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勢必會被拿出來跟原作比較,我們經常也可以從一部作品「改編了哪些地方」,看出背後的意識。
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改編自同名小說,由鄭裕美與孔劉擔綱。帥氣的孔劉歐巴出演丈夫鄭代賢,在外努力工作、回家為女兒洗澡,默默守護憂鬱憔悴的愛妻金智英,形象完美。當歐巴說著安慰的話語,金智英仍控制不住發怒時,看來脆弱無助,甚至神經質──金智英固然令人同情,卻也讓人感嘆:妳真幸運有個好老公啊。
一定有人納悶:金智英是否太小題大作?先生都做成這樣了,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身邊圍繞這麼多愛和包容還要憂鬱,金智英有事嗎?
金智英不是唯一,她的經歷是很多家庭主婦的寫照;而現實是,電影拍攝的只是歧視的一小部分,「金智英們」的身邊也並不存在這樣一位歐巴。原著的丈夫鄭代賢是一個平庸、沒有太多記憶點的人,看過書的人,應該想像不到搬上螢幕時會是這樣體貼入微的形象。電影和小說的落差,大概也就是想像到現實世界的距離。
美化男性角色
小說刻劃的韓國是一個對女性極不友善的環境,人們甚至合理化這些行為,缺乏反省力,在電影裡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劇中幾乎沒有「可惡」的主要男性角色。丈夫鄭代賢體貼負責,默默守護,在母親面前體恤金智英太勞累,主動做家事,不斷檢討自己,甚至自責妻子是因為嫁給自己才生病,崩潰哭泣。金智英的父親對女兒缺乏關愛,後來卻也生出自省,補寄中藥給女兒。弟弟聽說金智英生病,特地買麵包探視,送出那枝父親只給他的珍貴鋼筆,那是金智英一直想要的。
現實生活中惡意滿點的歧視言論,轉讓給了配角,由男性員工聚在一起閒聊時,自然而然說出那些話。呈現這些偏見的時候,也試圖透過「女性共犯」的置入,稍微達成平衡──電影中金智英兩度被一群男人罵「媽蟲」,而他們身邊都圍繞著一名女性;捷運上痛罵她肚子那麼大還硬要出門的,是年輕女子;呈現家庭對女性的壓迫時,主要藉由「婆婆」這個角色來反映。
選擇這種處理方式,可能有兩種解讀:
- 顧慮到市場接受度,對主要男性角色進行「美化」(讓男性觀眾有較良好的自我投射對象,避免反感)
- 藉由對照本身做批判,呈現男性的「體貼」僅止於「與自己親密的女性」,對關係疏遠的女性則理所當然的歧視
我傾向第一種,顧慮市場之後的妥協,因為劇中並沒有給予主要男角歧視其他疏遠女性的戲份,而原著可能引發反感的支線,比如對金智英有好感的學長私下嫌她是「被人嚼過的口香糖」,這類明顯惡意的話也被電影刪去。在小說中,我們清楚金智英從小到大經歷過多少不平等,她的「病」也就不難理解,然而電影刪去了許多潛在的「引戰」點,細節交代不清、左支右絀,導致金智英的病況也可以被解讀成敏感特質下的「產後憂鬱」,無形中「弱化」了女性苦難。在這樣的脈絡下,觀眾很容易解讀成「男人都已經做成這樣了,不然還要怎樣」,或覺得「金智英太『玻璃心』」──這會不會反而提供了逃避反省的藉口?
淡化社會批判
原著小說的特色,是敘事結合社會觀察的筆觸,引用大量數據和調查報告,加入註腳確保可信度,緊密貼合韓國社會的女性縮影。書中有條理地分析,夾雜著人物迷惘口吻,特別真切:
社長很清楚這份工作壓力有多大,與婚姻生活、尤其是需要育兒的生活絕對難以並行,所以才會認為女職員不適任,而且也沒打算調整公司員工福利,因為他認為,與其為撐不下去的職員補足相關福利使其可以撐下去,不如把資源投入在撐得下去的職員身上還更有效。過去會將比較難伺候的客戶分配給金智英和姜惠秀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並非因為更信任她們,而是沒有必要把比較有可能長期留在公司服務的男同事逼太緊,叫他們做苦差事。(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2018漫遊者文化,頁133-134。)
企業徵才時學校只推薦男同學,以至於女同學錄取率低,面對全系最優秀的學姊質問時,竟然要求她檢討自己「給別人太大的壓力」,學姊怒憑一己之力考上律師後,校方卻又來沾光。出了社會,職場充斥灌酒與騷擾女職員的文化,明明訂定孕婦晚到保障(交通尖峰時段晚到十分鐘,但也晚退,沒有實質「佔到便宜」),女性卻怕被說閒話不敢用,生產時又不得不離職等,這些在小說中娓娓道來、鉅細靡遺引證資料的細節,在搬上螢幕時卻被有意地降低力道,簡短帶過。
值得一提的是,電影拋出另一個有趣的問題:男性是否可以請「育嬰假」?
