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關係的關廠現形記：我看韓劇《清日電子李小姐》

按：本文2020年1月發表於新國際。

部長，人類真的很奇怪：說那個人是花，他就會變成花；老是被說懦夫，就會真的變成懦夫。可惡，我的人生本來就很慘了，還被老婆離婚、公司又倒閉，所以我才會那麼做──我的情況已經這樣，不能再被裁員了，所以部長你代替我、你代替我辭職的事情，我才假裝不知道，因為我得匯贍養費給她們。我不能失業，我們家娜恩、不拖欠我們娜恩的養育費，認真按時匯錢這件事，這是我人生最後的自尊了！

──宋永勳次長對劉鎮旭部長如是說

《清日電子李小姐》（청일전자 미쓰리），為韓國tvN於2019年9月25日起播出的16集水木連續劇。這齣戲一開場，我們就看見本劇主角，任職於清日電子會計組的李善心小姐在大街上飛奔，她急著要趕到銀行匯出一筆帳，匯出之後，還要為同事跑腿帶一堆咖啡回辦公室。相對於其他同事大多有部長、次長或代理等職稱，李善心是辦公室最菜的新人，她被當小妹使喚，不但沒有職稱，甚至不被稱呼名字，她就只是李小姐而已。

清日電子是財閥企業TM電子生活家電部的吸塵器代工廠之一，最近剛被刪了10%的訂單，忽然又被通知代工單價要減7%，吳萬福社長企圖自立品牌銷售至中國，產品卻因TM電子作梗而退回，原本營運狀況已經不佳的清日電子立即陷入危機。吳萬福失蹤，會計組長捲款潛逃，貸大款買了公司股票的李善心陰錯陽差成為新社長，故事就從這裡展開。

供應鏈的外包與剝削

TM電子為趕上競爭對手的獲利率，大砍代工廠的訂單價格、並進一步以供貨品質要挾，被開刀的代工廠如清日，就上行下效轉嫁成本給自己的合作廠商，要求合作廠商更新設備提升質量。但突然陷入財務危機的清日無法交付合作廠商貨款，使得花大錢換新設備的下游供應廠猶如墜入地獄一般：鄭社長的工廠最先破產倒閉，拿不出資遣費的鄭社長被勞工告，他酒醉發生交通事故而喪生，其實可說是掩飾性的自殺。《清日電子李小姐》在兩集之內就將劇情推至最高潮，用TM電子文亨碩常務的話來說：企業必須扮演獅子的角色，當無法餵飽所有小獅的時候，就得拋下柔弱的孩子，只扶養強大的獅子。這也是供應鏈的奧義之所在。

驟然斷裂的生產關係：關廠見人心

清日電子是典型的中小企業，家父長式經營：吳萬福在創業的風光期，不時掏腰包協助員工度過經濟難關，所以老員工跟他有革命情感；但公司帳目跟社長個人金庫牽扯不清，吳萬福本身又是脾氣急躁的暴君，公司決策視乎社長個人的獨斷。清日電子的運作，就是這樣在恩給與威權交織的管理下進行，承平時期沒大問題，大家為了薪水相安無事，只是一旦陷入營運危機，樹倒猢猻散，有能力的部門幹部紛紛求去，留下來的大多是走不了的「次級品」，僅剩生產線的崔英子班長及辦公室的劉鎮旭部長獨撐大局。

TM電子為求供貨的穩定，派人到清日電子清理戰場，為了減少赤字，經營手法上必不可免的是組織與人事調整，也就是要裁員。眾人突然得面對眼前的裁員與下一步可能的關廠，從承平狀態忽而墮至生產關係的驟然斷裂，其反映的是基層雇傭勞動者的困境：一日沒工作就一日不得食。這齣戲在綿延不斷的商場利害衝突中，間或穿插了眾人私生活裡那不足為外人道的一面，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眾人為了在社會中討生活、維持家庭生計，付出了大量心力、倍嘗艱辛。

如同清日電子的管理方式是夾雜於恩給與威權之間，公司瀕臨倒閉時，員工的反應也是夾雜於人情義理與現實利益之間：有踟躕再三終於留下來的崔班長及劉部長，有苟且偷安的宋次長，有作為臥底向TM通風報信的河科長，也有投靠競爭對手且又反過頭來試圖併購清日的具智娜。

勞動階序

即使陷入危機，清日的眾人仍然對公司的恢復懷抱著一線希望，接任社長的李善心試圖將大家集結起來面對難關。劇情安排了這樣一個場景：因為生產線缺人，辦公室的白領辦事員到工廠支援，此時河科長卻故意挑動內部矛盾，他藉由詢問作業員盧在蘭的畢業學校，來展示辦事員與作業員間的學歷與組織階層差距，這導致兩邊人馬大吵一架。事後，崔班長到員工食堂安慰盧在蘭。

盧在蘭：剛才我應該忍耐才對。

崔班長：忍什麼忍？為什麼要忍？沒關係，沒事的。

盧在蘭：河科長跟我同年，從以前開始就瞧不起人，說話又語帶諷刺……就算如此，只要我忍耐一點，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對不起。

