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峰之死 (INTO THIN AIR)
我向來知道登山這項愛好是拿命在玩。我同意危險是這項活動的主要成分—沒了危險,登山跟其他成千上百種瑣碎的消遣就沒什麼不同了。
作者:強·克拉庫爾 Jon Krakauer;譯者:宋碧雲、林曉欽
大家出版;台灣初版印刷:2014年8月
「我們已經辦到了。我們爬上了聖母峰。那邊一度有點不樂觀,但最後的結果很棒。」
「過了好多個鐘頭我才知道結果並不棒—十九人被暴風雪困在山上,正在生死關頭掙扎求生。」
1996年春季,聖母峰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慘重山難,共奪走包含數名高山嚮導與客戶在內的12條人命。倖存者之一的本書作者—強·克拉庫爾當年以「戶外」報導記者的身分,參加了紐西蘭知名登山家霍爾(Robert Edwin "Rob" Hall)帶領的冒險顧問(Adventure Consultants)商業遠征隊,並預計隨隊報導日益商業化的聖母峰登山現況,未料原先預計探討商業攀登的文章,最終卻成了血淋淋的災難紀錄。
「我把鏡頭對準正往峰頂走來的兩位登山者,發現一個我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現象:南方的天空一個中頭前還湛藍無比,如今濃雲已籠罩普莫里峰、阿馬達布蘭峰和其他環繞著聖母峰的小山峰。」
強烈的噴射氣流劃過天際,再被聖母峰從中狠狠剖開,時速超過130公里的狂風颳過山脊,氣溫隨之降至驚人的零下70度,白濁的狂躁風暴瞬間便吞噬了遠超過預定折返時間仍堅持攻頂的登山者們。由費雪(Scott Fischer)領軍的山癡(Mountain Madness)商業遠征隊在鬆散的攻頂策略與嚮導心態使然下,直到傍晚時分才終於讓全員自山頂折返,而以向來以制度完整、謹慎聞名的霍爾(推測是)在同行競爭與記者同行的壓力使然下,同樣忽視了早已遠遠超出的關門時間仍未撤退,最終成為本次山難的核心。
回顧整起事件,當天在下午兩點的折返時間前抵達頂峰的僅有六人,霍爾隊失去了兩名嚮導、兩名客戶,山痴隊的領隊費雪最終也因壓力、舊疾等綜合因素導致的體能低下而殞命於山峰高處。然而若要單純地將事件的肇因歸於各隊超出底線時間而未折返的決定,卻似乎有些過於單薄—無線電的分配、攻頂時間的確認、低氧導致的意識混淆、嚮導與雪巴間的溝通等,早從高度適應階段開始,一連串的事件就已開始逐漸累積,最終才釀成了這起悲劇。
最終,總數達12人的死亡數量創下了歷史新高,但事實上若以機率來講,不論是比較爬到基地營以上的人數:死亡人數、還是比較登頂人數:死亡人數,1996年的死亡率都仍低於歷史平均。甚至奪走無數人命的那場風暴,事後看來其實並不那麼突如其來,而是聖母峰常見的高山氣流。
白雪之下露出黑色岩面的沉穩巨峰—聖母峰在藍天的襯托下,散發出令人屏息的美。
「報導一完成,我便想把聖母峰逐出腦海,回歸正常生活,卻發現我辦不到。我一直試著撥開情緒的迷霧,努力理解山頂上發生的一切,執著地反覆重溫同伴死亡的情景。」
歷劫歸來的強懷著嚴重的「倖存者內疚」,試圖分析事件的全貌,或許是他唯一可能尋求解脫的方式。但在極高的海拔與精神壓力下,人的記憶完全不可靠,即使是同時間在場的一群人,對於同樣事件的描述可能大相逕庭,而這也急遽增加了剖析事件的難度。
本書已盡可能詳盡的分析了每個人—包含嚮導、客戶、與雪巴在山上的一舉一動,試圖剖析其意圖、並判斷其抉擇的原委與影響。如同介紹文中寫道的,幾乎「以分鐘為單位」的完整記錄了所有細節,是我所看過的幾本登山書籍中,對於攀登過程描寫得最詳盡、最全面的一本。從人類攀登聖母峰的歷史、山難核心嚮導的介紹、雪巴們的背景,到成員間的試探、建立關係、以及參加商業攀登的所有流程細節,全都無一缺漏地展示於書中。透過其細膩的筆觸與豐富而不矯情的修飾,使文字如清風流水般舒暢溫潤,卻又無比精確、寫實,是一篇能兼具文學美感與嚴謹論述的山難紀錄。
「坦白說,爬聖母峰向來很危險,將來也一定如此。」
「在種種事後檢討聲浪中,大家很容易忽略登山絕不可能成為安全、可預料、受規矩約束的活動。登山家這種物種絕不以審慎聞名,聖母峰登山者尤其如此。」
登山經驗超過30年的筆者曾是優異的攀登家,在阿拉斯加、科羅拉多、與南美托雷峰等處,都締造過驚人的紀錄。來到尼泊爾的他,很快便發現近年疏於登山的自己,竟仍是隊伍中攀登能力最強的成員之一。「我們都是以客戶身分跟著嚮導登山,也就無所謂信不信賴同伴...我想每一位隊友都跟我一樣熱烈希望霍爾已小心翼翼淘汰掉能力可疑的客人,並有辦法保護大家不被別人的弱點拖累。」
是否該讓那些沒有能力自主攀登的人完全依賴嚮導的協助登上高峰,一直以來都是各界熱烈討論的話題,也是商業遠征隊備受爭議之處。對於許多活躍於攀登界的登山家來說,登上聖母峰或許真的算不上難事—尤其在這個補充氧氣使用廣泛的年代,但對於那些並未受過扎實訓練、沒有經年累月積累的登山客來說,聖母峰的陡峭冰河、裸露岩壁、以及最致命的極高海拔,全都是無法逾越的高牆,惟「世界最高」的致命吸引力,仍不斷引誘著人群朝高峰湧去。
商業攀登便是此風氣下的產物,只要有錢、有閒、有體力,在攀登公司與大量雪巴協作的輔助下,任何人都能登上世界屋脊,肆意穿梭於「死亡地帶」之間,世界最高的桂冠開始泛黃褪色,許多頂尖的登山家也開始蔑視這座曾被世人視作最終目標的巔峰。
「我們以為大家付錢買的是我們的明智決定,但其實大家是付錢買登頂。」 —美國高山嚮導勒夫(Peter Lev)。
或許我們可以責難領隊不負責任的決策、批判登山者忽略時間潛藏危險的決斷、撻伐商業遠征隊環境與登山安全造成的影響、或苛責作者「事後諸葛」般的剖析論調,但我認為更接近核心的問題恐怕仍是:我們為甚麼要爬聖母峰?又或者看看台灣近年來頻發的山難事件,將這個問題擴大些:我們究竟為甚麼登山?
