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ieu, dit le renard. Voici mon secret. Il est très simple : on ne voit bien qu'avec le coeur. L'essentiel est invisible pour les yeux.” Le petit prince 「保重」狐狸說:「這就是我的祕密。它很簡單: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清楚。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小王子》
我偏愛罐裝咖啡的原因,因為它儲存我的部分記憶,而我可以隨時將它召喚出來
80年代中期,早餐店尚未成為主流,家中的冰箱空間還未遭Costco的果汁、可頌和貝果佔領,中式早餐店仍四處可見,是許多家庭的早餐首選。
當時,我們家早餐時段所供應的飲品只有牛奶。小學時,咖啡開始出現在餐桌上的時候,於我而言,猶如江戶灣外的黑船,為早餐的體驗帶來全新的風貌和氣味(最早出現的是即溶咖啡)。這帶著馥郁香氣的飲料令人著迷,自然的,我對它的味道產生無限好奇。
母親對我說:「這很苦,是大人喝的東西」,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特別是當你是個早已體驗過醉酒;許多理當不應進入、卻早已進入過肚子裡的兒童時);同時我更不相信母親比我更能吃苦,外婆為她熬煮的四物湯通常都是我幫她喝掉的,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基於對母親的尊重,以及兒時我對於一切會發熱的家電的恐懼,我暫時放下趁父母親不注意時自力嘗試沖泡咖啡的冒險計劃。於是,這種所謂長大後才能喝的飲料,便成為我心中一個象徵成熟的符號。只是當時我沒料想到的是,成熟的機會竟這麼快的來臨。
六年級的一個週末上午,父母親將我叫入他們的房間,告訴我他們決定離婚。
我並不意外。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充分感受到他們試著努力,但也明顯感受到他們的掙扎和力不從心──我雖然深切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愛,只是那從來都只是對我的、個別的愛。
因此,當他們共同宣布這個決定時,我沒有驚訝,但也沒有社會化的「好吧,這就是了」的灑脫、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到底還是個孩子。縱然理智上我已充分理解;客觀上我也明白對於父母親而言,這是個最好的選擇。但不等於我已準備好迎接這一切。並且在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期,所謂的「單親家庭」仍是帶著些許負面意義的詞彙。
那一刻,“On my own” 就是我心裡面最真實的感受,但那又如何呢,因此我選擇當一個懂事的小孩,不曾將情緒表現出來。
從此,「單親家庭」對我而言不再是一個名詞,而是現在進行式的動詞。
小學畢業前的某個夏日午後,在學校後方巷弄的文具店,我從那再熟悉不過的飲料櫃中拿起的不是汽水,而是一瓶咖啡色的伯朗咖啡,我決定品嚐人生的第一口咖啡。
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風味體驗:咖啡(一個全新的概念)結合牛奶(也可能是奶精)的溫醇香氣,還有以目前的標準而言顯然過甜的口感,鮮明的在我腦中塑造對咖啡最重要的第一印象。
當時的文具店已成為中醫診所(診所側面仍可見當年文具店的招牌)
那同時也是一次儀式性的自我宣示,告訴自己我已不再是個小孩,如同許多男孩於中學時嘗試性吸入的第一口菸一般(幾年後我也儀式性的進行過這項嘗試)。
在我心中,那一刻我彷彿正式蛻下了雛鳥的羽毛,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雖然尚未變聲、仍顯稚嫩,但我已預備好為自己做決定,決心不再由家人掌握我的命運(儘管經濟上我仍完全仰賴家人的供應)。
通俗的說,我開始進入叛逆期。
往後的日子裡,我品嚐過許多更美好的咖啡,即便它們的香氣是那樣的飽滿、複雜、富有層次。但我心中印象最深刻的咖啡,依然是當年的罐裝咖啡,以及伴隨著那一口咖啡,還有伴隨著那一口咖啡深植在我心中的各種氣味。
那是爺爺家門前肖楠木的氣味;那是放學後,奶奶給我零錢買的、剛出爐的菠蘿麵包的香甜氣味;那是外婆慣用的資生堂化妝水氣味;那是外公晾在浴室旁的毛巾的氣味。閉上眼,讓這些氣味引領我,我可以召喚出許多記憶:
我可以想起和爺爺一起下棋的日子、想起爺爺的一手漂亮書法;想起奶奶最拿手的滷肉、還有每晚睡前她坐在桌前念佛的樣貌;想起外公總是調得太大聲的看電視習慣,還有離譜的食材採買方式;還有外婆站在爺爺家巷口等我,牽著我的溫暖雙手。
回憶中,我彷彿再次回到那個被呵護著、疼愛著的童年時光。在回憶裡我可以和父親再次經歷父子倆的鐵道旅行;同時,我也能坐在打著毛線的母親身旁,在溫黃的燈光下安靜的看著我的圖畫書。
若有需要,我可以從這些連結中只提取特定的一個片段;或是任憑自己隨著氣味的記憶不停的連結、回放,直到記憶中那個有著明亮陽光的週末上午為止。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始終偏愛罐裝咖啡的原因,因為它完整的儲存了我生命中一部分的記憶,而我可以隨時將它們召喚出來:只消拉開瓶蓋。
罐裝咖啡之於我,不僅是便利的象徵,更代表著我所身處、成長、生活的時代;它也是一個器皿,承載著我這一代人的童年記憶──80、90年代。不僅是情感層面的,更是對環境、社會的記憶。
它是我的記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