崔班長：不要覺得抱歉，也不要覺得受傷，這沒什麼理由，也不怪任何人，只是原本就有的情緒，在這個時候爆發而已。因差別待遇、被瞧不起而產生的自卑感，我們的確有這種情緒，剛好戳到這點，我們才會生氣。

盧在蘭：沒錯。早知道會有今天，就算家裡條件不好也要上大學。他們領的是月薪，我們領的卻是時薪；他們能順利地升遷，我們在當上管理人員之前，卻連職務級別都沒有。我心裡很清楚，我們做的工作不同。

人的能動性

被TM派到清日負責清理戰場的人是朴斗俊，他先前在TM內部，因為舉發上司的霸凌行為而被開除，後來打官司才得到復職。作為來自大財閥集團的高學歷菁英，他來到清日之後，感受到的是大企業科層化組織的標準流程與中小企業的彈性鬆散間的文化衝擊，一開始他看不起清日這些殘留的「次級品」，他覺得李善心盲目的努力無助於清日的恢復正常營運。期間清日的劉部長與他有一段對話。

劉鎮旭：我們的員工怎麼了？既無能又軟弱嗎？在客戶壓榨下垂死掙扎的暴躁社長手下，聽著人家叫自己薪水蟲，卻還是被壓迫的人們，過這種職場生活的人，怎麼可能充滿熱情和魄力呢？當公司陷入困境，他們被更深的傷痛和挫敗感折磨……

朴斗俊：所以想法一定只會更加負面，您認為他們有可能改變嗎？

劉鎮旭：當然不會輕易改變，不過……當人沒有退路的時候，自然要拚出你死我活，不改變就無法生活下去。他們的處境非常迫切，所以他們才想盡辦法做些什麼，在別人眼裡這都是無謂地掙扎，事實上也的確是無謂地掙扎，不過我們有的，就只有一種迫切感。

朴斗俊：您的意思是單憑迫切感，就能解決即將面臨的一切嗎？

劉鎮旭：誰都不知道，他們會解決還是會失敗，要試試看才會知道。

日本的通俗影劇作品，往往表現出一種絕對的意志論：即使障礙重重，只要行動者擁有足夠堅強的意志，主角就可以克服所有困難達成目標。相對於此，就我自己的觀影經驗而言，韓國的流行影視即顯得沉重，並不是結局不夠激勵人心，而是對於如何突破困難會更審慎：行動者往往是體察了客觀環境的侷限之後，在自身信念的驅使之下，抉擇了適合自己的資源與手段，以達成事務的推進。這含有更為寫實的成分，對客觀限制的洞察、也對行動者的內心自省與行為轉變，都有更多著墨與關照。

朴斗俊在TM內部受到霸凌時，就是因為上司要他竄改低報協力廠商的報價，他從冰冷的高層辦公大樓下凡到清日之後，逐漸體察了清日員工掙扎求生的處境、跌跌撞撞終究形成團隊的努力，他於是理解到財閥對於中小企業的壓迫，轉而堅定地協助清日向TM做出反擊。

團隊組織中的不同角色

如同劇名所揭示的，《清日電子李小姐》這齣戲的主角是李善心，到故事最後，她或許是轉變最大的人物。作為不管是職場資歷或社會歷練都缺乏的菜鳥，李善心曾經非常沮喪，她覺得自己做的事微不足道，不足以對大局產生具體影響。這時，不管在職場或人生都擁有豐富閱歷的崔英子班長，繼開導了盧在蘭之後，對著李善心也扮演了精神導師的作用，崔班長對李善心說：「只需要做大事的人嗎？也需要做小事的人。大零件和核心零件並不是最重要的，看似不起眼的螺絲也很重要；小螺絲要在自己的位置撐住，所有零件才不會散開，才會好好地連在一起。假如那個螺絲，說自己太不起眼，覺得自己很沒用，因而離開自己的位置，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整個產品就會變成不良品，聽懂了嗎？」

清日電子的運作在劇情中段陷入最低潮，眾人缺乏信心、因彼此利害矛盾而陷入相互猜疑。李善心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崔班長、劉部長及朴斗俊等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終究爭取到眾人能夠同心的分工合作以挽救公司，維持大家的工作職位。為了不重蹈供應鏈剝削的覆轍，成功打出自己品牌、營運重上軌道的清日電子，亦跟供貨的協力廠商建立起更為平等的互利關係。從外觀上來看，《清日電子李小姐》大約就是李善心麻雀變鳳凰的職場勵志劇，但如果要我來說，我會說，《清日電子李小姐》其實是一齣描繪產業生態與勞動者處境的社會寫實劇，生產關係的驟然斷裂衝擊劇中角色們，常見的終局會是「日頭赤焱焱、隨人顧性命」，但眾人為了克服可能失業的困境，紛紛擾擾之中終於懂得形成團隊，雖有現實的侷限，但在相當程度上，他們有意識地重建了勞動環境、改變了職場中的社會關係，而不僅是李善心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