鄭代賢與同事閒聊時,聽到男性一旦請育嬰假,便極可能失業。電影將討論帶往這裡,顯然也認為這個出發點可以拉近與男性觀眾的距離(從男性角度檢視不平等)。儘管知道風險,電影中的鄭代賢仍願意為愛妻承擔,再次強化他的體貼──但也許就如同小說中的質疑,為何男性的犧牲,叫做勇敢、負責任,女性同樣承擔風險、犧牲一輩子,卻被視為理所當然?
女性生命的出口
電影中許多角色都充滿自覺,形成社會支持,讓女性生命有了出口。
電影設定姐姐金恩英就是個充滿反抗能量的女人,看起來活得比較自由。金恩實組長也未雨綢繆地意識到女性升遷天花板,而主動離職,籌組新公司,但在原著裡她卻是因為公司發生偷拍事件,忍無可忍才帶著女員工離去。這兩個改編都強化女性的能動性。
母親對金智英的心疼相當動人,電影做到了小說做不到的效果:金智英突然切換身份,說出母親長年的委屈,母親作為女性生命被理解的激動,混雜對女兒的擔憂、心疼女兒壓抑自己而痛哭,最後融合在一個擁抱裡。這一幕把金智英只能藉由化身其他女性為自己「代言」的無奈,轉化成了女性之間相互理解的力量。
諮商師的角色,原是一名男院長,這是原著之所以無光的原因──唯一能傾聽她的人,同理卻僅限於診療室。當生活中遇到女員工懷孕離職、造成診所困擾時,院長的反應是暗自決定「下一個人一定要找未婚單身的才行」,等於在結尾徹底否決了同理的可能。電影將諮商師換成女性,引導金智英在現實中做出一點「反擊」,下次遇到路人的惡意時,金智英大聲辯駁自己不是「媽蟲」,雖然算不上成功,但至少「感覺不錯」。
這是電影的結尾,金智英在親友支持下,找到了出口,敢於說出心裡的話,有光。
鏡頭之外的「社會文本」
由原著小說改編成電影,源自同一作者趙南柱之手,小說很明顯著重批判,逐一檢視不公平,以金智英的經歷如實陳述「韓國女性養成記」,電影則試圖以「情感」的角度看待家庭與職場,為兩性角色帶來一些平衡。
之所以有此差異,應該是基於電影市場反應更即時,顧及社會觀感才將主要男角美化成「新好男人」,特意刻劃女主角的纖細敏感,也是避免製造金智英「受男性壓迫」的印象,甚至將原著中必須化身其他女性才能為自己「代言」的「病」,淡化為「產後憂鬱」,主軸轉移到一場「家庭風暴」,結尾走向溫馨。
對比原著,電影實在拍得很「保守」,但儘管處處退讓,還是掀起爭議巨浪。原著小說在亞洲多國暢銷,電影上映前卻負評如潮,即使後來壓倒性票房冠軍,也難以撼動韓國仇女情結。Irene(裴柱現)不過提及自己讀了《82年生的金智英》,便被粉絲燒毀照片抗議,飾演金智英的鄭裕美直接被網友砲轟「這是妳最後一部作品」。
不難想像,對這部片的批評是:金智英不足以代表韓國女性,況且,男人都已經做成這樣了,還要小題大作,到底想怎樣?他們問的,不是金智英怎麼了,而是主張為女性發聲的「金智英們」有事嗎?
憤怒的群眾揚言抵制相關的女藝人,諷刺的是,同樣出演這部片,表態支持的男主角孔劉,卻在這波仇女風氣下被大讚「新好男人」、「對女性友善」,在他個人敢於為正義發聲的形象加乘下,人氣更高。
社會反應如此,這部文本引發的效應本身,又拉出另一部可研究的文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