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2/05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二月五日 關於死亡

《墓地》-馮驥才
死亡並非悽慘,並非一片空茫。死亡也是詩,是生命化入永恆的延續,這是使我每逢到國外,路經一處墓地,必要進去流連一番的緣故。它與中國墳地不同,毫無淒涼蕭瑟之感,甚至像公園,但不是活人遊樂而是死人安息的地方,處處樹木幽深,花草葳蕤,一座座墳墓都是優美的石雕,有的稱得上藝術傑作。在德國我見過一座墓,墓石兩邊浮雕一雙巨大的耳朵。死者長眠地下,還要傾聽世間的萬籟,這才叫不甘寂寞。這一雙大耳線條渾厚而洗鍊,和胖墩墩墓石諧調為一個渾厚的整體。墓碑上刻著一行字:「我帶不走的只有愛。」
看來這雕刻家像死者的朋友一樣了解他。
漫步墓地間,瀏覽在那些樹影深處、花草叢中各式各樣的墳墓,真比在安特衛普的雕塑公園享受更多也感受更多。因為這裡永遠沉睡著無數連夢也沒有、絕對安寧的靈魂。他們曾經是一個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人。此時,每一個墓穴里安葬著一個故事。小說家的故事是虛構的,他們的故事卻是真實的。他們的容貌、個性、過失、業績、命運以及真切的內心無從得知,只有任你去猜,一大片人生的想像構成墓地無限的空白。僅有的提示,便是墓碑上的銘言。我最喜歡佇立在這些陌生人的墓前,默然讀著這些碑文。墓碑上很少「樹碑立傳」和「歌功頌德」,大多只有生卒年月,還有一句或幾句話,大多是死者留下的遺言,或是他的親友對其最後的饋贈。有幾個碑文至今依然記得:
「所有的事我都快樂,包括這一次。」
「我是個酒鬼,現在才真醉了。」
「忘掉這個人的過失,記著他的好處。」
「你不認識我,我從未成功過;我的朋友都牢記我,凡事我都認真地做過。」
常常見到墓碑前斜放著一枝鮮艷的玫瑰,或是一大束死者生前喜歡的花。那是饒有詩意的想念。
在英國一處墓地,深秋天氣,我見到一個老年婦女在地上拾落葉。她把精心選擇到的最美最紅的葉子一片片輕輕放在一座墳墓碑的石板上。她做得好虔誠,又好像在享受著什麼。我在公墓繞一圈回來,她不見了,只有墓穴上蓋一大片秋葉。太陽靜靜曬著,好像愈曬愈紅……
歐洲宗教說死者要進天堂,中國佛教說死者要進地獄。進天堂快活而安詳,因此西方的葬禮沒有鬧喪。幻想的形象是天使,不是閻羅小鬼牛頭馬面;祭奠用鮮花而不用瘮人的紙花。西方宗教思想講出世,中國的儒家講入世之道,對死的想像緊緊聯繫著生存現實,每到祭日便要燒紙錢紙衣紙車紙馬,如今還燒紙電視紙洗衣機。中國人重實際,這也是中西方文化傳統的區別。
夏威夷的一片墓地給我的印象獨特。在山頂一片平蕩蕩綠茵地上,放著上千塊距離相等的方石板,大約一本雜誌大小,這是小小石棺,是埋葬骨灰用的。據說凡是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人都可以埋葬在這裡,石板上只有號碼,埋葬好,就按號碼把死者名字刻在前方一堵青色的牆上。這地方風景極美麗,每時每刻都有潮濕的海風輕輕吹拂,清爽而透亮。石棺是統一規格的,不論死者身份,不分大小粗細,完全相等。我猛然想起雨果在巴爾扎克墓前的一句話:「死亡是偉大的平等,也是偉大的自由。」
當然,凡是對死的寄語,都是對生存世界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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