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坐落在中部縣市,是個從市中心需要搭將近兩個小時客運才會到的小鄉鎮。兒時的長假幾乎都在這裡度過,跟著祖父母從北部搭上客運,晃悠悠地、曲曲折折的小路引領我們回到這裡,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都在這間老房子。
沿著擴建的大馬路,一眼就可以在翠綠的稻田所編織的地平線上看見那幢三合院。
轉進小路,阿公盡心打理的七里香懷抱著紅磚牆所砌成的房舍,推開老舊斑駁的藍青色鐵門,是我們自由的小天地。中間主屋掛上堂號,主廳的門前矗立著米白色的廊柱,猶如兩位沉默卻堅守崗位的將士,靜靜地看護著這片淨土。黑灰色的屋瓦,魚麟般秩序地交疊著覆蓋在朱紅色屋身,是一尾沉睡的蟄龍,在這一方靜謐中替我們遮風避雨。
主屋的迴廊下,能瞥見兒時的身影。阿公總會在炎炎夏日的午後,從後院的菜圃裡tshò kam-tsià(砍甘蔗),拖到這個廊下,就地坐在廊邊,一邊俐落地削著甘蔗皮,一邊和我們一群小鬼頭談天說地。而一雙雙烏黑分明的眼神,則專注盯著阿公的動作,深怕一個恍神,就錯失他俐落完成的瞬間。甜美的甘蔗在阿公手上被一剖為四,剔除蔗節的部分,變成了迷你版容易入口的大小。啜著清甜的甘蔗汁,我們在這個廊下度過許多美好時光。
木門的背後,通向後院,抽開這個鐵製門閂,就是開啟新世界的大門。兒時的我,特別喜歡這個門閂,總愛把它當成故事中的神秘魔法物件,它也曾客串於我的家家酒遊戲,是很重要的大門象徵。推開木門,後院有兩三棵巨大的鳳凰木,我不知道他們多少歲數了,但想必是陪伴阿公長大的見證者。在鳳凰木的庇蔭下是阿公常常揪三五好友泡茶閒聊的空間,隔著扶桑花紮成的圍籬,一旁鄰著大圳溝,因此頗有「流水鳴濺濺」的詩意。
茶室的一旁是曾經用來圈養豬隻的豬舍,自我記事以來,就已經是阿嬤的開心農場。偶爾早起,會與她一起餵雞,尤其當阿嬤又重新畜養一批黃澄澄的小雞仔時,我會將牠們都視為我的子民,深怕被野貓或蟄伏暗處的臭青母叼走,時時刻刻都要到後院巡視。看看隻隻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逗趣畫面,是兒時最喜歡的趣事。
兒時的後院菜圃是被滿地的翠綠所佔據。菜圃裡植了不少果樹─木瓜、龍眼、楊桃、芒果、甘蔗以及一棵攀上水塔的桑樹。常常看準了哪些即將成熟的水果,若是隔幾日忘記去採摘,就會發現被小動物們先嘗了一遍。記憶中有一棵木瓜,一眼望去,賣象極佳,但當你走過去要摘時,就發現從另一面已經被撕開、吃得一乾二淨了!
菜圃採摘的新鮮蔬果,可以直接拿到灶跤(tsàu-kha)烹煮料理。廚房是阿嬤的戰場,一般是年幼的我們的禁地。長大一點就能成為戰力,過年時挨粿(e-kué)等等,也能為年夜飯貢獻一己之力。飯桌是一張圓形木桌,身旁圍繞著幾張高腳木凳,猶如老媽媽帶著一群孩子。還小時要坐上木凳需要一些技巧,先攀住圓凳頂端,再努力撅起小屁股爬上去。
有時候沒吃完的菜餚會用鐵製的大蓋保護著,下午在外瘋玩而飢腸轆轆的我們,就會偷偷掀起鐵蓋來餵飽五臟廟。我們在這張椅子上品嘗了許多手路菜,滷豬腳、菜頭肉丸、麻油雞飯、香煎菜頭粿、菜頭鴨湯等,那些現在已經嘗不到一模一樣的滋味。
霧面的稜窗,撒下的陽光落在廊間、也落在家中的白色磚地,落在記憶裡的每一個角落。隨著光線移動,窗花斑影刻印在地上,呈現不同姿態的落影,看不見已經斑駁的本體,可以沉醉在巧妙的花影之中。我喜歡這些擁有歲月痕跡的老房物件,時間拂過他們,留下一些似無所見、又非能視而不見的記憶。
懷舊系列的七天日更,想用心中最想念的那個畫面來作結。在那個畫面裡,有想念的人,想念的滋味,想念的時間,這或許不能算是一個年代的代表,卻是我的記憶中最美、最暖的一塊。