「不去的好理由千條萬條,但企圖爬聖母峰在本質上便是不理性的舉動...凡事認真考慮要爬的人,幾乎都不可能受理性的論點所左右。」
我相信人是由感情所驅動的生物,主觀的情感波動,可以是我們做任何事情的動力。成就感、歸屬感、功勳榮耀、自我探索,我們難以解釋為何登山可以給予我們這些,卻仍一再的被群山吸引。或許就本質上來說,所有登山者的心底,都懷著那一具不理性的靈魂。
自己接觸登山迄今也要邁入第三個年頭,雖說上山的頻率並不算太高,經驗也還相當有限,但在社團的訓練與時間推移下,多少也有了些許對於登山、對於那不理性引力的思索。我自認在登山領域中的學習進展算是略快於平均,兩年的經驗裡就已開始包含非傳統、探勘路線、以及更加令我癡迷的溯登行程。在登山前就已有些繩索基礎的自己,開始爬山不久後便初嘗了探勘與溯溪的滋味,更有幸在強大友人的帶領下,進一步涉足溯登的小圈子。
與作者相似的,我也同樣承認登山過程中那些令人屏息的瞬間總使我難以忘懷,我非常享受那種交出部分生命作為籌碼,試圖以人類渺小靈魂與天地拉扯的體驗。那種絕對孤立的專注、那種生命受到些許威脅時的緊繃、那種重獲生機時的釋然,都讓人迫不及待的縱身躍入下一次挑戰。
死亡地帶對我是否有吸引力?答案是肯定的,且這也正是自己讀過無數攀爬8千米高峰的書籍後,仍手捧此書的原因。不論是影視作品還是書籍印刷,只要窺見巨峰嶙峋的稜線、銀白雪花覆蓋的深黑岩面,那份難以置信的美就會再一次讓內心躁動起來,深深渴望著此生能夠親眼望向8千米的無垠地平線、深吸一口近乎令人窒息的稀薄空氣。
「貼近生命消逝的謎團,偷瞄死亡的禁忌疆界,都令人血脈噴張...固有的危險非但無損其偉大,反而正是登山偉大的理由。」
「不過我探訪喜馬拉雅山之前從未近距離目睹死亡...死亡始終是假設的概念,是抽象思緒所的念頭。這份得天獨厚的天真遲早會被奪走...」
冒險與死亡永遠是難以脫鉤的概念,熱愛冒險的人可以一次次的投注性命以換取更艱困的挑戰,而那些不冒險的人則一輩子都無法理解這種急切。至今為止,我的自身經歷與所見所聞仍無法幫助我回答「人為何爬山」的思辨,卻能讓我斬釘截鐵地確定,登山已是自己生命難以分割的部分。渴望群山、渴望冒險、渴望挑戰,或許正是那份渴望推動著自己不斷走入崇山峻谷吧。
"Chasing angels or fleeing demons, go to the mountains." 詹偉雄製作人曾在節目「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中,引述過這段將登山動機一分為二的方式。曾經,我以為自己是為了追求山上的美景與歸屬感而步入山林,但隨著時間推演,在一次次冒險中使人忘卻一切身外物的專注逐漸使我上癮,那中毒般的依賴又是否也正是一種對世界、或對生活的逃避?
從這本書中能夠引伸探討的議題實在太多太多,無論是商業攀登的模式、嚮導雪巴的決策、作者對於死者動機的剖析、災難後的倖存者愧疚、一路到人類攀登的根本意義,全都在本次事件受到了深刻的反思。以紀實文學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本書是無庸置疑的佳作,對於攀登的紀錄是自己所讀過最詳實的文本不說,對於所有細節與人物的探索、討論,更是完整而細膩;又以登山文學的視角來讀,本書依舊難以挑出瑕疵,精練的語言與生動多變的刻畫,讓書中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躍然紙上,在感受高峰的震撼、屏息於災難的推演、細觀著事件原委的同時,更有如同經歷了那次壯烈的攀登行動。
「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正凝視著你。」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曾如此寫道。遽增的聖母峰登頂人數讓人沖昏了頭,忘了這仍是一場以生命做為籌碼的大膽賭注,我們透過冒險凝視死亡,卻忘了死亡此時也正深深地凝視著我們。分析事件原委並以此為鑑誠然是本書最大的意義之一,但其以挑起對登山與生命本質的深刻辯證,卻更使我千思萬慮。讀完這本書大抵能夠回答你對於此次事件的疑問,卻同時掀起了更多經久不息的思慮。"Because it's there." 是否真是最終的答案?我想,恐怕也只有真正"Into thin air"後的自己,才有辦法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