019 詩選》新經典文化出版(2020)

    作者介紹:廖偉棠

    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 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出版詩集《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廖偉棠2017-2019 詩選》、《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攝影集《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微暗行星》;評論集《異托邦指南》系列等。
    《新北市文化》季刊
    《新北市文化》季刊從1984 年6 月創刊至今,持續關注在新北和全台灣發生的多樣文化議題,關心藝術潮流,關心影視音創作,關心城市動態,關心常民生活,關心創意科技,關心土地工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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